【社會學的淺灘·II】客觀看待問題:一種素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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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本來是不怎麼害怕大城市的。
可是,卡車一停下,她就被四面八方的燈光與雜訊所淹沒了。她有些頭暈。
新家在一棟公寓的24樓。小凡從來沒有去過這麼高的地方;現在,她要天天住在這裡了。房子里已經安置好了零散幾件傢具,是卡車上下來的幾個陌生的、講著沒聽過的方言的伯伯搬來的。
大城市裡沒有水域,就連洗手的時候,她也惦念著村邊的小溪。啊,從這裡能望見村子嗎?——她焦急地企盼著,可極目遠眺,只有如同蓬草叢般蔓延開來的鋼筋水泥,唯獨極遠處有一座塔吊。它面對著墨藍色的鋼架,如同一隻孤獨的灰鶴面對著燒焦的樹樁。
差不多到了夜裡,卡車才揚長而去。原先空空如也的房間,說是還原成了舊家的樣子,可無論小凡怎麼看,都認不出這個家的哪怕一絲一毫。
媽媽已經去新的工作單位輪班了,而爸爸也著實累壞了。房裡除了電視機的沙沙,什麼聲音也沒有。
不該是這樣的呀。
小凡記得,到了晚上,媽媽會織毛衣:那嗒嗒的織線聲,就像蟬鳴那樣叫人安心。現在,媽媽不在家——為什麼大城市在晚上依然燈火通明呢?
而爸爸呢?小凡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唯一確定的是,爸爸總是很忙。前幾個月,剛忙著把電視搬進了舊家,興緻勃勃地折騰到半夜;前幾天,忙著整理照片,還差點把小凡的畢業照弄丟了;昨天,又不知為什麼研究起了地圖……
今夜,他卻躺在那張連氣泡塑料膜都沒有拆掉的沙發上,沒過幾分鐘就睡昏了。
那天晚上,小凡凝視著電視里主持人的談笑,破天荒地一句話也沒有說。
小凡不太適應新學校的生活。她沒交到幾個朋友,因為她根本聽不懂那些女生談論的話題。回到家,爸爸媽媽都不在——真奇怪,在村子裡,他們這個時候都該坐在飯桌邊上等著自己的。
晚霞散盡了,爸爸才回到家。媽媽呢?要等到半夜十點鐘,你先睡吧,他說。這幾天,爸爸又忙起來了:他操起了在村裡開水產店的舊副業,卻連第一批貨也進不過來。
第一個周末,作文的命題是「故鄉」。初一(1)班的語文老師正坐在辦公桌前,同他可愛的小同學們寫出來的錯別字們鬥智斗勇。
說實話,這個題目沒有什麼好寫的。要寫,也不該給初一的學生寫。當然,改錯別字、挑病句是教師的義務——至於那些不知所云的、無病呻吟的堆砌辭藻,他想,笑一笑也就過去了。畢竟要處三年呢,看不慣也得看呀。
這是交上來的最後一本了。老師喝了一口水,伸了個懶腰,扶正眼鏡,又調了調轉椅。他匆匆掃過標題,視線卻在開頭段的第一行頓住了:
「我的故鄉,日夜安眠在粼粼水底。」
「五彩斑斕的水藻在波浪中搖曳,就像微風拂過夏天的森林;小蝦藏在石板路的縫隙里,悠然自得地吐著泡沫。可我最喜歡的還是故鄉的魚:夢裡,我回到故鄉,看見雪亮的魚兒在窗戶里、門裡穿行,就像在空中飛翔一樣。我累了,珊瑚便為我亮起夜燈,照著那張令我魂牽夢縈的小床……」
他手中的紅筆停下了。
午休的時候,老師叫來小凡,問:
「告訴老師,你的故鄉到底在哪裡?」
「我家住在巴東。媽媽說,那裡有三峽,」
她昂起頭,倔強地含住眼淚。
筆者所敘述的故事到這裡結束了。
希望各位讀者整頓心情。
宏偉的三峽大壩服務了半個中國的民眾,卻也犧牲了逾84萬當地住民的利益(新華網,2003)。三峽工程所帶來的移民問題,的確是當時的政府與社會各界亟需解決的。當時的移民分為「外遷」和「內靠」兩種:「內靠」的移民就近安置在安全地帶,而「外遷」移民則被安排前往四川、江蘇、廣東、湖北等地,融入當地的城市生活。透徹認識三峽移民的安置問題,科學指導移民的安居樂業,成為了足足兩代人的社會訴求。
自然而然地,筆者相信,會有讀者萌生一種「我想要去幫助他們」的樸素願望。這種願望固然是好的;可是,在社會學的研究中,指導研究者們作出決定的,真的是這種願望嗎?
作為一門研究社會的學科,社會學是必定與社會中的種種問題打交道的。而在社會學的研究中,依筆者所見,邁出第一步的前提,就是秉著客觀的態度,克服自身的固有偏見。
如果讓你談談對小凡的看法,你會想些什麼呢?「她是一個遭受了不幸的人,因此我們需要為她贏取公平」?
那又怎麼「為她贏取公平」呢?你或許會說,當地政府可以調動物資進行補貼;可以擴充學校編製,為移民提供優質教育;可以將移民統一安置在移民社區。
按照我們的常識,這幾條出路都沒有什麼問題,不是嗎?
抱歉,打住。
在這樣想的一開始,你也許就已經為小凡打上了標籤:「她是處於弱勢者,她需要幫助」。那麼,小凡或許並不需要你的慈悲;而你心底構思的「援助方案」,很可能根本起不到任何實際作用,甚至容易「好心辦壞事」。
乍看之下,這種想法難以接受,是嗎?
那麼,你有想過,有時移民的文化融入問題遠比收入問題更迫切嗎?你考慮過,擴充學校編製會導致教育資源的進一步短缺嗎?你能想像,集聚式的移民安置方法,事實上反而會導致比分散式更加嚴重的心理危機嗎?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會對一些社會現象嘖嘖評論,說出「這事就該這麼辦」或者「已經沒辦法了,攤手吧」這種話來。如果我們冷靜思考,就會發現通常我們的第一直覺並不值得信賴。而我們自我感覺良好的「解決方案」,也時常經不起推敲。這是因為,往往,我們看到的社會事實,並不是表面上它「應該」是的那個樣子,而是重重的影響因素相互協同、相互牽制,整合形成的複雜綜合體。
所以,【如果我們想要探求真相,我們就必須保持客觀】,從零開始優於起點不明的出發。否則,我們將囿於自己的固有觀念,而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
對一個特定問題形成認識的時候,我們不僅不應任由自己受到情緒、固有觀念的影響,有時還需要推翻我們的「常識」和既有結論。社會學的創始人孔德(Auguste Comte)就提倡研究者應當「清洗大腦」,不要受到其他著作的影響。當然,我們不能向他學習油鹽不進的讀書方法,但他的「清洗大腦」的論調,的確是我們在思考問題時值得斟酌的。
在文章的一開始,筆者為什麼要講小凡的故事呢?因為,通常情況下,這就是我們接觸到社會問題的最簡單的形式。微小說的形式,筆者以為,已經把事實過度美化了——這與過度醜化是本質上相同的。
更加複雜的干擾因素,包括訴說者自身的感性體驗,以及有意無意的誇大,加上各類轉述中出現的信息損失、信息添加等。一位美國新聞工作者曾十分形象地將其形容為「傾瀉而出的一大堆白噪音」,而筆者則將其比作「完整拼圖的一塊碎片」。
而針對我們提及的這個具體社會問題,我們或許還會聽到更加令人傷心的敘述。我們很難對此無動於衷,一時的情緒化誠然無法避免;但如果在冷靜下來之後,我們依舊抱有「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這件事應該怎樣去做」的念想的話,我們就真的需要好好培養一下客觀看待問題的素質了。
其實,這一期的文章,原定是介紹社會學的研究方法;筆者之所以要將話題調整為「客觀看待問題」,是因為筆者認為,我們的思維常常缺乏客觀——而缺乏了客觀看待問題的能力,再嚴格的學術範式,都有陷入片面思維、主觀臆斷的風險。
有時,我們將「缺乏客觀」描述為「衝動」;有時,又描述為「不理性」。這些詞說的其實是同一種思維方式:對事實抱有片面之見,卻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掌握了全部真相。這是一種思維的惰性:我們不願意去探究更多的因素,不願意從一條信息中挖掘更純粹的真實。
那麼,上面提到了「如何客觀地看待問題」,下面筆者就繼續談談「如何客觀地解讀事實」。
在敘述上面的故事時,筆者特意使用了第三人稱視角,也就是俗話中的「上帝視角」。我們看似成為了「客」,但我們解讀這個故事的方法,仍然是偏向主觀的。
確實,在社會學的研究中,這種看似超然事外、實則自我中心的姿態有時會使得研究者忘乎自我;但請時刻銘記,【社會學研究的直接對象是人,而作為人,研究對象就與研究者沒有高低優劣之分】。
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創建者,也是美國社會學的先驅之一,羅伯特·帕克(Robert E. Park)就認為,社會學家不應當對任何人抱偏見,應當「獨立於他們自己的道德價值來進行研究」。
如果我們不能消除偏見,那麼我們恐怕就會一頭扎進諸如「三峽移民付出了多少犧牲」之類的無端解讀,而將「三峽移民是如何融入當地社會的」「三峽移民面臨哪些經濟、社會與心理上的挑戰」這種真正具有普遍意義的問題拋之不顧;我們的「應該是這個原因」有時只會導致更為草率的決策,而無法科學地應對這一社會問題;有時,我們只會進一步傷害這些被強加以「弱勢者」的名號的人們,而無法為他們的生活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改變。
那麼,所謂「客觀地解讀事實」,究竟是怎樣的呢?
「客觀」二字,顧名思義,就是「以『客』的角度而觀」。抱有偏見的「客觀」,實質上仍然是一種主觀,只不過把「我認為」三個字藏了起來而已,「應該」二字依舊留在了原地。
然而,在社會學這一領域,絕對的「客觀解讀」又是不存在的,它受到意識形態等的影響,總是無法完美地契合社會事實。從專業的角度,社會學家可以運用「學術範式」(簡單來說,就是「得到學術公認的、比較客觀的,解釋問題的普適視角」)來進行解讀,但範式本身也不是絕對的真理。
既然我們做不到100%的完美無瑕,那麼,對於一條信息,如何去儘可能逼近真實的情況呢?
筆者的體會是,先不要急著問「該怎麼辦」,而要將自己放在他們的位置去尋找「究竟存在什麼問題」;然後,從個人的角度出發,在宏觀的尺度上解釋「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問題」。第一步,我們概括為【換位思考】;第二步,筆者形象地稱其為【宏觀縮放】,而這也就是我們常聽聞的,由米爾斯(C. Wright Mills)提出的「社會學的想像力」的重要內容。我們不妨來嘗試一下:
在上學的時候,「我」發現「我」與那些同學們根本找不到共同話題。這是為什麼呢?最有可能的是,「我」與同學們存在文化上的巨大差異,這實質上反映了三峽移民不能及時融入當地的文化。
為了養家糊口,現在媽媽不得不從早工作到晚才能賺到錢;爸爸想要重新開張故鄉的水產店,卻完全沒有競爭力。這是為什麼呢?原來,原先在村子裡完全可以維持生計的各項技能,在城市的市場上已經顯得毫無優勢了。所以說,三峽移民在經濟生活上受到激烈競爭的挑戰。
原先在村子裡,「我」的爸爸、媽媽雖然也從事農活,但總不至於不回家;搬到大城市之後,他們出去從事新的工作,不再顧家了,家裡沒有親情了。這是為什麼呢?他們各自忙於自己的工作,無暇再維護自己的家庭了,而家庭的親情帶給他們的回報也越來越有限了。這實質上反映了擴張的社會分工沖淡了既有的社會關係,或者說三峽移民的既有社會關係受到了衝擊。
上面的這些猜想都很合理,但是它們正確嗎?對於三峽居民的幸福生活,這些因素又究竟有多重要呢?
這時,我們就必須仰賴於社會學的研究方法——社會實驗了。考慮到這些三峽移民本身的心理因素,筆者認為,可以考慮實地採訪調查的方式,通過合理設計問題來獲得必要的統計數據。這是一門極其複雜的學問,考慮到篇幅所限,筆者在此不便鋪展開來;至少,在對問題的實質作出了合理假設之後,我們探討問題的方向就不會出現過於明顯的偏差了。
接下來,筆者希望列舉一些對於三峽移民安置問題的研究實例,讓我們看一看社會學家是如何認識社會現象、找出研究問題的。
「哪些因素會影響三峽移民對自己的安置地產生歸屬感?」——三峽外遷移民的社區歸屬感研究(汪雁,2001)
「為什麼三峽移民對遷移的滿意度會隨時間降低?」——三峽移民遷移滿意度的轉變及其根源(劉成斌,2007)「三峽移民的安置方式對他們的社會適應有什麼影響?」——安置方式、人際交往與社會適應,江蘇、浙江343戶三峽農村移民的比較研究(風笑天,2008)「三峽移民的社會、經濟、心理、健康狀況在遷移前後有什麼改變?」——The Short-Term Impact of Involuntary Migration in Chinas Three Gorges: A Prospective Study(Sean-Shong Hwang,2010)
(以上均僅列出第一作者)
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研究的方向逐漸由移民心理向移民的物質生活轉變,越來越「務實」了。同時,由於統計手段的進步、相關理論的完善,問題的格局也越來越宏大、意義越來越深遠,結論的應用範圍也越來越廣泛。正是前赴後繼的社會學研究,使得我們對於社會事實有了更加清醒的認識;也正是這些研究,為我們帶來了更加科學的決策,對社會做出了獨特而不可或缺的貢獻。
在文章的最後,筆者希望向南京大學的風笑天教授致以特別鳴謝。是他的《社會的印記》一書,啟發筆者反思了自己對於社會學的最初熱忱;而本文中引三峽移民為例,也是在向他的研究致敬。
在前兩期中所涉及的,對於社會學的基本認識,以及客觀看待問題、解讀事實的素質,希望各位讀者都已經有所掌握。下一期,筆者將探討社會學中的重要概念——角色,敬請期待。
下面是照例的思考題,歡迎在評論區討論哦。
1. 我們對於「碰瓷」都有所耳聞。「碰瓷」現象的出現,實質上意味著什麼呢?請嘗試用筆者在本文中提到的【換位思考】【宏觀縮放】方法,尋找「碰瓷者」所遇到的問題,並探究問題的誘因。(不建議讀者進行實地採訪,除非讀者能夠保證自己以研究者而非受害者的姿態獨立完成調查)
2.在他的《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現》一書中,戈夫曼(Erving Goffman)觀察到了一個關於「第一印象」(First impression)的有趣的現象。有些教師曾告訴他:
「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讓他們(新學生)佔上風,否則你就完了。所以,我一開始就很強硬。來到新班級的第一天,我便讓他們知道誰是主人。……假如你已從強硬處入手,那麼以後就省心多了。如果你一開始就隨和放鬆,那麼當你想要強硬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會沖著你發笑。」
請你從學生的視角入手,嘗試思考:老師的「第一印象」的崩塌,為什麼會導致學生不再信任他的強硬?這又反映了我們在社會互動中怎樣的思維模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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