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夢文學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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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活動中心」白底紅字的木牌旁,還掛了個銀色鐵皮牌牌,黑黑地寫著「白馬文學社」五個字。這要感謝後廟村董副主任的主張以及羅支書的大力支持。奈何這社剛出生就涼了,起初是董副主任非要布置社員一周寫一篇稿子,我說千萬別這樣,否則文學社就得散夥。董副主任不聽,於是九名文學愛好者,就剩下了我。
開會的時候沒人來,董副主任傷心地搖頭:「現在的人都不行,對生活都沒有熱情,光想著賺錢了。」
我很同情董副主任。
有一回,我寫的一篇雜文在省刊上發表了。董副主任就很激動,握著我的手說:「真的發表了?下一步就該是《收穫》了!」我剛要表示謙虛,董副主任忽然決定讓後廟村播音員張光美用大喇叭給我廣播一下,好給白馬文學社增光,最後一名社員堅持文學創作,這是何等的固守與堅持?
我說,老董,你他娘的還是算了吧,還嫌咱這幫酸腐文人沒把鄉親們噁心透啊?
董副主任嘖了一聲,陷入了沉默。
他可能是一下想到了他理想的辛酸,文學社的吟詩會給村民帶來了較大的影響,那時一幫六七十的老頭合夥舉辦的詩會。他們每人都寫了多篇詩稿,其中多數都是老幹部體,由每人站起來朗誦自己的大作,其餘人在他讀完之後叫好鼓掌。董副主任是主辦人,他自己也寫詩。從那以後,村民只要一碰面,談起「董衍生寫詩」,就相視大笑。
那種笑,是和笑話屙屎掉糞坑裡的張光平同屬一類,是在笑話文學社的成員肚裡有一堆大糞,可惜挖不出來。董副主任的父親董思民,八十年代當過掏糞工人。大家閑聊的時候,時常替董思民惋惜,說董思民生不逢時,要是現在還挖糞就好了,天天不用出門,就能挖一車糞。前頭叼著煙斗在夕陽西下後背手散步的三大爺,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小夥子挺好,就不要和一肚子糞的同流合污了。」
說完就開始賤笑。
董副主任理解我的苦衷,也理解自己的苦衷,聽我說不願廣播,只好作罷。他用惋惜的眼光望著我,像失落了關羽的主公,人生都黯淡了。他說:「那咱的文學社算是徹底完了!」
白馬文學社從建成到解散,統共花了倆月。但董副主任不死心,積极參与縣文聯和縣作協舉辦的研討會。縣作協的研討會我聽說過,每次開會都是研究和學習縣委副主任、縣作協主席劉增光的作品。
譬如劉增光新寫了一本小說,開會的時候,就由他帶領大家朗讀他新作的片段。朗誦完畢,就讓大家分享對這個片段的心得和體會。有時候還舉辦個「劉增光詩詞作品分析會」,與會者都要分析劉同志的詩詞作品究竟好在哪裡,妙在何處,是怎樣的合轍押韻。後來縣作協換屆,擔任縣作協主席的是一個名叫江一橫的男人。
江一橫的頭頂像滷蛋一樣光滑,四周則長滿了荒草,一撮頭髮被他梳向另外一側,長虹一般跨在滷蛋上,以掩蓋他禿頂的事實。
江一橫和董副主任以前是同學,所以董副主任這個沒發表過什麼作品的人,才得以參加縣作協的作家班和研討會。江一橫深知作協理事和會員,都對劉增光開會表揚劉增光這種事有意見,因此新官上任三把火,開研討會的時候就聽取了董副主任的建議,讓人每次開會前把自己的作品分享到網上,開會時再用印表機列印多份,發放下去,由各位品評。
但這樣辦工作效率實在是太低了。
董副主任問我該怎麼辦,我說,開研討會,到最後人還不是顧及面子,該批評不敢批評,又怕自己說的不被人同意,就胡亂開些太平方?不如匿名打分,匿名評價。作品抹去名字,傳網上,誰都不知道是誰寫的,誰也不知道是誰評價的。
董副主任連連說好,把建議傳達給了江一橫,江一橫一聽,覺得很好,就頒布施行了。然而沒過多久,就又被江一橫給叫停了。面上的原因,是大家的文風,彼此都熟悉,到後來還是免不了相互吹捧。
但根據董副主任的說法,這不是根本性的理由,叫停的原因,實際上是有人拉幫結派給人差評,尤其是針對葉士升。
葉士升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從八歲就開始逐夢了。他寫一篇文章要花很長時間,宵衣旰食,嘔心瀝血,然而提交上去以後,利用網上打分系統進行文聯和作協內匿名評比的時候,只拿了兩分,距離他至少八分的設想,實在是差得太多。
「有人針對我!」葉士升憤憤不平地同董副主任說,「就是楊博那幫人搞的鬼,拉幫結派,還有那個姚文聯,不知道從哪裡搞來個『三偽文學』的概念,什麼是『三偽文學』?什麼叫他媽的『三偽文學』?就是一幫傻屄,故意給人打低分!」
葉士升在董副主任家喝酒,董副主任叫我陪客。
「老董,你說,我的作品有那麼差嗎?」
「沒有沒有,白馬鄉從改革開放以來,就沒出現過你這樣的人才。你能寫出那麼好的文章,實在是很難得!」
「豆弟,你說呢?」
「不好說……」
「怎麼就不好說呢?什麼叫不好說呢?」
「楊博和姚文聯他們肯定關係近,他們的寫作風格也相近,跟你不太一樣是真的。你遣詞用句摳很久,每個字都很用力,這就和工匠摳細節一個道理,這叫工匠精神,你可以試試參加明年的人民文學獎的評選。」
葉士升聽了以後很高興,他舉起清澈的白酒,杯子閃爍著瑩瑩的光。我們三人在白色的燈光下碰杯,矮桌下貼著我們仨的影子。酒喝多了,葉士升就開始哭,我和董副主任怎麼勸他就是不肯收斂,兩行老淚銀河似的掛在臉上,鼻涕也流了出來。「我有我的價值觀!」他近乎於吼,「四個現代化……現在不提了,八榮八恥、核心價值觀、群眾喜聞樂見的,都從作品裡體現。像這種為人民服務的作品,他楊博能寫出來么?他姚文聯能寫出來么?他寫不出來,他非但寫不出來,他還故意反著寫。凡是正能量的,他一律諷刺,凡是涉黃涉黑、侮辱國家和人民的,他才願意寫。他這是幹什麼?他這是賣國!」
「楊博和姚文聯,還有他們那幫孝子賢孫,就是一幫二流子。他們把梁坤也得罪了,梁坤寫的文章誰敢說不好?也給打低分。為什麼?梁坤的文筆和深度都是一流的,就是因為寫正面的東西,他們就黑。」
董副主任見他太激動,勸他鎮定一下情緒,說批評是不帶包裝的磚頭,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是最好的。卻不料葉士升躥起來了,差點把桌子帶倒。「我是九十年代中文系畢業的大學生!從事寫作二十多年,他姚文聯算個屌!他學校那個知心文學社算個屌!我葉士升十年飲冰,難涼熱血!我讓姚文聯亂打分!我讓楊博亂打分!我日他奶奶個嘴!」
董副主任站起來把他摁住,嘴裡不停說:「是是是,我說錯了,老葉!你的作品太好了,我看了以後真的很佩服。那麼好的句子你是怎麼寫出來的啊?我羨慕!嫉妒!恨!羨慕你能有這麼好的文筆!嫉妒你可以隨心所欲展現自己的思想!恨我一輩子都寫不出來你這樣的句子!你的文章比楊博寫得好,比江一橫寫得好,比莫言寫得好!你是魯迅再世!茅盾復生!你這種文章,我下輩子,下下輩子也寫不出來!」
葉士升便安靜了下來。
坐下的時候,葉士升指著董副主任說:「光你佩服不行。」
後來葉士升是去找江一橫去鬧了。
江一橫本不想管這爛事,但當葉士升說到楊博和姚文聯對縣作協的齟齬時,江一橫也跟著生氣了。「他們竟然這樣說作協?」江一橫橫在滷蛋上的頭髮,被風吹得仙桃葉似的搖動,更顯示了他的正經。
「是的。」
「行,我知道了。」
縣作協整頓風氣。
一切文藝的創作,都應堅持兩個根本:提倡多樣化,弘揚主旋律。多樣化應建立在主旋律的基礎上,楊博、姚文聯等人的創作和評論,是多樣化的體現,但卻失去了弘揚主旋律的根本。從今以後,所有失去根本的作品,不得參與評分。同時嚴禁會員亂評分、評爛分。如此,滋陽縣的文學事業,必將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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