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用《小偷家族》殺死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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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片快要結束時,中川雅也飾演的柴田治與城檜吏飾演的柴田祥太睡到了一塊。
他們同床共枕,頭卻朝著相反的方向。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畫面固定了下來,以一個近景俯視著他倆。時值冬日寒夜,兩人在溫暖的被窩裡背貼背地開始交心談天。
閑聊幾句之後,祥太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問柴田治:「聽說你們本來打算偷偷溜走,不管我了?」
像是被什麼刺到了一樣,本來已經眯著睡眼的柴田治突然睜開了眼鏡。一向擅長聊天的他突然陷入了一種沉默。是枝裕和的鏡頭沒有變化,也沒有做任何聲效處理,任由這沉默發生。很安靜,彷彿聽得見兩顆一大一小的心在跳動。
半晌之後,柴田治如實回答祥太,交待他們的確是這樣打算的。隨後,他向身旁的小男孩道歉。
接下來,銀幕上的時間來到了第二天,祥太要回到政府安排的福利學校上課,柴田治送他坐公交。在祥太上公交之前,柴田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舍的樣態。可當祥太踏上公交車,頭也不回地往后座走,柴田治才開始慌裡慌張地隔著車窗往後走,眼神巴巴地望向車內,嘴裡不住地喊著祥太的名字。
公交車啟動了,祥太坐在座位上,車外面的柴田治顫抖著聲音繼續喊著祥太的名字,踉踉蹌蹌地追著公交車跑了起來。祥太沒有回望,沒有應答,直到公交車越走越遠,已經離柴田治有一段距離了,他才回過頭去,輕聲地喊了一聲「爸爸」。
坐在銀幕前的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淚不自覺就涌了出來。
我覺得是枝裕和那個半晌的沉默處理得很好,用電影流走的十幾秒時間,展現了一個心中有愧的成年男人內心的複雜。
男孩祥太理解的世界還是比較單純的,他沒有想過柴田治他們會棄他而走,當他從警察那裡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內心是受傷的。而在他成為柴田治呼喊著的「祥太」之前,他也曾受過類似被遺棄的傷害,所以,那樣一個消息,於他而言,意味深長。
柴田治也知道這樣的一個事實對祥太造成的傷害,但他考慮的問題要比祥太多一些,他當然也為自己,但更多也為其他幾個「家人」。可他內心也是善良的,所以才會有所愧疚。當祥太突然這麼問起,他自然會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的時間裡,他其實在做選擇:如實告訴或敷衍了事——他選擇了前者。這個小細節是動人的,它讓我們看到柴田治內心的善。而隨後的公交站告別,則是催人淚下的,因為它用一種不舍和一句「爸爸」,將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聯結在了一起。在此之前,柴田治像哄小孩一樣坐在一輛破爛汽車裡引導祥太叫他「爸爸」,祥太並沒有給予他所期待的回應。
而今,當他們兩個人就此別過時,祥太終於喊出了一聲「爸爸」。但被公交車甩在身後的柴田治卻並不知曉。
兩人這一別,看似都將開啟新的人生,實則迎來新的孤獨。而他們各自的孤獨也好,命運也好,其實沒有多少人會關心。
整個「小偷家族」被曝光之後,他們得到了媒體、警察部門、福利機構的關注,但這種關注是非常短暫的。媒體將頭條新聞發布完,警察部門將幾個人的事情處理完,福利機構將祥太和由里安頓完,就很快散去,一切似乎又將回歸到無人知曉、無人關懷的境地。
正如最後的最後,小女孩由里獨自在走廊上玩耍,凍得通紅的小手並沒有誰來溫暖它——而在這之前,當她還是「小偷家族」一員的時候,她會得到這些家人的保護與照顧,會被緊緊抱著,給了她一種家的感覺。
好像發生了改變,又好像什麼都沒改變。這正是導演是枝裕和的厲害之處,也是電影《小偷家族》的厲害之處。
如果僅從影片整體的調性來看,要做一種比喻的話,我會說它宛如一條山間小溪:清澈,淡然,純粹,看似平靜流淌時,突然會像撞到一塊石頭那樣,轉彎迴旋,在心裡頭激起一陣動人的浪花。
影片前面三分之二的劇情,便似平靜流淌的小溪,它所展現的柴田一家像大多數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家庭一樣,儘管生活艱辛,卻充滿了和諧的歡樂。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依賴著「奶奶」的養老金以及時不時的「順手牽羊」度日。他們雖然也會小有矛盾,但卻很快就能撫平,彼此間相互照顧,一切看起來平靜又祥和。
「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有愛。」
他們就是那種很和睦的家庭:夜幕降臨後,「奶奶」在榻榻米的一頭編織著衣物,「大女兒」柴田亞紀在梳妝台前梳理頭髮,「兒子」祥太窩在自己的小隔間里玩耍,「小女兒」由里被「媽媽」抱在懷裡撥弄頭髮,「爸爸」靠在一旁翻閱雜誌。
一家人在一個狹窄、簡陋的屋子裡和諧地生活著。儘管旁邊的高樓大廈燈火通明,看起來繁榮而熱鬧,但柴田一家在昏黃的燈光下卻顯得更為溫暖美滿。
是枝裕和用他最嫻熟的手法,將一個和諧家庭的種種日常呈現在觀眾面前。沒有太多的戲劇性,也沒有什麼跌宕起伏的波瀾,一切都如小溪平靜流淌,淡然而純粹,溫暖又美好。
但隨著後面劇情的發展,平靜流淌的溪水像遇見了石頭,激起波瀾:這看似融洽的一家人,原來彼此並無血緣關係,甚至每一個人都藏著一種或辛酸或悲情的過往。影片就在一段看似平常的詢問里,一層一層地將真相剝開,帶給觀眾某種恍然大悟之餘,同時送來觸人心弦的感動。
影片的整個感覺就在祥太被抓那一刻起,或者更為精確一點地說,是從「奶奶」逝去那一刻起,開始轉向另一種質地。無奈與感傷,成為了影片後三分之一的主要氛圍。
安藤櫻飾演的「媽媽」柴田信代不斷用手抹去眼淚那一段,是影片最觸人心弦的地方。努力抹去的淚水裡,包含著太多太多,既有她不願提起的心酸過往,也有她無力改變的現實困境,更有她割捨不掉的內在善良。
她以及他們這個「小偷家族」,就像繁華世界裡不被人注意的陰影,從來無人知曉,也從來無人關懷。他們每個人都有著不願言說的痛苦過往,每個人又都沒有放棄對生活的渴望,他們努力地活著,努力地在艱難中抱團取暖。
他們是做了一些不太陽光的「偷」的事情,但也都是為了活著。他們是做了一些不體面的事情,但內心又都有著一份愛與善良,比大多數人要體面。
若不是祥太不想讓「妹妹」由里做「偷盜」的事情,於是才「故意」被抓,似乎整個社會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家庭」存在。當「小偷家族」被曝光,媒體、警察、福利機構以及其他相關部門,才蜂擁而至。
而他們的所有關注里,似乎又都冷冰冰。多數人都衣著光鮮、面容嚴肅,一切好像都只是按流程辦事,並沒有付諸關懷。該判罰的判罰,該送回家的送回家,該送到福利機構的送到福利機構,好像都付出了行動,但卻都沒有真正去關心他們本身。
「小偷家族」之外的人,或者社會,其實都是冷漠的。是枝裕和導演看似沒有刻意強調這一點,但卻展現得淋漓盡致。這,就是《小偷家族》有力的地方。
如果以這個層面來給這部電影打一個比方,那它其實就像是一把試圖殺死冷漠的匕首。
是枝裕和導演用其一貫的手法,令影片擁有了淡然純粹的氣質。但又和以往稍有不同的是,這次的處理有一種明顯的剋制:實際上,這樣一個聚焦底層人物生活的家庭故事,有很多地方是可以做得更動人的,完全可以做得很煽情,但是是枝裕和導演並沒有刻意煽情,反倒以一種克制的方式,讓裡頭的情感自然流淌。
沒有跌宕起伏的劇情,沒有無所不能的英雄,沒有上天入地的特效,只有生活的日常,只有平淡的敘事,卻依然充滿動人的力量。導演用一種近乎紀錄片的風格,反映著底層生活的艱辛現實;又用精心的細節處理,傳遞著人與人之間那種純粹的情感。
這情感不同於愛情,不同於親情,也不同於友情,因為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卻已然勝似愛情、親情和友情,如同本來就有所關聯一樣,彼此就那麼聯結在了一起。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本片想要表現的情感,我會覺得那個詞叫「羈絆」。
就像小女孩因為男孩不願意把她當妹妹而有所失落時,柴田治摸著她的頭給予溫和的安慰;就像「奶奶」和柴田亞紀的交流,以及對她的格外關照;就像柴田信代抱著小女孩由里,小男孩祥太保護由里,以及之後的滾雪球、公交車追逐等等,都是一種「羈絆」關係的體現。
導演對細節的把控一如既往的好,「奶奶」在海邊的那句「謝謝你們」,祥太在公交車送別時那一句輕聲的「爸爸」,都足以溫柔的擊中內心。
而在這些平淡、細膩的情感表達背後,影片著重要傳遞的,便是對社會現實的某種揭露與批判,以及對底層人物生活的關懷。透過這部電影,我們可以看到,原來在日漸繁華的世界裡,仍然有這樣一群人在過著這樣的生活。少一些冷漠,多一些關懷,是本片傳遞的一個重要內核。
演員們的表演也都很好,大到「奶奶」樹木希林的嫻熟拿捏,小到「由里」佐佐木美結的精準演繹,每一個演員都奉獻了優質的表演。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女主角安藤櫻,那一段抹淚的戲,實在叫人難忘。
如前所述,《小偷家族》就像一條山間小溪,它看起來有些平淡無味,但卻沁人心脾,且具有動人的力量。觀眾需要多點耐心去品味和體會,或許也能收穫一股溫暖的感動。
但同時,它又是一把試圖殺死冷漠的匕首。只是,能不能真正「殺死冷漠」,還要看觀眾在觀影之後,會不會由此衍生出一些省思。現實生活中其實不乏類似被忽視的人或群體,多一些關注和關懷,或許就能帶去一些改善。
這是我所理解的《小偷家族》。
感謝是枝裕和導演。
PS:文字為作者原創,圖片均源於網路。部分台詞細節可能有所出入,因為都是憑前天辦的觀影團點映專場觀看的記憶所整理,歡迎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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