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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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計划去網魚,第一天,選擇在比較上游的位置。前一晚我們就繞過村子,穿過小樹林,跑到這頭看過了,河水漲得比較高,淹沒了搭接兩岸的石橋,映著落日和遠方的地平線,河水從橋平面上飛快地沖刷而過,從有高低差的石頭上飛下去,打在下面的礁石上,飛起一個接一個的迴旋浪。
我一見這情形,立馬興奮得跑過去踩水,河流瞬間沒過腳踝,清涼而絲滑,很久沒有這般被自然親吻過的感覺。
沒想到那河水看似不過一掌多高,卻相當有衝勁兒,一不留神就很難站穩。幸虧小飛及時抓住了我的肩膀,又給我說:「小心沖跑你。」
即使這樣危險,到了第二天早晨,對面的人和車等著要過河的,眼看著河水還是不消,便鐵了心趟過來。一家老小,中年的一手抱小的孩子一手拉老人,老人再拽著大點兒的孩子,全都默不作聲,一直低著頭一步一步地挪,河這邊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看,這般冒險,每個人都多少緊張。
有心眼兒大的,騎著摩托車放低速度開過來,眼看著都要接近這邊了,摩托車突然熄火,頓時連車帶人被河水沖得一滑,險些就掉到礁石下面去,這邊的人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連忙有人開始往中間移去,慢慢接近那個人,手拉手給他一把力,帶他過來。
我給小飛說:「你看,他差點就沒命了。」
小飛抱著胸說:「倒不至於,真要是衝下去了,他不去管摩托車,還是爬得上來的。」
「啊,也對。」我又問他,「那我們捉魚嗎?」
「你想嗎?」
「想!」我使勁點頭。
「走!」
我們走到橋下的一段河灘上,上面幾乎全是亂而碎的小石子,一些不知名的植物在靠近水窪的地方鬼鬼祟祟地長了一圈,還有挖沙的人丟棄的作案工具,把河岸搞得烏煙瘴氣。
說起那些挖沙人「作案」,倒一點不是幽默的意思。
幾年前,這條河的河岸上都是厚厚的一層細白沙,這層白沙,是長河千年的起起落落不斷洗刷沉澱的結晶,軟軟綿綿,鋪在河岸上,綿延千里,極目而去儘是一望無垠的銀色河灣,小飛讀小學時,體育課都在沙灘上進行,他說他們那時的體育課,跟我們不一樣,我們可能是在規規矩矩做著廣播體操,他們則是男生玩兒沙,女生玩兒沙,再不然男生玩兒沙,女生看男生玩兒沙。
想想真是好安逸!
可惜最近些年,偷偷挖沙的人越來越猖獗,整夜整夜地偷挖,偶爾政府管一管(誰知道呢),停一陣子,過不了多久,又開始偷挖,那美麗的沙灘風光,就這樣眼睜睜地一去不復返了。
由於環境破壞,河裡的魚也減少了很多,許多曾經激蕩人心的美麗,正在漸漸地消失。
小飛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河中央撒開網去,深的地方沒過他的腰,淺一點的地方他就彎腰在整理漁網。沒一會兒就抓到了魚,這些魚大都三五寸長,平均算是大魚了,大概是河淺的緣故,魚多,長得很快,但都長不太大,——跟我們吃得多可能也有關。
捕到魚之後,便在岸上刨一個坑,跟河水的水平線相當了,坑裡便漫進水來,把魚放進去,暫時養著,免得它們很快就死了。
後來我也在岸上挖這樣的大坑,只是距離河水比較近,我把魚放在坑裡後,興緻盎然地走在另一邊兒玩了一陣,回來時,魚全部跑掉了。其中還包括兩條最肥碩的。對著空蕩蕩的水坑,看得我傷傷心心的。
果然身強力壯活得長啊。
即便感覺運氣不太好,也總是有收穫的,大自然是那樣地寬宏,當我們為了炊煙裊裊,她總是盈手相贈。傍晚我們把各式各樣的魚帶回家,在鍋里煎過以後,就變得一樣了,不過口感還是略有區別,有些肉質多而嫩,有些則刺很多,大人吃沒有關係,小孩吃要小心一些。
除了吃魚,蔬菜糧食也幾乎都是自己種的。剛到小飛家的時候,小飛媽媽時不時就在井旁洗一根小黃瓜或是番茄、甜瓜、桃子……水靈靈的遞給我,咬一口,又香又甜,汁液充盈,接著,她就夾雜著本地的方言跟我說:「無論你想要什麼,上帝都能弄到。」
我心裡一愣,奇怪地想:「上帝?」
再轉念想起,門口的對聯橫批上寫著基督賜福類似的,據說基督教在農村的滲透很強,說不定阿姨信仰基督教呢,可是這突如其來的傳教也太意外了。
所以,時不時我就會得到這樣的「感化」,飯桌上吃飯的時候,某道菜我讚不絕口,小飛媽媽轉過身就跟我說:「喜歡?這是上帝弄的,你無論想吃什麼,上帝都有!」
無奈小飛媽媽手藝太好,為了美食和口腹,我總是作認真傾聽狀,見她大手一揮講起「上帝」的好,就在我覺得可能她要開始佈道了,準備洗耳恭聽的時候,她又總是戛然而止,開始若無其事地講起其他事情來,反覆搞得我一頭霧水。
過了幾天,我終於將這個疑團告訴了小飛,我說:「為什麼媽媽總是給我講『上帝』呢?」
小飛皺起眉頭,陷入沉思,他好像更奇怪:「我媽不信上帝!」
「你想要什麼,上帝都有。」我模仿了一下媽媽的語氣。
頓了幾秒後,小飛笑得全身發抖,我打他:「有什麼好笑的?」
他笑了半天,才終於忍住笑說:「不是『上帝』,媽媽講的是,你想吃什麼,上地里都有。上地幹活呢!」
什麼,居然是「上地里」!
上地里果真是什麼都有的,玉米、蘿蔔、絲瓜、西瓜、黃瓜、茄子、豆角、韭菜……一路接著一路,莊稼面積不算特別大,但是種得很科學,產量也很高的樣子,拔掉一茬,第二天又熟了一茬。
兒時聽過的寶葫蘆的故事,大意講的是神仙賜給了一個善良的老實人一個寶葫蘆,從此他的葫蘆里可以源源不絕地倒出無盡的大米來,然後他就幫助鄉里鄉親扶貧去了……
我自小知道葫蘆倒不出大米來,但是可以在市場里買到。然而還要自己種,我就沒有親身經歷過了。白天的時候,村裡到處都在議論著插秧的事情,正值插秧的季節,小飛也帶上我一起去水田裡轉轉,太陽火辣辣地直射著廣袤的田地,而這水田裡,唉,還好意思叫水田么?
一滴水也沒有!
因為挖沙的情形如此嚴重,河底變得越來越深,河水離水渠的距離越來越高,眼看著就是插秧的季節,但是,河水根本引不上來。
遠遠近近的村民,各家大概一畝到兩畝地的樣子,之間用泥巴攏起來界限來,儘管沒有水,村民們居然——還是彎著腰,汗流浹背地在乾乾的泥巴里插秧。
而壓根兒不勞作的我,似乎比其他人更要著急,一直在田邊竄上跳下的,我不安而緊張地問小飛:「這怎麼行呢?太陽這麼大,插上秧苗,不一會兒不就曬死了么?」
小飛神情也非常凝重,不過他的語氣要平靜得多,他說:「前兩天下了雨,地還有一些水分。」過了一會兒又補充說:「要是接著下點雨,可以緩一緩,也許明天河水消一點,能堵上了,就能抽水了。」
這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矛盾,簡單而言,如果下雨,秧苗能有一點水分滋潤,但河水就會繼續漲,攔截不住,不能引水灌溉;如果不下雨,河水就可以想辦法引水,但要因為挖沙的惡劣形勢嘛,引不上來,秧苗就會活活乾死。
思前想後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小飛家也有一畝多地,爸爸媽媽想的辦法是先插一半的地,等到有水了,再插上另一半的地。我以為村民們大都這樣干,然而還是有諸多村民的家庭,一家人指望著生計,大概田地比較大的,終是日夜不停地把秧苗都種在了旱地里。
我十分不解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不能等有水了,再開始插秧嗎?小飛也沒有給我更詳細的解釋。
因為這是時節。
這是規律,風俗,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節氣。
舉目望去,接連天邊的平坦的大地上,人們顯得那麼渺小而脆弱,可是他們一直在緩緩地移動著,好似一顆一顆跳躍的米粒。而太陽又無法體會到人們的心酸,喜氣洋洋地散發著金色的光芒,都要把人曬昏了。
接連過了兩天,沒有下雨了,我們去河裡看,河水降低了很多,橋面也露出來了,我欣喜地想,這下可以引水了!
然而河床被挖得太過下沉,水位還是太低,大家只能望著河堤,一點辦法都沒有。可就算是這樣子,就算方圓四周的村子都被沒有水而在旱地里插秧的悲涼與無奈籠罩著,所有的村莊還是寂靜無聲的。
該如何是好?沒有人知道答案。
政府的人坐不住了,拉來了幾台水泵,開始沒日沒夜地從河裡抽水上來灌進水渠里。
夜裡,非常非常地晚了,月亮在屋頂輝映出一個明亮的光碟,漆黑的深夜,吹過葡萄架上的風鈴,發出很輕的清脆鳴音。
小飛媽媽還在田地里沒有回來。
我坐在院子里,忽然異常地焦慮起來,怎麼了,水流過來了嗎,順著水渠灌溉到田地里了嗎,秧苗都及時地活下來了嗎,啊,那些小蝌蚪怎麼辦,沒有水,它們怎麼活下來呢,沒有蝌蚪,沒有小青蛙,那些害蟲不就沒有天敵嗎,怎麼會有豐收呢?
我簡直坐立不安,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個天神,伸手就能處理百姓之事。
小飛拿著手電筒,說是太黑了,給媽媽送過去。沒有多久,小飛爸爸也騎著摩托車出去了,一歲多的小外甥女還沒有睡覺,手裡拿著塑料玩具,口裡不停地嚷著:「找婆婆,挖沙沙。」
孩子的小小世界,又是那樣的簡單而純真。
再晚些,小飛先回來了,他告訴我,往年的話,大家都不用慌,河流里的水自然會一家一家地把田都灌滿,而現在情況不同,水泵抽水的速度非常地慢,得一個村一個組的來,這樣還抽壞了一個泵,每一家只有一個半小時,沒有輪上或者時間到了,都只有眼巴巴地干看著。
而到我們家的時候,水同樣很少很慢,過了一個半小時,水還沒有淹起來呢,小飛媽媽便去跟別人講了些好話,讓我們再多抽一會兒。
父母一直在田裡守到三點過,先是把田裡的秧苗都插上了,等著灌水,還要來回查看,防止有人在途中把水渠切口,引到自己家去了。
「我們的田裡有水了嗎?」我總是這樣問小飛。心裡把小飛當成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問及他家的事情,也不由自主地說「我們的」。
他拍怕我的頭說:「你別急,別急。」
「我們的田到底怎麼樣了?」
他不說,又講道:「看到一隻漂亮的大青蛙。」
「啊,青蛙……」
「綠油油的,可漂亮了!」
「然後呢?」我綻放出笑臉,突然覺得自己像一朵花,被奇妙的音樂打動了,二話不說就開放起來。
「我抓到我們自己田裡放著了。」小飛得意地一笑。
「好樣的!」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小飛坐在凳子上,洗著手,猛然深感了一句:「種地真累啊!」
我沒有吭聲,只是點頭。
他又問我:「你猜,要是我們家那塊地,能收多少糧食?」
我搖頭,回答道:「不太懂。」
「一千斤!」
「哇——」
「別哇,那你又說,一千斤米,能賣多少錢?」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一千塊。」小飛擦了擦汗,「你說,一千塊,這麼拼,值不值?」
「才一千塊……」我喃喃地說,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是啊,我也說,就一千塊啊。」頓了頓他又說,「可是村裡人不這麼想啊,他們就覺得,要是種不上地,就沒吃的了……」
接下來的夜晚,我們打著探燈去往田裡玩耍,田裡蛙聲四起,四處窸窸窣窣的草蟲之聲,路上遇見一個老人,他弓著背一直坐在那裡,面對田野,一動不動。我問小飛,他在那裡幹什麼。
小飛簡短地說:「守著。」
守候什麼呢,守候萬物的成長嗎,可成長是那麼寂寥與沉靜,漫長的夜裡,看不見一點燈火的深邃之地,這樣靜坐的時光里,他會否被那巨大的空洞里,掩藏的孤獨所傷害呢。
我們來回走一圈,再次經過他時,他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對著大地。
有一晚我們去縣城裡吃燒烤,回來時,遇見幾輛裝著河沙的大卡車在路上以蝸速徐徐地前進著,車燈全熄了,故意不讓人看見。我們的車從旁邊過去,我們一起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水漬是那樣的深,好像一道無助的哭泣的淚痕。
我就想起那個老人來,心裡非常地痛。
我們也給一些部門寫信反映情況,得到的回復顯得他們也愛莫能助,不知是推諉,還是別的。
來回問了幾次,還是毫無頭緒。
這幾天我們只要等到天亮,就迫不及待地一起往地里跑去,抽了多日的水,很多人家的地里確實有水了,可是秧苗也是青黃相連,曬死的很多,我們的水田地勢比較低些,水也蓄得比較好。小飛媽媽還在田坎上勞作,指給我說:「這是昨晚插秧的下場,看不清,這一路彎彎扭扭的,好像在扭秧歌。」
說著她就晃動了一下身體,是那樣地真誠,又是那樣由衷地笑著。
解決了水田的問題,即便只是暫時的,我們還是感到放心和喜悅了許多,一有空,又跑到河裡玩去了。這天下午,我們一起過了河,最深的地方,小飛背我過去,可惜回來的時候,小飛踩著小石子沒有站穩,我們身子一歪,往水裡一跌,半個身子就濕透了。我們在河中央笑得厲害,我倒希望他徹底摔下去就好了,終於攔不住我在河裡洗澡。
他不讓我在河裡洗澡,因為我一看四下無人,馬上就想脫得一乾二淨,他抱著我奮力阻攔,才沒能讓這個貪玩的人得逞。
我們走到對岸的時候,這邊還有一些很薄的沙,水流在蜿蜒的途中,從岸上經過,流出一條清淺的河灣。漫長無邊的河堤上,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靜靜地行走。我朝著太陽的方向,在河與灣的相接處矗立良久。
無數很小的魚苗圍著我的雙腳聚攏而來,又飛快地繞開。
我幾乎不敢再抬腳,怕踩壞了它們,小飛也很喜歡這些小魚苗,他笑眯眯地指給我看,說:「這是我們河的希望。」
我們有多少希望啊,我們總是滿懷希望,就算希望常常沒有如期升起,我們便又憧憬起另外的希望,另外的希望在我們的心裡滿滿地膨起,從我們的頭頂朝天空的最遠最深處飛去,那裡有什麼呢,是盼望和歸宿,還是完整與寧靜,我們也不得而知,卻切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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