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其二

來自專欄講故事的陳先生

幸運的是，與活著的人不同，我沒有煩惱。只要人活著，就會不可不避免的遇到人類的三大究極哲學問題：我是誰？我在哪？要到哪去？我穿梭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不知道在冥河的岸邊接觸過多少亡魂，由此總結出來的。

當人們審視自己的靈魂的時候，在最深處，總是這三個問題擋路。有極少數人，雖說不一定對此有了答案，可是他們窮極思考，明悟了某些東西，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世人稱他們為「哲學家」，將他們所思考出來的結果和其過程稱為「哲學」。有少部分人，他們依靠著優渥的資源和教育，著眼於比一般人更高的世界，吸取著前人的經驗，不說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可也算活的明白。

大部分人，他們普通的活著，每天太陽升起就代表新的疲憊的一天開始了。他們也許會在某一個寂靜的夜晚，躲在昏黃的路燈下，或是萬家燈火中，憤怒的撤掉外衣，質問著自己的靈魂，這樣的生活到底是什麼，然後不可避免的，三個究極哲學問題出來擺在了他們的眼前。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所以只能看著，絞盡腦汁，卻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在憤怒過後，是如潮水湧來的無助與悲哀。他們靈魂深處發出的不甘的吶喊，到最後也只是吶喊，沒有變成任何東西。然後在第二天早上，穿戴整齊，又開始了疲憊的一天。

最不幸的是，還有一部分人，他們連審視自己靈魂的時間都沒有。時間傾軋而過，他們輪迴於無休止的工作之中。有的人不堪重負，早早逃離，而有的人不堪重負，轟然倒地。世界給予他們與其他任何人同樣的身軀，可是卻將他們思考的權利剝奪。

所以，你看，這樣的靈魂是最無趣的，就像是站在我眼前這個，蒼白無力，與其說是亡魂，不如說是一團影子。

他獃獃的佇立在岸邊，直到我停在他身前他都沒有任何反應。

我很有耐心，對待已死之人，可是沒有時間這個概念的。

「我是誰？我在那？」呢喃一般的聲音從他的口中飄出，果然沒有一點生氣。不過也不能去苛責他，畢竟他本就不是生人。

「葉淺。30歲。死因：猝死。」我回以呢喃般的聲音，提醒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死因？你的意思是我死了？」那團影子從眼睛的位置好像投射出來一絲疑慮的目光。

「沒錯，你死了。這裡是誕生與湮滅的交界處。」

他迷茫地四處打量了一下，可惜的是，荒涼的冥河並沒有什麼可以看得。要說的話，就是那代表死的一邊，黝黑不可探測的深淵。

「死了？意思是我不用再工作了？」

我不禁看向他，以前現在接觸到的因為工作量大而累死的人不少，可是說出這種話的可不多。我一般認為這是自我意識覺醒的象徵。出於好奇，我決定和他多聊聊。

「沒錯，這裡沒有工作。只有死亡。硬要說的話，唯一的工作是在我這裡。」

沒想到他長舒了一口氣，竟在岸邊坐了下來，望著沒有絲毫波瀾的冥河，好像是在踏青一般。

我將船挺好，走上了岸邊，坐在他的旁邊。

「工作的印象這麼深嗎？以至於死了之後還在惦記。」

「不是，只是那個時候，工作真的就像是無底深淵一樣，怎麼做也做不完，唉……死了就不用工作了。而且，我也沒有感受到痛苦。說實話，我並沒有想像死亡之後是什麼樣的，這可令我大吃一驚。」

「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想不到死後的第一站竟然是這個地方。也想不到真的有死後的世界。」

「這裡可比不上我在的那個世界。那裡陽光燦爛，風光無限，比這裡好看多了，也比這裡精彩多了。」

我有點訝異，葉淺因為工作太多過度勞累猝死，他竟然會說出世界美好無比這種話。

「活人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我知道，可現在你得先改口，把這裡喊作『我們的世界』了。畢竟你也是一個亡魂。我倒是想問問你，你成天窩在辦公室，是怎麼知道那個世界的精彩的呢？」

「因為我沒有經歷過，所以我覺得很美好。」

我看了看他，沒在繼續這個話題。

「我在這裡的意義，並不是陪你聊天，而是要將未亡人的話語送給你們，好讓你們上路。」

「未亡人的話語？」

我揮了揮手，冥河再一次變得清澈起來。

畫面漸漸定型，看樣子是在一個醫院外面。葉淺也饒有興緻，仔細的觀看起來。

「醫院謀財害命！還我兒子命來！」

「醫院謀財害命！還我兒子命來！」

聲勢浩大的眾人拉著橫幅，守著一個棺材對著喇叭嘶吼著。站在醫院門口的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無奈地看著他們，卻也沒有什麼辦法。

我對醫院並不陌生，那裡和這裡一樣，是生與死交雜的地方。新生和凋亡，希望和絕望，只有那裡能如此完美的融合到一起。

「嗯…也有這樣的情況呢。」我略帶歉意地對著葉淺說道。

「沒關係。死都死了，還在意這些幹什麼。」他搖了搖頭，不在看河水中的畫面。

我們一度陷入寂靜。離葉淺上路的時間還有一會，他靜靜的坐在岸邊，思考著什麼。我這時才發現，他漸漸清晰了起來。不再是一團看不清楚的影子。

清秀的面龐，瘦弱的身軀，還有無神的雙眸。只是現在會時不時閃出一絲光芒。可惜是在死了以後。

「你在這裡多久了？」

「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我不知道我在這裡多久了。也許是前一刻，也許是從一開始。」

「好吧。你知道嗎，我是在我生日的那天死的。我在到達30歲的時候，突然發現了，我以後的人生，被我一眼望到了盡頭。」

我沒有辦法接話，要說「人生」被一眼望到盡頭的話，我並不用30歲，從我在這裡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我以後全部的時間。儘管這裡沒有時間。

「越接近那個時候，我就越害怕，越焦慮。彷彿我的人生路已經走完了。屬於我的時間早就在不知不覺中用光了。也許在我踏上工作崗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這樣的結局。我並不喜歡我的工作，只是有人需要我這麼去做，所以我就去做了。說出來也許有點…恩…馬後炮，但是我覺得這樣的死亡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生。」

「死亡與新生，本就是一種東西，只不過是在岸的兩遍而已。」

突然葉淺站了起來，轉身往黝黑的深淵走去。

「和你聊天很愉快，我該走了。」

是的，他的時間到了。我並沒有與他道別，只是看著他靜靜的走向歸宿。

我回到那一葉木舟上，繼續漂流在冥河中。望著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的冥河，我竟然感到了一絲害怕。

不過這是不允許的。我將異樣的情緒壓下去——如果我有情緒的話。

我將會永遠的飄蕩在冥河上，送走一個又一個亡魂，直到永遠。如果永遠有終結的時候，那麼，我一定也會像葉淺一樣，隻身走進黝黑的深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