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其為東周乎」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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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其為東周乎」析
「吾其為東周乎」是《論語》大可疑之事。現就現有文本加以論述,以就教於方家。
《論語·陽貨》記載: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史記·孔子世家》記載:
公山不狃以費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彌久,溫溫無所試,莫能己用,曰:「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欲往。子路不說,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豈徒哉?如用我,其為東周乎。」然亦卒不行。
至清人崔述《洙泗考信錄》,欲否定此事的可靠性。近人程樹德以為存疑。一九六一年關鋒、林聿時已有詳細考辨。[1]二〇〇六年馮浩菲也詳細反駁了崔述。[2]至二〇一六年,李龍博重新發現熊十力的奇怪釋義,因此為「吾其為東周乎」開闢了新義。[3]不過,楊伯峻、楊逢彬不取該義亦有原因,此事尚需再議。
楊伯峻將「吾其為東周乎」翻譯為「我將使周文王、武王之道在東方復興」。[4]楊逢彬翻譯為「我大概會使周文王武王之道在東方復興吧」。[5]觀楊逢彬之「考證」,他實際上認同翻譯為「我這兒大約就是東方之周」,他的翻譯卻是將「東周」置換為「興周道於東方」再翻譯,如果直譯「吾其為東周」,則不應翻譯為「我大概會使周文王武王之道在東方復興」,而應翻譯為「我將治理出東方的周朝」。何者為確呢?
魏何晏(《論語集解》)註解:「興周道於東方,故曰東周。」那麼,非周之地,如何行周之道?叛周制者,如何行周之道?元初陳天祥(《四書辨疑》)疑道:
興周道於東方,夫子欲自興之邪?將欲輔人興之邪?輔人興之,將欲遷周王於東方輔之邪?將欲君弗擾於費邑輔之邪?是皆不可得知。
並得出結論:「使之去逆從順,復歸於魯而已。其意不過如此,豈有與興周道之理。」 宋人鄭汝諧(《論語意原》)抓住「欲往」二字說:「欲往而不往,觀其所處也。」後世亦有人在「欲往」二字做文章。然則「欲往」畢竟是「欲往」,這是遮掩不了的。
何晏(《論語集解》)註解:「興周道於東方」,南朝梁皇侃(《論語義疏》)云:「欲於魯而興周道」,清人翟灝(《論語考異》)則說:「杜氏春秋序以或有黜周王魯之說,引『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以明其說之非,則東周斷非訓別周,鄭康成所謂成周是也。」「後此小儒乃謂子欲因魯為東周,或且謂因弗擾為東周,殊乖謬甚。」認為「吾其為東周」是幫助東周。這一說法我們回頭再看。
或有解為反問,「其為東周」就是不為東周,北宋朱熹學生(《朱子語類》卷四十七)有言:「諸家皆言不為東周。」北宋劉敞(《七經小傳》)、元初陳天祥(《四書辨疑》)同。清人劉寶楠、戴望從之。程樹德也說:「東周句指衰周,言其為東周乎,是言不為衰周也。程子及張敬夫皆主是說,雖別解,實正解也。何解、集注均失之。」[6]但是,若言衰亂之東周而不為,則以東周名世,以東周名衰亂之世,與孔子「吾從周」的態度不合。
如此則有所未安,因此清人宦懋庸(《論語稽》)放言:「古今註疏家,其說此章,皆泥於君臣之義而不得真解。」「非天子不議禮,非代周而王者,不能改周之制。」「謂孔子必以尊周為事,是則勢理之所必不然者矣。」劉寶楠(《論語正義》)評論說:「其後夫子作《春秋》,據魯新周,即此意。」戴望(《論語戴氏注》)評論說:「如有用我者,當繼文、武之治,豈猶為東周乎?明天命已訖也。」
所謂「代周而王」、「新周」、「天命已訖」,是指《春秋》繼周興起當新王,「《春秋》,天子之事也。」(《孟子·騰文公下》)《春秋·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謝災。」《公羊傳》:「成周者何?東周也。何言乎成周宣謝災?樂器藏焉爾。外災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東漢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註:「孔子以春秋當新王,上黜杞,下新周而故宋,因天災中興之樂器,示周不復興,故系宣謝於成周,使若國文,黜而新之,從為王者後記災也。」
這樣,「孔子欲應公山弗擾召」這一難題得到了解決。但是,這就涉及公羊學家的「黜周王魯說」,北宋張載(《論孟精義》)說:「仲尼生於周,從周禮,故公旦法壞,夢寐不忘為東周之意,使其繼周而王,則損益可知矣。吾其為東周乎,興周公之治也。」南宋朱熹(《朱子語類》卷四十七)評論說:「只看挨到臨時事勢如何。若使天命人心有個響合處,也自不由聖人了。使周家修其禮物,作賓於王家,豈不賢於赧王之自獻其邑而滅亡乎!」清人惠棟(《九經古義》)指明:「『吾其為東周乎』,何晏注云:『興周道於東方,故曰東周。』此與《公羊》黜周王魯之說合。」清人陳鱣(《論語古訓》)也說:「何說乃公羊黜周王魯之謬論」。論者以為「黜周王魯說」荒謬不然。[7]但是,發此新義卻不必跟從「黜周王魯說」,我們還是繼續看。
當時邑宰叛以「張公室」為名,如《左傳》昭公十四年載,魯南蒯欲以費叛事敗露,奔齊,侍飲酒於景公。公曰:「叛夫?」對曰:「臣欲張公室也。」則孔子此「欲往」,正有「張公室」意。關鋒、林聿時以為這就是《墨子·非儒》載「佛肸以中牟叛」而未載「孔子應公山弗擾召」的原因。[8]馮浩菲也以為公山弗擾之叛是「否定之否定」,孔子應召是可以說得通的。[9]但是他們都略過了「吾其為東周乎」的內涵。然而西漢儒生引用孔子此言,正是說出儒者、墨者參加陳涉起義的意圖。[10]
《鹽鐵論·褒賢》說:
陳王赫然奮爪牙為天下首事,道雖凶而儒墨或干之者,以為無王之矣,道擁遏不得行,自孔子以至於茲,而秦復重禁之,故發憤於陳王也。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庶幾成湯、文、武之功,為百姓除殘去賊,豈貪祿樂位哉?
《說苑·至公》議論說:
孔子懷天覆之心,挾仁聖之德,憫時俗之污泥,傷紀綱之廢壞,服重歷遠,周流應聘,乃俟幸施道以子百姓,而當世諸侯莫能任用,是以德積而不肆,大道屈而不伸,海內不蒙其化,群生不被其恩,故喟然而嘆曰:「而有用我者,則吾其為東周乎!」故孔子行說,非欲私身,運德於一城,將欲舒之於天下,而建之於群生者耳。
則孔子之言「吾其為東周乎」在西漢儒生看來是有普遍意義的。再看《史記》,《史記·孔子世家》的「孔子欲應公山弗擾召」比《論語·陽貨》多出三十三字(加粗部分),劉寶楠(《論語正義》)以為:「此當出安國故也。」從而解決了對司馬遷多出三十三字的不必要的紛紛論議。[11]這部分孔子說:「蓋周文、武起豐、鎬而王,今費雖小,儻庶幾乎!」近人汪榮寶(《法言義疏》)註解楊雄《法言》「魯未能好問仲尼故也。如好問仲尼,則魯作東周矣。」說:
是史公說孔子自擬文、武。文、武起豐、鎬而王,豐、鎬在西。今魯在東,若起魯而王,是以魯為東方之豐、鎬,故曰「吾其為東周」。此文「魯作東周」,即用其義,謂魯用孔子則王也。
又說:
二書(《鹽鐵論》、《說苑》二書——引者注)解此均與史公義同,蓋西漢論語家師說如此。後世學者多所忌諱,重言革命之事,故變其義曰「興周道於東方」,而鄭康成以為東周據時成周,王輔嗣則以為不擇地而興周室,杜元凱又以為指平王以下所都之王城,皆為曲說。
東漢王充(《論衡·問孔》)同樣評論說:
為東周,欲行道也。公山、佛肸俱畔者,行道於公山,求食於佛肸,孔子之言無定趨也。言無定趨,則行無常務矣。周流不用,豈獨有以乎?
他也認為孔子是為了行道。今人杜文君的辨析與此正合。[12]隋王通(《中說·錄關子明事》)說:「仲尼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此有臣而無君也。」是黜周之義了。北宋程顥(《二程外書》卷六)說:「『吾其為東周乎?』若用孔子,必行王道。東周衰亂,所不肯為也,亦非革命之謂也。」可見北宋也有「革命」說。如此則「革命」說為漢人之近論,千年隱而不彰,而為清、民國、今人發掘,乃解論語此章的正論(請回頭再看鄭汝諧、翟灝的說法)。
承常州學派而前,近人熊十力(《原儒》)將「天子」、「諸侯」、「大夫」視為三層統治階級,發揮說:
大夫之邑宰與農民最親近,孔子蓋欲往說二子領導民眾以討大夫,即消滅第一層統治階級,實現民主政治之理想,春秋時代,天子只是守府虛號,其實權已下移於諸侯,至孔子之時,諸侯之權又下移於大夫,而大夫又多為其屬邑之宰臣所逼,孔子因公山佛肸二召而欲應之,其志在領導民眾以行革命,改亂制而開民主之局。
熊十力此語其來何自?原來,「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出自《史記·太史公自序》: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雍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錶,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熊十力確實是「非常異義可怪之論」。但「革命」則不「非常異義可怪」,乃漢代儒生、公羊學家之常論雲。
綜上所述,「吾其為東周乎」,可以翻譯為「我要在東方治理出一個周朝」,而且最好是如此直譯。理解了此章,對其他章節也有幫助,譬如「雍也可使南面」(《論語·雍也》)確實應當翻譯為「冉雍可以當天子」。此外對「吾從周」也許也有新見,夫子只是跟從周嗎?「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
本文之緣起,乃自李龍博也。對本文所列諸家均當致謝。今人說法予以章節附註,民國以前人僅標書名。
參考文獻:
- 關鋒、林聿時:「孔子欲應公山弗擾、佛肸召」考辨,《孔子批判》,北京: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445頁。 ↑
- 馮浩菲:孔子欲應叛者之召辨疑,《孔子研究》,2006年第2期,109—115頁。 ↑
- 李龍博:熊十力對《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的解讀,《濟寧學院學報》,2016年第37卷第4期,36—40頁。 ↑
- 楊伯峻:《論語譯註》,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206頁。 ↑
- 楊逢彬:《論語新注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330頁。 ↑
- 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706頁。 ↑
- 殷慧、張子峻:「宗周」抑或「黜周」——《論語》「吾其為東周乎」「吾從周」析論,《原道》,2016年第3期,172—185頁。 ↑
- 關鋒、林聿時:「孔子欲應公山弗擾、佛肸召」考辨,《孔子批判》,北京: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438頁。 ↑
- 馮浩菲:孔子欲應叛者之召辨疑,《孔子研究》,2006年第2期,111頁。 ↑
- 日知、方曉穎:孔子與陳王,《孔子研究》,1988年第3期,12頁。 ↑
- 同上,14頁。 ↑
- 杜文君:《論語》疑義辨析三則,《湖北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7年第20卷第4期,55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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