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國

父親的國

來自專欄人生與美文

文/鄒近夫

到了中年,並不是所有人都能看破紅塵,父親便是其中之一。

他的故事大可以說到對越自衛反擊戰,小可以說到與鄰居陽關家爭奪屋丈,常常是一寸的地兒,鬧得不可開交。我以為是老死不相往來,但逢年過節,他倆卻又坐到一起,有陽光的午後,就搖著扇子說從前,下雪的傍晚,就圍著火爐迷迷糊糊地睡了。有時候還要我親自登門去喊,父親愣上老半天,才睜開眼睛,意猶未盡似地背著雙手跟我回家。

往後餘生,他談起的便是陳年舊事,像英勇獻身的戰士一樣,顯得慷慨激昂,可一旦提到我,他就像喝得爛醉的人,眼裡憋滿了滄桑。事實上,誰也沒法理解他的意圖,也都沒法忘記他曾在平淡如水的日子裡掀起的風浪。

1

1990年春,藍白相間的大字,畫遍了大街小巷,連不識字的文盲周老四,也知道那上面寫得是什麼東西。父親雖身為村委書記,但在「不孝有三,無後乃大」的社會環境中耳濡目染了三十年,所以他寧願冒著超生的風險丟掉官職,也要個兒子。那時,凡有此心者大都噤若寒蟬,母親懷孕後,父親主動遞交了情況說明,一開始村裡同輩人都勸他莫要做違法的事,可父親偏偏一意孤行。村裡只好革去父親職務,還沒收了家裡攢了好幾年的糧庫。

父親見到糧倉一空,就像一個輸得精光的賭棍,一下子流出了眼淚。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春天,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見他流淚。這個曾讓我引以為豪的男人,忽然蜷曲著身,倚在門邊,像一隻蟬兒留下的棄繭,風一吹就可能掉到地上。

我那時已懂點事了,為了不打攪到父親,只是抓著母親的衣角,默不作聲地跟著她去山裡撿菜葉。我知道他在為今後發愁,也知道他痛苦絕望,但我一點沒看出他有後悔的意思。憎恨嗎?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苦,從鼻根一直澀到心底里去了。後來的日子裡,我從不去看父親的眼睛,因為那裡沒有我想要的依戀,但每當母親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我時,我總能從她眼眸中感到一陣心悸。

由於父親書念得不少,雖不為官,但也常常幫著村裡撰寫文書報告。春耕生產樣樣在行,一到寒冬,還做起了蜂窩煤的生意。不到一年,家境漸漸有了起色。這期間,當然離不開他不辭辛勞的付出和日復一日的汗水。這都是很好很好的回憶,我偏偏不喜歡。只是因為二妹生下來的那一刻,父親像站在風中一樣,搖搖晃晃。我真不明白父親的國度里除了傳宗接代,還有什麼?初冬的暖陽照在臉上,只覺得眼角冰冰涼涼。這天傍晚,我走向一望無盡的草坡,才發現我的全部心傷,不過是天邊的晚霞,世間還有什麼美得過它呢?可是我在夜幕降臨前,迷路了。

當我大膽地邁向草坡尋找家時,黑夜來得太快。我抱著雙膝,坐在草地上,看白楊一點一滴地隱進黑幕里,又漸漸地退出色來,爾後慢慢地向我靠攏。等到這一切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時,一種我從未接觸過的恐懼,把我嚇哭了。一直以為父親的國度里根本沒有我,但這一天,看見一束電光射向我片刻,想也沒想就奔過去撲入他懷裡。我抬頭看見那張黝黑滄桑的臉上浮出了笑容。從那以後,父親像洗心革面一樣重新投入生活。儘管我知道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可以讓他託付終生的男兒,而且不久後他又會萌發生育的希望,可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夜晚,我曾走近過他的國度邊緣。

2

1992年12月,寒冬的雪飄了一地又一地,連門檻石階上都結了冰,我帶著兩歲大的妹妹走進雪地,遠近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湮沒了這兒的貧窮和落魄。一切都很美,美得像夢一樣潔白無瑕。我把妹妹立在一株銀杏下,在她眼前滾了個小雪人,妹妹的聲音在空曠的雪原里像駝鈴一樣好聽。只是不遠處時常傳來炮響聲,震動了我的夢。我抱著妹妹站在雪人邊,看一群男孩在地里相擁打滾,看見他們的鼻涕把引線浸濕,看了好久。我知道那是男孩子才有權力玩的東西,也從不敢向父親提起,哪怕他把花炮遞到我手裡,比起誘人的煙花,我更願意聽到他的讚美。

父親也許知道小孩子都愛煙花,也許知道不能滅殺一個孩子的天性吧!

那天他從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色棉襖里掏出一盒煙花給我,一時間我不知該伸出哪一隻手去接受父親的愛。一旁的妹妹踮起腳尖打翻了父親手中的煙花,我急忙蹲下身,也許是因為寒冷,指尖竟忍不住顫抖起來。父親點燃煙頭,蹲下身遞給我,還囑咐我小心。他轉身時,青煙飛入我的眼睛,熏得我淚流滿面。那一刻起,我所有的不甘和抱怨似乎都沒有了,像大雪覆蓋下的土壤,永遠不會顯露出來。

硝煙味聞起來讓人精神振奮,從正午到黃昏,像放了個鞭炮一樣,煙一散就沒了。

我抱起妹妹告別那一地紙屑,再望向遠處,一隻不知時節的小麻雀驚碎了樹枝上的積雪。我看見父母站在門口,背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我不敢去看父親眼眸,因為那裡有我一無所知的命運。他倆見到我和妹妹,便又像雪原一樣寂靜無聲了。母親自然是拗不過父親的,可能她也覺得十分慚愧,連吩咐我做事都是小聲小氣,深怕驚嚇了世界,而父親好似把所有的遺憾統統留在了那個黑雲密布的草坡,所以他可以放下重重顧慮。我第一次恨妹妹為什麼不是個男孩?如果是這樣,那麼家裡就不會再面臨危機重重的局面。還記得她出生時,我是多麼開心啊!因為她違背了父親願望,並非男孩,而我萬萬沒想到父親依然有所希求。如果我提前知道這些,那麼我會日夜期盼妹妹是個男孩。

3

第二年春天剛過,母親便被送去了偏遠的蔡山。這種動向被明眼人看穿,一時間流言鋪天蓋地,新任村委書記帶隊抄了家,但也不是沒留有餘地,農具,板凳、桌椅、衣櫃和床,都分別留下一個,而我就坐在一隻被不小心踩爛的菜籃里,望著他們進進出出地把所有熟悉的物件抬到門前的空地,一一點數,記好帳薄,然後用板車拖走。

一場春雨淅淅瀝瀝地下過之後,我輕悄悄地鑽出籃子,像母親一樣,帶著妹妹默不作聲地提著鐮刀去山裡撿過冬菜。我不知道父親為何放著好好的官不當,也不知道父親為什麼寧願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非得要一個男兒。但有一瞬間,我好似看到了多年後的自己,為了生育男兒而愧對世人。這個春天過得像一個秋天,青草都不曾發芽。也是這一年,雖然我沒有去學校報到,可我日夜嚮往那飄著油墨香味兒的書本。

當一叢叢枯萎的冬茅草露出了枝葉,那些沒有在冬天前散盡的茅絮,在陽光下二度展開,像飛雪一樣倒映在初春的霞光里。我最喜歡把它們來握住,然後輕輕吹一口氣,看它們飛走。妹妹問我,為什麼吹走,它們要飛到哪裡?我知道她還是個孩子,所以不會跟她說出我的夢。有一天夜裡,妹妹忽然大哭,我心裡一難過,就翻身起床,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一動不動,等到她精疲力竭地睡下之後,我才知道我的全部堅強,不過是兩行熱淚。沒過多久,得知家中境況的母親從蔡山回來,一下子坐到門檻上,兩眼婆娑地望著一貧如洗的家,半天沒說話。可父親倒不像三年前那樣,反而精力更加旺盛,他好像能未卜先知,認定接下來的新生必是他的夢一樣,還莫名其妙地開始借錢,向以前的戰友,向不曾聯繫的親戚,甘受冷落和蔑視,終於在冬天來臨前建起了這裡的第一座紅磚房。

1994年2月的白城,寒氣逼人,結了冰的原野上沒見雪飄過,只有晶瑩剔透的冰棱,懸在樹枝上搖搖晃晃。3月初,一聲啼哭,幾乎揪碎了所有人的心,妹妹也不知為何緊張起來,也許他從沒見過父親那麼嚴肅吧!

你等待過初春的朝陽嗎?當霧靄散去,那芒草上的一滴露珠,可以鏡像整個清晨,但這片細膩的風景不是愛戀,而是自然生命的無限猜想。

4

父親的國里迎來了他夢寐以求的男兒,正是那個皮膚皺得跟個糟老頭似的小鬼,但我卻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忙裡忙外地端水洗尿布,還把整個屋子都掃了一遍。說不上是失落,但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疑問消失不見了。我注視著父親的眼眸,妄圖知道這一刻的全部秘密,可那好似無需解答的事實,生活真相本該如此。

從此歲月好像染了色的布條,在青天白雲下繽紛爛漫。

這一年,我再次走進學校,遼闊的草坪上依舊留著我曾經奔跑過的身影。因為年少所以選擇風雨,我斷然跳級,情願面對種種考驗,如此才不會落後同齡人。可往往是一地枯得發黑的梧桐葉,使我驟然想起從前父親背我開學情景。那時我只消崴一下腳,父親便會將我抱起,或者咳嗽一聲,他便會把我包進大衣裡頭。在那雙比天還大的手掌里,我曾閉著眼睛無需去看眼前的路究竟通往何方。因為在父親的國里,我不會迷路,也不會丟失。

暮春的黃昏下,一絲青煙拖著淡淡的哀愁,漂浮在山頭,時隱時現。我關上所有的窗,抱著課本睡到傍晚才離開學校。直至白城河,望見紅得亮眼的紅磚房,不由得徘徊了很久。我希望黑夜來臨,然後看見一束光,但又害怕黑夜降臨,會看見一地倉皇。

我知道自己是姊妹中最大的一個,所以不敢打賭父母會在天黑前尋找到我。回家後我像往常一樣,將弟弟放進搖籃,一邊洗衣服,一邊看著他,他傻傻地向我笑,妹妹則在一旁用石子劃著圓圈。可我感到頭昏眼花,不幸倒下了。迷迷糊糊中聽到一陣腳步聲,醒來後感到一身清冷,手背上還吊著針管。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是夜風拂動窗欞的響動,使我害怕的是父親惆悵地將眼神投向我的剎那。生病給家裡帶來很大損失吧!我也知道這傢伙怪要錢的。從此以後,我得學會保護自己,不受風寒。可誰會知道,未來的路那麼長,彎路又那麼多,我依然沒有足夠的信心去面對。

5

1997年,香港回歸那天,學校舉行夏耘活動。那是一個剛到學校還沒一個月的老師帶來的遊戲,他教我們兩人一組,分別把腿綁上,然後跑步比賽。我向來是一個不服輸的人,可這次,我那小組得了倒數第一。我氣沖沖地表示,要來場單人比賽,但他說,人生一場,哪能沒有同伴。

那是個沒有餘暉的傍晚,天色灰到了眼前。儘管有一種失落感纏繞著我,但瞥見老師那清澈的眼眸時,我一時明白了這些年的一意孤行,原來是無濟於事的反抗。我漸漸懂得了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人,他可以是親人,可以是同學,也可以是朋友。這一天,我牽著妹妹的手走過白城河邊,折斷一支蘆葦,把來路不明的哀愁全部丟進了水裡。可是妹妹並沒有問我為什麼?也許她到了我曾經的那個年齡,還許下了一樣的夢。

也是這一天,父親作為抗戰老兵從縣城參會回來,他像一個來不及轉舵的水手,一剎間翻進了波濤洶湧的往事里。不過從那以後,三弟的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我和妹妹受寵若驚。父親變了個人似的,將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給我和妹妹。

適逢這一年,鄰居陽關也開始籌建新房,可他的地頭兒只有那麼點大小,家中卻有五個兒子,所以想法設法擴大房屋面積。這可能越過兩家之間的分界線,遮擋陽光不說,還擋住了風水。他倆先是商量了一陣,在意見上沒有達成統一,演變成吵鬧的局面。最後大動干戈,搏鬥中,父親打折了陽關的左手,從此結下恩怨。在他們眼裡,同樣是男兒才可以保家衛國,再不濟也能做根頂樑柱,可征戰沙場的時代似乎一去不復返了,他倆一直理解的概念,冥冥之中發生了徹底性的轉變。只不過父親依然堅信有備無患,及至歲月漸漸地蕩平了那段崢嶸,他才想起要和鄰居爭奪一寸土地。後來鄉村幹部出面,提議陽關從下往上建,這一語驚醒夢中人似的,讓他喜不自勝。但兩家之間的禍端業已釀成了。

三弟十歲那年暮春,小靈通覆蓋了全國各地,父親在堂屋裡做起了通信行業,還張羅了酒席,忙得不可開交,而我則把自己從縣城學到的遊戲帶給全村,我同小夥伴們講奧運會,還教他們跨欄,投擲鉛球。意外發生了,在百米跨欄間,弟弟把鄰居陽關家的四阿讓推出了五米開外,一條黑色的血跡使我頭皮發麻,我看見四阿讓痛苦的叫著。不一會兒,爸爸撒下酒席,抱著他去了醫院,那天的夕陽當真像躺在血泊里一樣,令人心驚肉跳。

當我見四阿讓的半個胳膊包紮著紗布,同父親回來時,我知道大事不妙,也知道這不全是弟弟的過錯,於是默不作聲地等待一場狂風暴雨,弟弟則躲到我的臂彎里。可是父親並沒有責怪我們,而是轉身從房間里掏出一隻盒子,裡邊是一把五四手槍和銹跡斑駁的三等軍工徽章,父親還將一沓錢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我這才知道盒子里一直裝著的是父親一生的榮譽,我也只見過那一次。

無人的門前,不一會兒便擠滿了人。陽關聞訊後忽然發出高叫的聲音,似乎要拚命,還直呼父親的名字,說要交出我才罷休,說那是一把沒有子彈的手槍。黑幕完全降臨了,全村都忘了開燈一樣,四周是黑壓壓的一片,只有零星半點的煙頭還亮著點紅光。父親自知理虧,所以從頭至尾沒有說一句話,只當陽關一步跨入家門的時候,父親才迅速地站起身,立在堂屋正中間,和他對視。

有那麼一兩秒鐘,我想走上去道歉,但這顯然不會使一頭髮瘋的野獸息怒。那天,陽關一沒有選擇錢,二沒有拿槍,而是和父親搏鬥。他倆並肩走向了原野,走到那個我曾抱著妹妹看煙花的地方。我看見兩個男人,在青黑的天空下,大打出手,始料未及的是這次搏鬥讓父親的一條腿留下終身殘疾。我永遠忘不了陽關扶著父親走進堂屋的樣子,兇狠中帶著堅定,也永遠忘不了父親痛苦猙獰的面孔。我不明白他倆明明是戰友,為何要以這種方式化解恩仇?也不知道父親明明不再把弟弟當回事,為何還以死相拼?不過我知道,他的國度里一定有一種我前所未見的情感,而且這原本可以說是一種我永遠無法理解的情感。

6

2017年,已是煙雲瀰漫的入秋時分,聚散離合總是猝不及防,誰曾料想我驟然歸來。

闊別故鄉多年,一路上的風景仍在我腦中打轉,片片花生枝葉,叢叢豆葉向陽,山野間充滿了收穫的希望。林木掩映的鄉村盡頭,一簾黃花梗遮到了眼前。再望遠處的深山,一絲一縷地藏進黑色的幕布里,又漸漸地退出色來,然後慢慢地向我靠攏,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秋風煞人,可我想起那個抱著雙膝坐在草地上的女孩時,還是落下了眼淚。

從遼闊無邊的廈門島一下子步入家中,那種撲面而來的現實氣味兒,依然能夠把人活活給憋死,要不有一點理性,有時候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工作不開心可以換,學校不開心可以換,但家不同,你能輕而易舉地換掉嗎?不能。當我看見父親和鄰居在門前比劃著十四年前的那場大戰時,才驚訝他們並非生死對頭。

這天,我給父親帶了進口煙,也帶了許多特產。一想起從前,我會難受,一難受就越要展示這些東西的昂貴之處。末了,還故作謙虛地表示這不過是身為子女能做的一點小事而已。我知道他心底難受,我感受到了那種憋著眼淚的酸楚,可是從頭至尾,他只是笑,笑的時候,眼睛睜得老大。我在等著,等那一滴淚落下來,一切才可能釋然。我完全不需要在乎父親的感受,也是這一刻起,我好似才知道他老了似的。

無風的傍晚,落了葉的樹枝苦苦地僵立在雲朵間,晚霞里是一片迷霧。你在黃昏里走失過嗎?可一再承受貧窮和孤獨衝擊的靈魂,會在一杯酒之後吐露出全部真相。那一夜,我向父親說起了電商大亨全體宿遷,房價上漲的故事,也說起了通貨膨脹,人民幣貶值的環境,還說了大數據時代下的隱私問題。試圖傳遞給他一個訊號,活在世上沒有永遠瞞得住的事實。後來還說到了國外的高新科技,也有那裡的月亮,他聽完之後,不敢輕易抬頭,甚至不敢觸碰手機,生怕秘密被竊了去。

我笑說他當初生我、養我也挺累,現在到了看破紅塵的年紀,就不要賣命掙錢了。父親似笑非笑地點頭,自然是聽不進去的,因為三弟大學才畢業,將要面臨的壓力可想而知。我還戲說三姊妹是三兄弟,那麼他早進了黃土的冷笑話。事實上,我知道他生來就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好比他知道蜂窩煤已經被淘汰,還堆了一屋子的煤。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時也有如今這樣的科技技術,家中老二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與這個世界相見?一夜,我大膽地這樣問他。父親忽然像97年的那天黃昏,迅速地站起身,立在堂屋正中間,風姿依然不減當年,和我對視。半天沒說一句話,到最後搖搖頭,把懊悔倒進酒杯中,一飲而盡時,我終於看見那一滴淚了。

一曲壁鐘響起的柔聲,滴滴答答地在寂寥的空間里迴響。

父親的國,在我不懈努力的輪番轟炸下崩塌了。這一夜,我問他當年為什麼打不過單手陽關,他說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該還就應該還了。

瑟縮在桌角的陰影忽然消失不見了,那是月光照進屋裡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哪個退伍軍人何嘗不懂得責任和代價呢?度過摽梅之年的我為何還執迷不悟?我也終於知道了白城河的蘆葦由來,那是父輩無處安放的記憶。

那夜月白,素衣漫漫,往事儘是鋪天蓋地的來。忽而想起那草坡,那個燃盡煙花的黃昏,那些個無需解答的秘密……一剎間,我連勸父親看破紅塵的勇氣都沒有了,他打過仗,挨過餓,也受過窮,所以他永遠都不可能看破紅塵。只因那種為戰爭而活的心態,讓他越挫越勇,而那種讓他為子女而活的方式讓他越陷越深。

懷念一束枯草吧,興許能成全我對往昔的眷戀。

我一直以為自己曾走近了父親的國,還窺測了他的秘密,一屑不顧之後,風雨無阻地活了好多年;也曾喜憂參半地走向黃昏,輕觸過它的衣裳,那淡墨似的雲彩顯得自由而散漫,直到天黑。當飛雪樣的葉蓉布滿原野,我已無法想像它飛舞的形態。如今,沉墜在葉尖的泥土是不能洗凈的結痂,那累累負擔可能是不期而遇的溫暖。父親的國原來是條由信念、情義、責任連成的風景線,這些很好的回憶從沒讓我在人生當中失去過信念。至於父親的國,究竟有多大,我想,你不洞穿他的一生,那是決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也是這一年,白城下了一場大雪,父親的煤倉讓全村可以像人一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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