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BGEN漢化】The Mechanic 機修工

【TOBGEN漢化】The Mechanic 機修工

來自專欄托伯根世界4 人贊了文章

聲明:本文摘選自SPM雜誌第8期,由TOBGEN漢化組人員guixiong翻譯,雙之哀殤校對並撰寫閱讀心得,僅供交流分享,轉載請聯繫我們說明,謝絕商用!

The Mechanic

機修工

Write by Marie Morgan

作者:瑪利亞 摩根

Illustration by Sergei Tuterov

插圖繪畫(見封面):Sergei Tuterov

整整早到了兩個小時,手中的懷錶不停地滴答、滴答、滴答,我幾乎想把它大卸八塊看看是不是慢了。等上兩小時不算太糟糕,我下來的頭一年,每個月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這個狹小逼仄的地方,久久地向上凝視,數著滴答聲度過每分每秒。

漫長的井道不斷向上延伸,連我提燈的橘黃色火光也無法照到頂端。不過,提燈還是完整照出了四周金屬牆壁上的銹跡與污穢,每一塊我都記憶猶新。如果我眯起眼看,對面有一塊污漬很像只雛雞。

滴答,滴答,滴答。

第一千次撫平裙子,我注意到下擺沾了塊油污。我非常鬱悶,但卻無可奈何,這下面到處都是油脂。特雷威恩很明白事理,他應該不會為這個朝我發飆。

然後我就聽不到懷錶的滴答聲了,它淹沒在數以百計的小金屬腿發出的卡塔聲中。

馬基內的大群機械僕從塞滿了過道,貓咪大小的機械蜘蛛攀附在彼此身上,如同一團不斷蠕動翻騰的土堆。我想它們以前應該是黝黑圓滑的,現在則滿身銹跡,油脂四溢,足足半數都是多餘零件拼湊出來的:管道和天線代替了腿,不合適的金屬零件移植到它們的身上。它們蹣跚爬行,恰好停在我的提燈光照之外。

「真不錯,」我說道,「一場送別派對。」

看起來你急著離開。

「當然了。」

我朝著那群蜘蛛說道,他們在黑暗中來回移動,卡塔叮噹響個沒完,看著它們總比盯著虛無一片來的容易。在這兒呆了三年,我早就學會了與馬克虛無縹緲的聲音打交道的訣竅。

或許這次我不會讓你走。

我窺視黑暗,窺視著這個機械野獸的內心,這座整整囚禁我三年的監牢。

「哦,別哼哼唧唧的,」我說,「一天而已。」

通風管和隧道里響起了機器惱火的隆隆聲,我沒理他,將懷錶放回懷中。

我開始沿著梯子向上爬啊爬,直到我一旦失足就會粉身碎骨。若是沒先發瘋而死的話,大多數機修工喪命的原因就是這種簡簡單單的事故。確實,少數人由於年老體衰而能活著回到地表,但人們不會覺得這件事值得慶幸。從爬到下面的那一刻開始,你實際上已經死了。

我看到細絲般微弱的光線圍繞的封蓋處,於是爬得更快了。接下來我又放慢了速度,因為平時爬梯子都穿著褲子而不是裙子,今天我可不想成為失足女士。明天或許可以,但今天要是出了事,那就真成了令人厭惡的嘲諷。

到達頂部時,定時還剩兩分鐘。我緊緊抓住橫檔等待著。接下來的兩分鐘比兩小時還長,但總算到了。低沉遲鈍的碰撞聲中,封蓋鬆開了,齒輪轉動頂蓋將它抬起。

一隻手出現在我面前,我一把抓住它。轉眼間,特雷威恩就將我拉入懷中。

他輕聲呼喊我的名字,我們彼此擁吻。待我們分開時,我大口喘著氣。現在我呼吸著的是新鮮空氣,不是下面那種臭烘烘的騰騰熱氣。

他上下打量我,彷彿想把我身上每寸每分都記在心中。

「你裙子上沾了油脂。」他嗔怪道。

我翻翻白眼,「那下面到處都是油脂。」

「沒關係,我會給你買成百件裙子。」

「真的?」我哼了一聲,「那我修鍋爐時絕對會迷死人。」

接著,特雷威恩·凱爾,城市的首席工程師,環抱住我,領我回到人類中。

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做/愛,那是我們每個節日待辦事項的頭一個。接下來是午餐,不是下面吃得那種只為了讓你活著的乾巴巴定量食水,大餐異常豐美。繁華富麗的飯廳里,金色天花板上弔掛著枝形吊燈,餐桌在盛宴重壓下嘎吱作響。特雷威恩和我獨享美味自然是沒戲,可一打人都沒法完全搞定它。

我每道菜都嘗了嘗:黃油龍蝦、蜂蜜火腿、蘑菇起司、草莓還有奶油。我嘗著每一口菜肴,將味道牢牢記在心中以待枯燥的來年。在長桌的對面,特雷威恩品著杯中的酒,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那樣讓我神經緊張。」我說。

「我見你的機會太少了,真想沉醉在你懷裡。」

我伸出手:「那就一醉方休吧。」

他微笑起來。我開始品嘗碗中奶油蘑菇湯的美味。

「你真美。」他說。

熱湯差點從我鼻子噴出來。

「從我見到你的那天起,我就愛上你了。」他繼續說道:「現在還能想起你是個低級助手,而我是你的師傅那天。」

我笑了,他震驚地盯著我。

「你可真滑稽,特雷威恩,我就愛你這點。」

他再次露出微笑:「我很高興能逗你笑。」

我們後來去看望我的家人,他們的房子不再是我小時候住的蝸居公寓,而是坐落在城中上等街區的豪宅。

現在他們有了機械僕人,精光鋥亮,幾乎沒有味道。我很高興的自己的地位為他們帶來了這些東西,我仍記得馬基內呼叫我名字時他們眼淚汪汪的情形。

財富沒有改變他們。我的弟弟妹妹們東奔西跑地撒歡兒,激動地亂喊亂叫。我母親緊緊擁住我,還端出了啤酒。特雷威恩現在成了外人,被家裡人的老笑話和下層社會的習俗搞得糊裡糊塗。我最小的弟弟在我們聊天時四處亂爬,我母親見到我時太過激動,壓根兒沒注意他。我迎上特雷威恩的目光,咧嘴一笑。把過去一年發生的事情都告訴我顯然不可能,但他們真的很想這麼做。我真不敢相信有些小鬼頭竟然長這麼大了,或是我哥哥居然把頭髮染成了朦朧的氖綠色。我的一個姐姐已經結婚,可我還沒機會威脅姐夫。我錯過了那麼多事情。我母親問我幹得怎麼樣,然後就困窘地轉過臉,似乎她知道這是個可怕的問題。我告訴她我已經習慣了,我覺得這話倒不假。她比我記憶中的皺紋還多,我很高興她不再為吃飯的問題而發愁了,真希望兄弟姐妹們都有好好照顧她。我願意相信他們,但覺得自己幾乎不太了解他們。他們全都不一樣了。

我猜我也不一樣了。

三年前我第一次爬下梯子的時候,沒失足摔斷脖子簡直是奇蹟。我渾身哆嗦,哭哭啼啼,眼淚和鼻涕弄了滿手,僅僅能看清腳下的路。還有,那時我還穿著裙子。

到了井道最下面,我牢牢抓住行李包,彷彿那是我的命。這時一隻金屬蜘蛛急匆匆爬過來,我嚇得尖叫著後退,它伸出一條銹跡斑斑的腿,腿上掛著的提燈搖擺不定。

拿著,」一個隆隆作響的聲音說道,我畏縮著尖叫一聲,伸手抓起提燈。小蜘蛛咔嗒作響地往大廳爬去。

這邊。

我順從地跟上去,渾身顫抖,神經質地掃視著黑暗。這地方完全是走廊和隧道、梯子與槽隙組成的迷宮。有那麼一小會兒,我擔心自己會迷失其中,但那又怎樣?無論如何我已經困在這下面了。

蜘蛛在一扇金屬門前停下。

這是你的住艙。

我有點迷惑,不知道該不該說謝謝,但我太害怕了,連聲都發不出來。我伸手握住門把,想把自己鎖起來。

還不行,我沒清理完。

我退縮了。它說出的每句話都怒氣沖沖,彷彿來自地獄的宣言。

在等待的那段時間裡,我聽到門後的聲音彷彿雨打鐵皮屋。接著房門突然大開,數打金屬蜘蛛緩緩爬出。它們身上是我的前任,奧拉爾•奧尼斯腐爛發脹的屍體。

我隱隱作嘔,努力抑制湧上的膽汁。別吐,我對自己說,不然你得自個兒清理了。

好了,現在準備完畢。

蜘蛛的聲音逐漸遠去,帶著他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重負離開了。我的胃還在翻騰不休,只能努力將奧拉爾那滿是膿水毫無生氣的臉從我腦海里趕走。

你現在必須睡覺。」馬基內說,「明天早晨你開始工作。

我踏入死者的房間,在角落裡蜷縮成一團,哭著陷入了睡夢裡。

我工作的第一個月毫無變化,馬基內告訴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無論是給動力鍋爐加燃料,還是維修破損的零部件或機構,我的生活不再屬於自己。從醒來到睡覺,我就像個殭屍一樣履行職責,身上始終都是汗漬和油污,所以第一個月後就停止洗澡了。有什麼關係呢?這下面沒人會來看看你是不是光鮮亮麗。 每天我都在想家。我希望母親一切都好,因為我不能再幫她照顧小不點們了。不需要動腦子幹活時,我就在腦海里寫信,即使沒有什麼新鮮事要告訴他們。幾個月過去了,我的記憶逐漸模糊,我有點想不起他們長什麼樣兒了。有時我會哭,好吧,我哭了很多次,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像我想念他們一樣想念我。

時間過得很慢,我曾經的生活變得像個夢。我僅僅覺得有個人長得像我,鑽進了某種機械自動裝置中,活像個服務於馬基內的蜘蛛。我太他媽的孤獨了,我慢慢故意地在高高的梯子頂上和沉重的機器下面漫不經心,我的第一個節日看起來遙遠得難以承受。

半年後,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每個人都記得節日里從地下出來的機修工彷彿行屍走肉,他們說,馬基內將它的瘋狂傳染給了機修工。我認為每年整整有364天陷在這下面的人,必然會發瘋,但我不想那樣,我不想在節日里出現時,媽媽只能勉強能認出我,淚流滿面地說我比死屍好不了多少。

我洗了個澡,我沒打算天天洗——洗澡在這裡毫無意義——但每周洗一兩次澡就很不錯了。馬基內對我厲聲下令時,我開始思考該做什麼保持清醒,忙忙碌碌沒啥幫助,我早就忙夠了,雖然我認為自己正在創造不同,而非一串臨時解決方法之一的想法很不錯。

我正在更換最後一段被蝕穿的管道,這時搬運工具箱的蜘蛛滑倒了,維修工具散亂地落在地上。我倒不打算歸咎於它。如果我沒了半邊腿,恐怕也會有一點笨手笨腳的。

「嘿,」我說:「你想讓我修好那玩意兒嗎?」

蜘蛛爬過去收集工具。

修什麼?」馬基內隆隆地問我。

「你的那些小蜘蛛啊,它們都快完蛋了。你想讓我修好它們嗎?」

它們對城市運轉不致命。

「沒錯,但你想讓它們被修好嗎?」

安靜了好一會兒,機器再度開口,不知為何它的聲音沒那麼大了。「想嗎?

我固定好管道,跳下來。「就像你想讓所有這些東西修好一樣。」

那些部件必須要修好。否則我會死,城市也會和我死。

「不錯,只是……你必須想要什麼東西。像是……」我猶豫了,如果馬基內的情感足以使它瘋狂,那就肯定能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我試著想個例子。

「就像你只想要一名機修工,而不讓更多人進來。」

那不是我的決定。

這次聲音太大了,震得整個房間都晃動起來。我抓住管道穩住身體,污垢和蟑螂則被震得四散紛飛,如雨點般落下。

你們人類想要的就是這個,你們想讓我死,我只能允許一個人下來。我無法阻止更多人來殺我,我必須保證自己和城市活下去。

管道劇烈地晃動著,螺釘四處飛射,掠過我身邊,整個房間似乎正在分崩離析。

「好吧!」我喊道:「我懂了!對不起!」

隆隆聲停止了,房間漸漸停止了搖晃。我深吸一口氣,站直了身子。

我應該是被威脅了,就在剛才,魔鬼之聲懲罰了我,不過聽起來更像是發脾氣。

「那麼你想不想讓它們被修好?」

一段長久的停頓後。

想。

節日的時間過得慘絕人寰的快,很快就是公共職責的時間了。你會覺得我在其他364天里每天恪盡職守,至少今天可以和特雷威恩還有我家人一塊過了吧。但不行,就算是節日,我的時間也不完全屬於自己。我與城市高級官員握手,他們假裝沒注意到我指甲縫裡頑固的油泥污垢,其中一個還說我肯定喜歡這裡,而不是和底下的垃圾待一塊兒。我不知道他是在侮辱我還是是僅僅在犯傻,我拋開謹言慎行的偽裝,憤怒得說不出話來。特雷威恩冷淡地讓他離開,也把我從麻煩里救了出來。倒不是特雷威恩曾經很窮,但他和我一樣愛那些垃圾。然後,他、我的家人、半打該死的官員,還有我,坐在市政廳的陽台上,觀看節日遊行。

這感覺真怪,我曾多次在這裡觀看為以前的機修工舉辦的節日遊行,現在卻輪到觀看為我的榮譽舉行節日遊行了。

花車明亮艷麗,它們的外形像是動物、城堡、島嶼以及任何你能想像得到的東西。有些花車裝著輪子,碌碌而來,另一些則被安上了腿,大步前行。蒸汽從花車後面的排氣管里噴出,單人管弦樂隊實際上是通過踩踏眾多精巧裝置,拉動缸桿,按下按鈕來操作樂器。另一輛花車則的底盤完全透明,我看到色彩紛呈的齒輪在裡面轉個不停。還有一輛花車形狀像頭金屬龍,不停地從嘴裡噴出火焰,這讓我想起地下的機器,如果它不是那麼乾淨整潔的話。

「我設計了最後這個。」特雷威恩說。

我俯身細看那輛花車,它和前面那輛隔了很長的距離,引得人們都對這輛花車期待不已。

車形像一朵花,我不知道花瓣材料是什麼,但看起來像淡粉玻璃。隨著齒輪的迴轉,它們在群眾面前徐徐開放,綻放出金色的花蕊,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接著,數道閃電射入空中。

人們歡呼雀躍,我愉快地笑著。這輛花車昂貴、優雅,而且超群絕倫——非常適合特雷威恩。

他握住我的手,我們相視而笑。我思考著他究竟花了多少時間造出了這個,僅僅這一輛就值得我坐看整場遊行。

馬克討厭節日遊行,它說這讓他頭疼。

「怎麼了?」特雷威恩問。

我搖搖頭。「沒什麼。」

第二年,我隨時隨地和馬基內聊天。這兒沒有別人可談,聊天讓我覺得沒那麼孤獨。

「我們當時在躲條子,路上有道柵欄,我們都翻過去了,只有坡的褲子被掛住了,」我伸出手,蜘蛛遞過來一套鉗子。「他怎麼使勁也掙不下來!於是他就踢掉靴子,麻溜地脫掉了褲子。」 我截斷金屬絲,將鉗子放回原位。「所以我們在街道上狂奔時,他只能穿著內褲!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躲藏的地方,不然他可不會只有一個麻煩。」

我重新接好金屬絲,爬下梯子,擦掉眉毛上的汗水。

我看不出有什麼幽默的。

「沒有嗎?好吧,我猜你得身臨其境才能明白。」我從水瓶里喝口水,「下一個是什麼?」

42區。穿孔卡片需要重新載入。

我跟著卡塔作響的蜘蛛們,自從我用廢料堆里找到的零件修好它們後,它們的表現比以前好多了。這算不上什麼頂級作品,但如果有人擅長從垃圾裡面造機器,那就是我了。我不認為其他機修工可以做到,所以還有些得意。

我希望能把自己的小成就告訴母親,或展示給兄弟姐妹們,可他們恐怕只會把四處亂爬的東西一腳踢開,下個節日一定要記得提起這件事。

但我可不打算沮喪下去。媽媽常唱的一首歌出現在我腦海里,我哼哼曲調,不時插入尚且記得的幾段歌詞。

那是什麼?

「什麼啊?」

你發出的聲音。你是不是要出故障?

「什麼?不。只不過是首歌。」我皺皺眉。「你以前從沒聽過音樂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很久沒聽過了。

他又讓我覺得很可憐,這個大笨蛋。

「嘿,我剛剛在想,你需要個名字。」

我是城市。我們是一體。

「對,沒錯。」我說:「不過我正在想『馬克』作為馬基內的簡稱。你覺得怎麼樣?」

聽起來夠荒唐。

「哦,別裝了。好歹試試嘛。」

最近的鍋爐「撲」地噴出蒸汽。

「很好,就這麼說定了。」

我到了42區,蜘蛛們領著我朝出問題的引擎走去。馬克說話時,我正在與大隊穿孔紙奮力搏鬥。

我想讓你繼續發出那種音樂聲。

我試著不要笑出來。「你說什麼?」

房間惱火地隆隆響。

拜託。

我的節日一掠而過,眼下正心痛如絞地和家裡人道別。兄弟姐妹們許下各種不切實際的諾言,說他們會努力完成,卻不想想我見不到他們會有多難受。我媽媽只是告訴我她有多想我,我敢說她正在努力不要哭出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別離時刻。我幾乎能理解一些機修工為何不願在節日里出來,幾乎如此。

他們遞給我一個裝滿食物和啤酒的籃子,接下來特雷威恩和我開始往回走。我們踏上回程的漫漫長路,每時每刻彼此相依,我想記住他的臂膀圍住我的感覺。能夠再次與任何人類接觸前,還有漫長的一年。

當他停下腳步,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們得談談。」他說,話語清晰嚴肅。我剛才還期待溫柔華麗的表白呢,我禁不住皺皺眉頭。

「好的…」

「我要給你件東西。」

他把手伸進背包。另一樣禮物?據我所知,他這個樣子時總會送我一些毫無實用價值的東西,可卻解釋不了他眼下公事公辦的口氣…

他抽出手,我盯著他拿出的東西好半天,希望它有什麼意義。

「那是槍嗎?」

與我曾經見過其他的槍完全不同,它表面圓滑整潔,泛著青銅色澤,上面精雕細琢的圖案看起來很像裝飾了蕾絲花邊,我也找不到裝填子彈的地方。

「對,它極為珍貴,所以千萬小心。」

他將槍放到我手裡,分量比看上去沉得多。

「我不想打擊你,特雷威恩,但槍作為禮物比裙子更沒用。只不過你覺得我需要朝誰開槍?」

「城市機。」

我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真相彷彿離開了我的頭腦,慢慢爬入咽喉,堵得我喘不過氣來。

特雷威恩微笑著,以為我很敬佩他。「絕妙之極,不是嗎?城市裡最傑出的頭腦花了整整十年時間秘密製造它。有了這傢伙,你就能摧毀城市機的主分析機,也就殺了它。」

「但那樣整座城市都會停止運行!」我脫口而出,聲音大得出奇,不得不強迫自己的語調恢復冷靜理智:「我是說,大家都知道的,唯有他才能讓整個城市正常運轉,不是嗎?」

特雷威恩古怪又擔心地看了我一眼:「他?」

「城市機。」

「它只是台機器。工程師們和我都有信心更換它——而且是同步替換。」

我神經質地撥弄著衣袖:「聽起來還是太危險了…」

「必須這麼做,我們已經生活在城市機的暴虐下夠久了,你不這麼認為嗎?」

「好吧,我不知道"暴虐"這個詞是否準確—」

「它瘋了。」特雷維恩雙手搭在我肩上,目不轉睛看著我。「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我別開臉,視線無可避免地落在城市街道,還有街邊屋子裡的歡樂人家,在熠熠星光下安然入睡。始終呆在這片地面上…

「如果你們錯了呢?」我問他:「讓我看看計劃,如果你們真的能——」

「早在你成為機修工之前,我們就已經開始策劃這件事了。你不相信我嗎?」

「當然。我只是…」我努力找詞:「發瘋不是城市機的錯。」

我敢說這不是他期望的反應。他皺起眉頭,而我很害怕讓他失望——但還沒有想起殺死馬克那麼讓人害怕。

「我認為它註定不會永遠運行下去。」特雷威恩柔聲說道:「它太舊,性能太差,而且太過簡單。你已經見過它有多偏執多痛苦。現在殺了它才是憐憫。」

但馬克不想死。

特雷威恩握住我的手,讓我抓住冰涼的槍身金屬。「想想看,不會再選拔機修工,也不會有人離家而去,工作至死或碰到其他更糟糕的事情。」他親吻我的前額:「你也會得到自由,可以和我在一起,直至永遠。」

我不敢看他,但是他溫柔的撫摸、溫暖的肌膚和有力的懷抱讓我下定了決心。我需要與其他人類的接觸,而不是每年只有一天。

「好…」我說道。「好吧。」

他摟著我,我們的散步結束了。

我與他吻別,爬下井道,回到熱騰騰臭烘烘的空氣中,回到充滿油脂和金屬味道,還有永恆的黑暗裡。這一切那麼熟悉,在某種程度上像家那麼自在,但走得越遠,感覺越發沉重。成年累月的與世隔絕沉重地壓在心頭。但現在我可以回到陽光和人群中了。我要做的一切就是扣下扳機。

我很高興你回來了。」馬克說道。

我精神一振。「真的?」

對。14區的一個墊圈鬆弛。需要你立即注意。

「哦。」

槍在我包里,我把它和其他從上面帶來的東西一塊放進我的住艙。沒必要一口氣幹完所有事情。

我去瞅了瞅墊圈,然後道了句晚安。馬克知道我在節日後「行為比平日更不正常」,所以他沒來打攪我。過去二十四小時我都醒著,睡覺聽起來令人愉快,但我不認為能睡著。腦子裡半點睡意也沒有。

我直挺挺躺在帆布床上,盯著牆上某些前任機修工發瘋時胡亂塗畫的東西。我一直夢想修好馬克——真正地修好他,而不是這些勉強維持他工作的臨時維修。我以前覺得自己可以說服他同意讓其他人下來維修。有更多人來,他的狀態就會更好。孤零零一個呆在這下面,對他來說比我更沒好處。

我懷疑如果我不再是悲慘的殉道者,而特雷威恩不得不日復一日的忍受我,他還會不會愛我。我們在一起兩年了,每次見面都是在遊行儀式上,加起來也不過三天。這麼做會讓我們的關係更密切還是恰好相反?

倒不是說他真的要求我去做這事。是城市官員下令製造這把槍,那幫愚蠢的有錢雜種,他們控制了所有東西,除了馬克。他們說馬基內在地下專制我們,但實際上是他們。至少,我覺得沒錯。

我想像自己之前和之後的機修工。好吧,沒有之後的,不會再有了。我是最後一個。不會再有人不得不離開所愛的人,被迫生活在這下面了。我猜那意味著我還是起了重要作用的。

然後我想起了我媽媽。我為了她去做這件事,如果不是為了別的。

但不是今晚。

清晨來臨,但我還沒準備好。我需要更多的時間鼓起勇氣。特雷威恩把馬克叫做「它」,但我仍然認為這是謀殺。

第二天。我離裝槍的背包能有多遠有多遠。我還是沒準備好,不過明天我一定會做的。

今天太忙了,也太累了。明天吧。

再晚一天吧。馬克正在鬧脾氣。我希望他最後還能快快樂樂的。

我沒法再推遲了。

又一天。

該死。

我抓起背包,大步走下通道。蜘蛛紛紛從路上躲開,我抓起遇到的第一個提燈。我能感受到槍身的重量,詛咒著它和製造它的每個工程師。接著我詛咒自己,詛咒自己這麼自私,還成了叛徒。這是個錯誤選擇,我完全肯定。但我寧願在懊悔中活下去,也不願意無休止的猶豫不決。

眼淚如雨而下,但我太憤怒了,根本不在乎。我現在就要結束這一切。

你在做什麼?

馬基內主機邊上有個洞。就算馬克也不知道有多深。我抽出槍——把它扔了下去。

我沒聽見槍落到坑底的聲音。

那是什麼?

我放鬆地長嘆一聲,抓住牆壁。膝蓋軟得像通心粉。

「沒什麼。只是扔點垃圾。」

真的?

「真的。只是垃圾。我想回去睡一覺。」

相反的,我站了好一會兒,頭腦混亂不堪,心砰砰直跳。

「明天我們得談談。」我告訴他。「我想做些事情…從現在起有所改變。」

有所改變?

「對。」

他思考了好一陣子。「我想讓很多事情有所改變。」稍稍停頓。「拜託。

「好。」

我開始返回住艙,牆裡發出一陣深沉的吟聲。我緊緊閉上雙眼,以為他明白了真相,而我剛剛應該告訴他。可接著聲調變了,我終於明白他在幹什麼。

他在哼歌。

聲音糟透了,但我還是笑了。人們說,馬基內把自己的瘋狂傳染給了機修工。或許他們是對的。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但我肯定會解決的。

我有時間。

-=《機修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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