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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姐》:我用了六十年, 終於成為你的親人!

《桃姐》:我用了六十年, 終於成為你的親人!

來自專欄書影斑斕4 人贊了文章

01

有時候自己愛瞎琢磨,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兒。

中國許多留下來的俗語老話,意思相反,彼此矛盾,但卻並行不悖地流行於世,受到人們的信奉尊崇。

比如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但又說「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又比如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但又說「近水樓台先得月!」

還有俗話說「血濃於水」,但又說「遠親不如近鄰」。

其實我也能想明白,不同的語言表達有不同的語境,脫離語境去討論語句的含義,是盲人摸象。

2012年,香港上映了一部許鞍華導演拍攝的影片《桃姐》,豆瓣上有20萬人參與評分,高達8.3。

影片根據真人真事改編,講述了一位在主人家中工作了六十多年女傭的故事。

這部影片四年前我就看過,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並沒有什麼過深的感悟。最近參加一個藝術電影沙龍,播放的又是《桃姐》這部影片。當我第二次在大銀幕上重新品味時,竟然發現了許多令我動容的細節。並疑惑於當初為何對這些細節全無感覺。

正如網路流行的那個句式:年少不懂XXX,讀懂已是中年人。

看完影片之後,我在思考一個問題,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們會把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當做親人?

02

桃姐(葉德嫻 飾),本名鍾春桃,祖籍台山,因家裡貧窮,年幼時便被人收養。養父被侵華日軍殺害,養母無力撫養,輾轉將十三歲的桃姐送到梁家當傭人。

桃姐在梁家一做就是六十多年,照顧了梁家四代人。後來梁家大部分移民海外,只有第二代的少爺羅傑(劉德華 飾)留在香港工作。五十多歲的羅傑依舊單身,由桃姐負責照顧生活起居。

羅傑出生時,桃姐已經在他家十幾年,他20歲去美國念書,30歲回香港,除了這十年外,桃姐一直在他的生活中。

整部影片,如溪水緩緩流淌,沒有波瀾,沒有浪花,甚至連基本的戲劇衝突都很少。

桃姐意外中風,羅傑當做家人悉心照顧,並開始回顧桃姐在自己家中工作的一生,以及對於自己這個大家庭的意義,最後將桃姐送終。就是那麼一個普通的故事,沒有一絲曲折,看起來不像是劇情片,倒像是一部紀錄片。

但就是在這份舒緩寧靜中,我感受到了生命之河那無可言說的複雜、厚重,以及人與人之間那依託時間而鑄就而成的溫情。

03

我看影片愛觀察細節,導演的功力與心思,往往在影片的細節中纖毫畢現。

在影片開始時,羅傑準備去內地出差,桃姐將飯菜準備好。一隻海蟹、一盤綠菜,一碗湯。羅傑在喝湯時,桃姐又把一條清蒸魚端上桌,順手將魚盤邊的零星湯汁擦乾淨。

羅傑將魚身上的蔥薑絲撥開時,桃姐已經將米飯盛好端上桌。此時羅傑只是伸手接住米飯,低頭就吃,連眼睛也沒有看一下桃姐,對桃姐完全的視若無人。

飯後,桃姐沖泡好茶水和洗凈切好水果,羅傑翹著二郎腿,按部就班地先喝再吃,頭依然不曾抬起一下。

這不到兩分鐘的場景,兩個人沒有一句對話,卻生動地刻畫了一個伺候主人幾十年的老傭人長期養成的職業規矩,以及主人被照顧時的習以為常。

羅傑對待桃姐的舉止,倒不是說輕視。只是相處太久,又習慣於被伺候,所以眼睛裡已經看不到桃姐的存在了。

桃姐吃飯時,也只是自己端著飯碗,棲身在本就狹小的廚房,與羅傑說話時,或站在廚房門口,或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彷彿羅傑在家時,廚房才是她唯一應該呆的地方。

過去大戶人家的規矩與做派,在香港這個狹窄的單元屋中,在僅存的一位傭人與主人身上,頑強地延續著。

這樣的細節,為影片後來描述兩人關係的微妙變化,起到了很好的鋪墊作用。

04

這種自覺的身份意識,一直貫穿影片始終。

桃姐後來中風住院,知道自己無法再照顧羅傑,便主動提出要去養老院。當羅傑說替桃姐負擔養老院的費用時,她第一反應也是馬上拒絕,說自己有錢,不用羅傑出。

羅傑的媽媽從美國回來養老院看桃姐,塞給她一疊錢,桃姐死活不要,硬硬地又塞回對方的手包里。即便給她帶的燕窩,她也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彷彿拿了自己本不應該拿的東西。

但是在桃姐本職的餐飲方面,她卻保持著絕對的自信與權威。

羅傑媽媽給她帶的燕窩,她喝了一口後問,「是不是沒有放姜?」羅傑媽媽一臉茫然,「燉燕窩還要放姜嗎?」桃姐斬釘截鐵地說,「放,當然要放,否則燕窩有腥味。」羅傑媽媽又問,「那這個有腥味嗎?」桃姐又喝了一口,果斷地說,「腥!」

此時羅傑媽媽一臉尷尬甚至惱羞狀,但桃姐絲毫沒有注意。在她的世界裡,燒飯是她保持絕對權威的領地,也是足以令她自傲的資本。

另一個細節,桃姐知道自己照顧不了羅傑,而羅傑又沒有成家的念頭,於是張羅著替羅傑找阿姨,她帶病親自負責面試。面試題包括:你用什麼鍋來煮飯?是否知道在哪裡買新鮮的紅衫魚?並交代對方,我老闆只吃新鮮的海魚,如果在香港,要煲老火湯給他喝,隔兩天就做一些魚膠、鮑魚、海參就行啦!

結果如何,當然招致對方的白眼,諷刺她說,你以為找兒媳婦呢?

老一代傭人,與新一代阿姨,職業觀差異如此之大,側面反映了社會巨變之下,人們觀念的變化。在桃姐的內心,照顧好主人的三餐這項工作,已經內化為她人生的目標,擺在第一的位置,而且幾十年始終如此。但在阿姨看來,那只是一份謀生的手段,僅此而已。

05

一般人看來,桃姐伺候梁家四代人六十多年,已經是這家人的老臣和功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早就有資格擺譜了。但桃姐一直將自己的位置擺的很正,不論工作年限多久,資格多老,主就是主,仆就是仆,身份不能亂。

桃姐這種對於身份的自覺定位,代表了已經消逝的老一代人,對於自己本職的敬守傳統,以及骨子裡的那份高貴自尊。

而與桃姐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紅樓夢》中那個寧國府的三代老僕人焦大。

焦大當年跟隨寧國公賈演出過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焦大自恃有恩於賈府,所以看到賈家後人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每次一喝酒便怨天怨地甚至破口大罵。

但礙於他的資歷,即便他的身份是個僕人,賈家後人卻並不與他見識。一次焦大被派差,心裡不痛快,於是喝醉酒又開始大罵,意外惹惱了王熙鳳。最終眾小廝將焦大五花大綁,塞了一嘴的泥土和馬糞。

從這一點來看,一個人最可貴的品質,應該是時刻能擺正自己的位置,即所謂的「角色意識」。

06

桃姐經歷中風,稍恢復一些後,又經歷了切除發炎膽管的手術。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病情的加重,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

而羅傑對於桃姐的態度,在桃姐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也是從視而不見,到仔細回顧審視彼此的關係,並最終將她認作了自己家庭的親人。

一次羅傑去養老院看桃姐,其他老人問桃姐,「這是你兒子」?劉德華忙說「不是不是」。其他老人又問桃姐,「那是你乾兒子」?桃姐欲言又止,羅傑此時心有觸動,馬上接話回答,「是的」。

那一刻,羅傑從心底,將桃姐認做了自己的親人。

那一刻,桃姐一臉幸福喜悅的樣子。

現實中,人們在判斷彼此關係的親疏遠近時,往往將血緣放在第一位,卻將感情因素放在第二位,這種觀念典型的表述就是「血濃於水」。彷彿只要有血緣關係,一切人與人之間彼此的誤會甚至仇恨都可以化解,矛盾和敵對都可以模糊處理。

但對於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尤其是還存在社會身份上的尊卑差異,人們往往難以將對方視為為家人。

但在《桃姐》的故事裡,桃姐用自己六十多年的時間,得到了梁家人上下幾代人的尊敬,在自己生命的終點,也被梁家人看作了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很難想像一個從小失去家人的女孩,如何在外人家堅守數十年,耗盡自己的青春與生命,從少女變為老婦。

那份凄楚孤獨寂寞,恐怕常人很難體會。

但對於桃姐來講,在生命走向終點時,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親人」,生命有了歸屬,也算是了無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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