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

白雪

來自專欄腦洞俱樂部48 人贊了文章

狐狸是原住民,這片森林和它一起長大,一起迎接每次日出黎明甚至一起飄落毛髮。它愛森林,這是它的家,給它庇蔭和安全感。

五點半的清晨,這是它每天蘇醒的時間,有時六點或者七點八點,與時俱退,和日出時間一起隨著四季和溫度撤退。

「很自由,是吧。」狐狸倚著一棵樹跟翠鳥搭話,「我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這片森林裡,我連天敵都沒有。」

翠鳥不怎麼理它,它們成群結隊嘰嘰喳喳,警惕的離開狐狸靠著的這棵樹。

望著飛走的鳥群,狐狸愣了一下,有些感傷:「我還是沒有嘗到它們的味道。」

肉類在它食譜中占著很高的比例,可它夜以繼日,用草根和果實果腹。

它沒有那麼矯情,沒有病態的擁有不符合生理構造的慈悲,只是,捕獵這件事,對它來說並不容易。

為什麼呢?它跟別的狐狸有著毫釐之差的不同。

身體構造,大腦容量,毛髮質感,指甲的顏色和牙齒的數量,這點它和其他狐狸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雷同。

那麼不同在哪?冬天,狐狸趴在白雪之上,它想:我應該是屬於冬天的。

它的皮毛是透徹的白色,沒有雜質,無與倫比的美麗,不可否認的愚蠢。

它的視力很差,陽光變成它的敵人,最佳狩獵季節只剩下白雪覆蓋的日子,對的,只剩下沒有獵物出來活動的寒冷冬日。

媽的,它邊嚼草根邊想,茹毛飲血,多不衛生。

吃不到的葡萄,自然是酸的。

於是狐狸開始試著跟森林裡每個動物社交,跟翠鳥,跟兔子,跟大角兜蟲。

它真的變成了一隻慈悲的狐狸,一直壓抑著的食肉之心慢慢腐爛。

對於它這種孤兒,多一個朋友難道不是比多一口肉吃更好嗎?狐狸苦笑。

有些日子的清晨,狐狸會不因日光而醒。

它能聽到三聲不大不小的敲擊聲,像是寺院里出家人乾涸又厚重的撞鐘聲,潺潺傳到狐狸的鼓膜。

狐狸偷偷的起床,有些時候天都不是很亮,它借著微光和發達的嗅覺細胞,跟蹤著森林中出現的訪客。

外來物有兩個,個子高的用戴著藏青色的頭巾,身材消瘦,個子低的肩上挎著一桿獵槍,身材魁梧,兩個人的背上都背著一個竹筐。

跟蹤他們是狐狸從沒訴說過的秘密與怪癖,它的生命之光,洛麗塔和唐吉柯德的騎士幻想。

對於他們,狐狸沒有敵意,不懼怕,也不想接觸,像是草葉落到草坪上一樣平和,懷抱著怎樣的情感和期望,狐狸不清楚,它自己也想不太明白。

它只是繼續跟著,繼續躲藏。

兄弟兩個每天上山之前都會用木棒在進山的第一棵樹身上敲三下,這是亘古以來山民的傳統,告訴這座森林他們來了。

靠山而活,就要畏懼和尊重大山。

靴子落在枯枝上,有清脆的聲音傳來,呼吸聲此起彼伏,兄弟倆動作很輕,像是怕打擾這座森林。

他們淌過溪水,踩過積雪,掘開土壤。

突然,哥哥動作停下,他伸出手,拽住走在前面的弟弟的衣角。

他指向側邊的一顆倒木,喜悅溢於言表,他輕聲說:「火雞尾巴。」

弟弟看過去,倒木上長著一大簇雲芝,色彩艷麗,那是充滿希望和熱情的顏色。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笑了出來,弟弟走過去,一點一點刮下這些雲芝,動作輕柔的像是怕弄疼了這顆早已死去的枯木。

他們坐在枯木旁邊的草地上,把雲芝分成兩堆,哥哥看了看,拿起較小的一堆,弟弟攔住他,他把自己面前這堆又分出一半來,推向哥哥那堆。他說:「嫂子有關節炎,你留一半賣一半。我一個人能吃飽,全家就餓不著。」

哥哥看看弟弟,又看看雲芝,淡淡的笑。他沒推辭,捧起這堆雲芝放入身後的背簍里。

兄弟二人又上路,森林開始慢慢蘇醒,蟲鳴,露水墜地的聲音,兄弟倆的山歌響起,陽光透過厚密的葉片緩慢地降臨。

他倆不打獵,只是採藥和撿果。弟弟背上的獵槍是用來防熊的,儘管這座森林裡從未出現過熊。

「還好從沒遇到過。」弟弟轉過身,對哥哥說:「我膽子小,捕獵這種事,對我來說太難了。」

哥哥也笑,他伸出手拍了拍弟弟魁梧的肩。

接近正午的時候,兄弟兩個停下,坐在森林入口的石頭上休息。他們聊很多,弟弟的女友,哥哥的兒子,天氣,溫度,有時什麼都不聊,兩個人只是抽煙,背對著整座森林,煙霧繚繞,自然得像是森林具現化出的守護神。

他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森林裡回蕩,傳到他們為采山貨挖的坑裡,也傳到他們身後狐狸的耳朵里。

這時是六月份,狐狸正經歷換毛,身體滑稽,富有喜感。

它一路都跟著兄弟兩個,躲在大樹,石頭,草叢後面。

「只是我的愛好。」它自言自語。

有些動物的愛好是游泳,有些是爬樹,還有些是國際象棋,愛好是神聖的,不能被歧視或抱有偏見的,狐狸的愛好是跟蹤兩位山民,這並不丟人。

「而且還很浪漫。」狐狸又自言自語。

太陽慢慢平移,兩兄弟背上背簍,再次往山下走去。

烈日的反光中,狐狸看到哥哥從背簍中拿出一簇雲芝,輕輕放入弟弟的背簍里。

狐狸從他們口中偷聽到的人生與它的截然不同,他們會為一點小事煩心,會為各種細微操勞,擔心天氣,擔心氣溫,擔心對方是不是在擔心,為沒錢與女友結婚而苦惱,為兒子的學費而苦惱,也為對方在苦惱而苦惱。

它想這正是高級智慧帶來的好處與壞處,人類擁有無法比擬的細膩情感,也有無孔不入的細微煩惱。

狐狸沒跟任何人說過兄弟兩個的事。但它並不是什麼守口如瓶的狐狸,只是它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你看,多慘啊,一隻沒有朋友的白化病素食狐狸,天天指著偷窺別人的生活聊以自慰的度日,可以說是陽光森林裡的不上進代表了。

可狐狸不這麼覺得,認識兄弟兩個,它的日子過得很開心,充滿滿足感。

可美好與和平總稍縱即逝,森林與人性永遠別想同日而語。

狐狸還是被迫意識到了這點。

在狐狸與兄弟兩個最後一次相見的兩天前,他們又一次上山,為了挖出之前繫上了紅繩的人蔘。他們找了很久,可昨天記錄的地點,只剩下了一塊塊翻開的泥土。

狐狸還記得他們發現這顆山參時候欣喜若狂的樣子,弟弟大叫:「棒槌!棒槌!」他甚至哭了出來,哥哥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為這顆山參繫上一根紅繩。然後他們離開,懷揣著希望和期待。

可次日,幾個年輕人衝上山來,他們的腳步踏在森林中的泥地上轟轟作響,嚇得狐狸在山洞中不敢出來。

它從山洞中俯瞰下去,看到這群年輕人像強盜一般洗劫了看到的一切。其中一個戴著帽子的小夥子看到那株綁著紅繩的人蔘,他望望同伴,偷偷摸摸的溜到那株人蔘旁邊,一鏟子下去,人蔘帶土,他一起裝入包里。

他們裝滿所有袋子,帶著些破碎的樹枝,幾隻野雞的屍體,和一顆人蔘,未到中午就走下山去。

於是兄弟兩個上山的時候,留給他們的只剩下了滿目瘡痍。他們花了許多時間來收拾殘局,填平被翻起的土,埋好被掘出的根,最後,他們站在山口,沖著大山,輕輕地鞠了一躬。

狐狸知道,兄弟兩個在向大山道歉,即使他們從未做錯過。

狐狸心情失落,它看到他倆悄悄抹掉眼淚,那顆山參是他們的希望,它足以支付一個孩子數年的學費和一場婚禮的開銷。

山參沒有了,學費和婚禮又何去何從呢?

狐狸抖抖身子,慢慢走回洞里。

狐狸在兩天後的清晨再次聽到敲樹聲,這使它精神抖擻,它躲在他們必經之路的一塊石頭後面等待兄弟兩個的到來。

他倆還是像從前一樣有說有笑,平和地拿取山貨,狐狸一下子明白,患得患失這件事,從不會發生在溫柔的人身上。

正午,狐狸看著背對森林而坐的兄弟倆,靜靜地鬆了一口氣。

它回身,想走回洞里,突然腳上一滑,它踩到一塊鬆動的石頭,整個身體從坡上摔了下去,狠狠砸在坡下的石頭後面,轟然墜地。

兄弟二人聽到響聲,不約而同望向狐狸,哥哥弟弟都愣住了,弟弟輕聲驚嘆:「銀狐。」

狐狸急忙往回跑,可腳卻使不上勁,一瘸一拐的,狐狸沒法逃離。

哥哥衝過來把狐狸抱起來,他摸摸狐狸的腳說:「它受傷了,骨折。」

弟弟也搭上了手,他說:「得先給它正骨,就跟人一樣。」

哥哥按住狐狸受傷的左腿,他說:「會有些疼。」

咔一聲,狐狸疼出了一身冷汗。

哥哥看著狐狸,憐惜的說:「帶它回去,給它上個夾板,等它傷好了再放它回去。」

這天是雨天,兄弟兩人背起背簍,他們三個在濕漉漉的霧氣里走下山去。

在顛簸和疼痛中,狐狸緊縮在哥哥的胸口,大腦的保護機制下,它緩緩進入了睡眠。

那隻棕色的狐狸說:「這不是你的錯。」

棕色狐狸沒有轉過頭,盯著面前一望無際的平原。

它說:「可這也不是我的錯,我沒有辦法帶著一隻殘疾的狐狸一起生活。」

棕狐狸走了,向著平原,狐狸想跟住它,可它的腿沒有力氣,平衡感還尚未掌握,它摔倒,又摔倒,棕狐狸越來越遠,走得不快,但一步也沒有回頭。

狐狸的嗚咽從嗓子里出來:「媽。別走。」

棕狐狸愣了一下,然後加快了步伐,消失在狐狸的視野里。

狐狸好怕,這個森林的熟悉感和安全感全被棕狐狸帶走,水流聲,風聲,奇怪的吼叫,草被壓倒的聲音,陽光照不進來的時候,一起都讓它好怕。

它哭泣:「明明你是我的家人。」

它抱緊自己的身體:「我也想有家人啊。」

走到村口的時候,哥哥脫下外衣,包住狐狸。他們路過一棟棟氣派的房子,走向村子最角落那棟屬於他們的破舊平房,那裡有哥哥的家人,有弟弟的家當。

哥哥把狐狸放在院中的雜草上,緊閉院門,弟弟從屋裡拿出草藥敷在狐狸的傷腿上,用兩根木條和膠帶,仔細地幫它綁好。

草藥的氣味把狐狸漸漸喚醒,兄弟倆把草聚攏在狐狸身邊,狐狸抬頭看了看哥哥和弟弟,感到無比的安心,它帶著一身的疲倦和肢體上的痛,再度進入了睡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狐狸被一股力量喚醒,它睜開眼,看到月亮下弟弟的臉,他一把將狐狸拎起,臉色冷酷的像是高海拔山脈上永不融化的冰川。

狐狸一個人生活了很久,它很聰明,它明白了自己這一身毛皮不僅是致命的缺陷,也是人類眼中無與倫比的藝術品。

看著即將走出院子的弟弟,它的腦中流過以前偷窺兄弟倆生活的日子。它想:「我的友好要將我送入地獄了嗎?」

「放開它。」

哥哥的聲音突然出現,弟弟轉過頭,看見哥哥站在屋門口。

兄弟兩個此刻就像每個進山時的清晨那樣聚在一起,但現在午夜的月光灑下來,在二人面前鋪下一條寬闊的河。

弟弟望向哥哥,神情由疑惑轉為悲哀,他輕聲叫道:「哥。」

哥哥顯得憤怒,他握緊拳頭:「放下它,你在做什麼?羅生。」

弟弟放下狐狸,可依然擋住門口,他也變得憤怒起來:「哥,我和小西都五年了,我今年二十八歲,已經過了你生小林的日子了!我為什麼不結婚?你還不清楚嗎?好不容易有了一次機會,那顆人蔘,被那幫小兔崽子偷走了,我要去要回來,你攔住我。行,那次我聽你的,可這次呢?這隻銀狐都他媽的在我們手裡了,你還要我放手?你不管我了嗎?你不管小林的學費了嗎?」

哥哥愣住了,他低下頭,抬起頭,神色悲哀,他說:「讓它走吧,羅生。」

弟弟搖頭,他握緊的拳頭漸漸鬆開,突然又握緊,他大喊:「那我們呢?誰放我們走?」

哥哥不說話,月光照射下,兩人身上都映著冷色的光。

終於,哥哥開口,聲音很輕很輕:「放它走吧。」

弟弟凝視著哥哥,差不多有整個夜晚那麼長。慢慢的,他不再憤怒了,他輕輕地笑了出來,讓開身子,狐狸從縫隙中一瘸一拐地離開院子。

狐狸走得很慢,腿上的草藥傳來冰涼的觸感。

當它走到山下時,村子裡傳來一聲槍響。

當它走進洞穴時,第二聲槍響也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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