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現實的逼仄,是枝裕和的苔蘚和喪

直面現實的逼仄,是枝裕和的苔蘚和喪

來自專欄竹林七影1 人贊了文章

看完是枝裕和以前的電影,發現他並不是一個讓觀眾感到舒心的導演。他總是會展現一些有缺陷的角色,或者是一些怪異的故事,從而去測度人性的可能性。然而他又絕不會講述那種大奸大惡的故事,或是直接立出一塊功德碑,用銀幕承載良善之人的豐功偉績。他的電影是不經意間的苔蘚,容易讓人滑到,栽進道德的漩渦中。同樣地,他電影中的角色總是暗藏深綠色的苔蘚,你在現實生活中壓根不會注意,但是如果一棟經年累月的老房子少了這些苔蘚,你總會覺得不真實。

這些苔蘚便是電影中人物真實性的斑塊。比如在《空氣人偶》一片中影碟租賃店的老闆,在日常生活中,他是一位負責且善意的生意人,顯然也是一個電影痴迷者,但是枯燥且重複性的生活讓這位禿頂的中年人深感無趣。所以,當他向女主角突然提出做愛的要求時,作為觀眾的我們,一時間實在難以接受,這位老好人怎麼會做出如此猥瑣的事情。然而人物道德觀剎那間的斷線,儘管突如其來,但是又不可避免,是枝裕和抓住的就是這一刻。

這一刻就如同我們走進居住二十多年的鄉下老房子,抬頭一看,突然有些陌生,不敢相信自己曾經的生活和記憶,但是低頭一望,漫在眼前的,卻是那深綠色的苔蘚,此刻我們才能確證:自己就是在庸常卻不可躲閃的現實之中。

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比海還深》最是有這種現實的觸感,這並不在於影片本身對於庸常故事的平淡敘述,更為重要的是,是枝鏡頭中的人物各個都是「拘小節」的,他們沒有道德觀上的束縛,沒有將自己的人生活地漂漂亮亮的企圖,他們都是在「小節」中翻滾常人。

比如《比海還深》中阿部寬飾演的良多,沒有想著用自己貼切有效的行動去挽回婚姻,而是躲在一邊,利用私家偵探的身份偷窺前妻的生活,就連在和妻子獨處的時候,還會賭氣地問一句:「你和他做了吧?」

然而這個男人卻又滿懷宏圖,希冀成為一個名譽天下的小說家。

這塊苔蘚,我們看的真實。

但是如何將苔蘚有效地分布在電影之中,使之不單單是零碎的生活片段、人物的過場剪影,而是從整體上將一種隨意和老舊的風格熨帖開來,讓人感到舒展和妥帖,這才是是枝的電影之所以能夠俘獲感動的關鍵。

在我看來,這個架子是「喪」。

是枝的電影是不憚於講述「死亡」的,從處女作《幻之光》開始,他的電影中貌似沒有離開過「死亡」的話題。比如在《距離》中,便是施害者的家人去祭拜死去的施害者,在遇到當年逃脫的施害者後,通過對話和回憶,這些家人心中的憤怒和愧疚都化成了無言的自省,他們也有罪。

而在《步履不停》和《比海還深》這對姊妹篇中,都是因為過世的親人,聚攏了一堆在世的生者,他們不斷進行情感上的比劃,讓暌違已久的心靈坦白慢慢展開,你看到了被隱藏的苔蘚,這本來見不得光的東西,在死亡所帶來的「喪事」面前,全被炸出了心中的「小」。

是枝裕和貌似對這種死亡所帶來的「持久性」影響頗有情結,在他的一本散文錄中就有過相關的袒露。還是他早年做紀錄片採訪的時候,在一所倡導自由教育的小學待過,那個小學的學生每天早上都會給母牛擠奶,是一件頗為愉悅的事,但是有一天母牛生下的小牛犢不幸夭折了,學生們都頗為感傷。然而他們在這之後還是每天一邊給母牛擠奶,一邊心中默默悼念死去的小牛犢。

這種情結在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記》中幾乎貫穿全片,父親雖然在電影的一開場就去世了,都沒露過面。然而不管是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還是父親的人生歷程,對於四個姐妹來說的,都產生持久性的影響。這就像是枝所堅持的創作觀:一部電影中的某個人物可以不出現,但是他可以成為籠罩全片的關鍵角色。

因為是枝對於「死亡」的物理性和生物性不感興趣,他只在乎「死亡」的社會性。人的死去從來都不只是逝者本身的存在或者消亡,而是生存可以鑒定自己價值,或者測度情感厚度的尺碼。尤其是在普遍意義上的日常生活中,死亡沒有犯罪電影中的噱頭和獵奇作用,也沒有動作喜劇片中的浪漫剪影,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死亡只是一個正常人必將經歷的人生過程,同樣地,它也是所有生者必須檢驗人生的經驗。

至少在是枝看來,人本來就是善於隱藏情感且必須偽飾禮節的,這種現象在親人之間尤其明顯,比如在《海街日記》中,綾瀨遙飾演的大姐對於母親雖然有怨懟,然而心有戚戚,但是一見面,她們總是不對頭,必得大吵一架。只有在喪事之後,兩人才能心平氣和地說話,一掃往日的「修羅戰場」。

然而是枝對於「喪」的使用並不只是將它作為親情的粘合劑,一種感情複合的和平鴿。比如在《步履不停》中,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對於大兒子的忌日並不只是抱著一家團聚的打算,而是必須找到「恨」的對象,找到可以寄託哀思的日子。

這便是在「喪」的持久性影響中長滿苔蘚的過程,一種在人生之大喪的後續中表現人生之大常的苦澀。

不過和那群擠牛奶的小學生一樣,是枝的電影講述的是「小牛犢」的死去,但是底色卻是擠牛奶的愉悅。

在是枝眾多的家庭電影中,「喪」不只是某個親人的死亡,它還表現在重組家庭的艱難和磨合上。比如《奇蹟》,比如《如父如子》,如何在已然或者將然的破碎中撿拾親情的花蕾,這才是是枝的聚焦點。

而是枝總會給這些普通的人以最良善的處理,他無意展現出破裂時的大吵大鬧,即使有,也占著很少的比例,比如《奇蹟》,而是去描摹在破碎之後,他們需要如何去面對。

很多優秀的導演選擇的是提出問題,讓觀眾去解答,比如李滄東在他的電影中不斷詢問,韓國的歷史和個人的遭際到底如何糾纏在一起?伍迪·艾倫則在詢問,男女之間會存在永恆的愛情嗎?換到英格瑪·伯格曼的身上,則是:我們到底怎樣坦誠地交代自己的一切?

而是枝裕和則是用生活解答了他的詢問,他每次都會用細微的刀片劃開人物的皮囊,一點點地展現出人物身上的苔蘚,並用各種破裂、喪事找尋袒露一切、重構一切的可能性,但是最終,是枝裕和會明白地告訴你:不管是家庭的破裂,還是親人的死亡,只會讓心靈經歷過一次滌盪,然而生活會催促每一個人再次步履不停,這便是他的電影期許於我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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