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

「為什麼你做的這些書、結識的這些緣，都是這樣的呢？」

跟朋友提及一位作者最近生活中的變故，她沉默片刻，這麼問我。

語塞。我當然可以說，作為編輯，尋找與眾不同的故事和文字並出版成書，是我的工作。但這無法解釋，付出同樣的心力，為何不去做一些看似更快樂的事。畢竟，選擇靠近曾被無常摧折的生活，旁觀他人的悲苦，哪怕書火了，又有什麼成就感呢？

如她所說，「誰都不願意自己的人生有過沉重的悲痛及巨大的創傷，並留下深刻的遺憾。」相似的經歷讓她聽到可怕的消息時，「心瞬間荒涼，生起無限悲傷」。

幸運如我，迄今生活還算比較順遂的，若要探究因緣的牽絆，也許是因為曾在數次不得已的旁觀中，路過人生的苦難。

1

小學時某個夏日，跟小夥伴去公園玩。綠樹掩映的花園中央有一汪水潭，我在那裡第一次看見死亡。

那是七八歲上下，穿著花朵裙、扎著羊角辮的幾個小姑娘，像一群快樂的小鳥，樹蔭下鬧成一團。玩到興起，她們手拉手站在水邊，一邊唱歌，一邊轉圈。然後有人滑了一跤，有人鬆手，兩個女孩落水了。

我瞪大眼睛呆在那兒，看她們在水裡掙扎，聽其他人拚命叫喊。所幸有個女孩撲騰到岸邊，被七手八腳拖了上來；另一個越掙扎反而離得越遠，慢慢消失不見。

直到這時才有人想到要去叫人。很快兩個大人飛奔過來，把女孩抱出淤泥沉積的水底。

離開前，我瞥了一眼冰冷的泥地上那嬌小柔軟的身體。不久前它還那麼飽滿，如噙滿露珠的小草般蓬勃、油亮，此刻卻失掉了鮮活的顏色，安靜得像睡著了似的。

那一刻，我的心被恐懼填滿，第一次窺見無常的模樣。

2

初中時一個午後，家中來了不速之客。父親一臉詫異地把他們迎進卧室。我和母親過去看時，他垂著頭說：「我二弟沒了。」

叔叔是在單位值班時猝死的。他向來為人和善，身體健康，而無常卻以突發重症的方式，陡然將他帶離人世。更殘酷的是，叔叔的死亡讓嬸嬸精神失常，終在兩個兒子離家上學的某日，在房樑上自縊了。

後來，他們的孩子，老大中學畢業後頂了父親的職，老二被送到爺爺奶奶家撫養，據說頑劣異常。

再後來，我高中住校，在家停留的時間少，家人大概也不願以瑣事相擾。只知道大哥娶了單位同事的女兒；而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二哥，不知何時「也沒了」。

30歲前，我很少想起這些舊事，儘管生命的脆弱、人間的冷漠，在我尚不諳世事時，就被悄然告知。

3

倉央嘉措說，「這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閑事。」我們匆匆傳頌他的詩，卻來不及細想他所說的事。

世間萬物變換流轉，最決絕的一款，是死亡。

一位遭逢厄運的朋友，就此改變生命的航向，從此遠離人群，在紅塵中修行。她珍惜因緣，感恩生命，「死亡，是要讓我看清真相」。

而生命的真相，大抵是無常。

生活有它的按部就班，也有它的猝不及防。我們以為人生很長，但一起事故、一場急病，轉瞬就能將一切清零。

一路走來，我們親歷並路過無數痛苦、悲傷，但自欺欺人的樂觀、掩耳盜鈴的堅強，讓多數人不願去思考為什麼會這樣，寧願閉目塞聽地祈禱，類似的悲劇不要發生在自己身上。

4

我想，我那安於現狀的本事，大概源自過早了悟世事無常這件事。

年輕時，我像所有漂泊異鄉的奮鬥小青年那樣，努力向上，直到父親母親人到晚年，各自飽受孤戾、病痛的折磨，至今深陷其中日益嚴重，在日復一日的寬慰與陪伴中，記憶才像被解開封印般，往事倏然而至。

或許旁觀這種種不幸，於我是一種有益的提醒：究竟怎麼活，才算不枉此生呢？

每個生命從降生之日始，就開啟了一生的倒計時。以終為始，站在死亡的終點上回看一些事，讓我們孜孜以求或割捨不下的，大都無足掛齒。

若以這未知的截止日，來倒推餘下的日子，自問：你是在做讓自己快樂、能量滿格的事，還是在做榮耀加身、叫他人艷羨的事？

如果對此擁有清醒的認知，每一天都狀態飽滿、積極樂觀，面對無常，便能減少很多遺憾。

5

上師索甲仁波切有言：

「執著是一切問題的根源。因為無常讓我們感到痛苦。我們害怕放下，事實上是害怕生活。因為學習生活就是學習放下。這就是我們拼死拼活去執著的悲劇性和嘲諷性：執著不僅不可能捉住什麼，反而會帶給我們最想要避免的痛苦。」

年輕時執著於成長，中年時執著於得失，年老後執著於歲月的流逝。

執念讓我們緊張，急於將無所事事的光陰填滿，用忙碌讓焦慮的心有所依傍，直到無常打碎了日常，無來由大病一場，或不小心窺見死亡，才幡然醒悟：

此生如過客，一切皆虛妄；那些自以為是的理想，不過是世俗用以迷惑我們的慾望。

我們執著於所愛，執著於所失，但在死亡面前，一切終將消逝。

放下執著，才能更好地活。

6

是的，我為什麼要做這些書、結這些緣呢？

傳統觀念里，死是一件晦氣的事。活著理應追求快樂，我們很難平靜地看待死亡，從容地審視它，坦誠地議論它。

然而，卻不得不面對它。

知道終點在哪，我們才能更好地出發。

思考要以怎樣的姿態到達，我們的焦慮、恐懼應該會更少一些吧。

有緣相識，遇到這些作者，認真地聊聊無常，想想如何讓生命在受苦的地方綻放，是有益的。

在這個喧囂的時代，他們的聲音和舞台也許微弱得叫人忽略其存在，但他們的故事和文字，也許能給我們一種警示：

生命只有一次，去做重要的事。

感恩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