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確診癌症的18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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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一個月以前，媽媽離開了這個世界，以一種不太舒服的方式。

那天下午開始，她就開始不住地咳血，早些天，她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所以無論多難受，喉嚨也只能發出嗬嗬嗬的聲音。從下午到晚上，媽媽的氣息減弱，我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親戚輪番來了一趟，沉默地在門口守著。

到了稍晚時候，恰恰好親戚們都回家了，剩我跟爸爸兩人，媽媽就漸漸呼吸變弱了。我們安靜地看著媽媽咽下最後一口氣，按鈴叫來醫生，聽了醫生毫無煙火氣地說了一聲「節哀」後，冷靜地為她最後擦身，換衣服，沉默而有序地打點一切。

我聽說人在離開世界前，耳朵是最後關閉的器官，因此一邊給媽媽換衣服，我還悄悄在她說著一句：

走好，別怕。

我跟爸爸全程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並不如其他病床的孝子賢孫們哭得呼天搶地。在給媽媽穿壽衣時，我們還理智地討論了一下穿法。

並非是我跟爸爸的心腸硬，而是媽媽已經病了半年，該流的淚，也早已經流得一乾二淨，到了那一刻，反而覺得非常心境澄明。媽媽終於告別了病痛的困擾，雖然很遺憾，但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媽媽剛剛發病是時候，是一月，天氣寒冷，媽媽的手指頭居然隨著天氣變冷而發黑，溫度變高又會神奇地變回紅色。醫生診斷說，是雷諾綜合征。雷諾綜合症並沒有確切的治療方法和起因，有可能是血管的問題，有可能是內分泌問題，也可能是腫瘤。

醫生勸媽媽去做一個全身檢查，但是作為小鎮婦女，一方面是心疼錢，一方面是諱疾忌醫的，媽媽拒絕了，只是先吃著擴充血管的葯治療著。

此時媽媽身體還是沒有什麼問題，依舊操持著整個家的家務，唯一變化，只是把洗碗的水換成了暖水。

幾個星期過去，情況依舊沒有改善，媽媽的腿腳更開始腫痛難行，腹部也時時陣痛，吃東西越來越少。這個時候，媽媽終於聽話住進了腎內科，開始了全身檢查。正是CT檢查，檢出媽媽腸道中有大面積腫瘤，並且已經擴散全身。

醫生說，肝部已經沒有一塊好的地方了。

得知消息的那天，也是剛剛趕巧，我突然那周五就不想上班了，從廣州回來看陪陪媽媽。當醫生告知消息的時候，恰好只有我一個人在媽媽身邊，醫生便拉我到門口來，借一步說話。

從來沒想到，這種電視劇裡面的情節會發生在我身上。但參考電視主角的做法，也只能是很套路地，先不告訴媽媽實情，徐徐圖之。

我強行跟自己說，鎮定，鎮定。然後吩咐讓醫生去跟媽媽說，在腸道里發現了一個小陰影，不知道是個啥，但建議去腫瘤科會診一下，讓她不用太擔心。

可誰聽到腫瘤科三個字會不擔心呢？爸爸還沒趕到時，媽媽還強顏歡笑地跟我說，就算有個腫瘤也沒事，切掉就好了。但當爸爸趕到的時候，媽媽抱著他哭了好一陣子，我從未見媽媽這樣哭過。

接下來就是檢查和確定化療方案了，媽媽在醫院的時候，家裡人還召開了家庭會議，商量如何處理這次的危機。二伯強烈反對化療，媽媽的病情已是末期的末期，眼下就算是化療也不會有幫助了。但若拒絕化療，媽媽可能感覺大家放棄了她，放棄治療，也會失去希望。最後，大家還是同意選擇化療，不管結果如何，總得做點什麼。

爸爸是最不願意騙媽媽的，他決定將真相告訴她，現在已經是非常嚴重的時候，讓她必須要堅強聽話，全副精神用在治療上。

爸爸說，晚上他們在房間時，就像傳銷組織一樣，握著手，大聲喊 加油加油加油！

媽媽也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為了瞞過外婆，她趁著自己最精神的時候，約外婆出來見面，跟她說自己將要和爸爸去四川工作，連新年都不會回來了，讓外婆不用擔憂。飯桌上媽媽一掃連日的陰霾，談笑風生，演技爆棚，硬是把外婆騙到了。

至於外婆問媽媽，

為什麼腳上一崴一崴的。

媽媽說：

「嗨，就是扭到了唄，沒什麼事情。」

騙過了外婆，媽媽就毫無負擔地開始了化療之旅。

一開始，我覺得化療根本沒有想像的恐怖。沒有儀器，也沒有動刀子，只是一袋大大的奶白色的藥水，打完三天觀察沒事，就可以回家吃著化療葯了。

我們買了很多很多的檸檬，堆在媽媽身邊，聞著檸檬味，就不會想吐了。

在醫院，電視都是雪花，娛樂活動就是聊天。隔壁病床的阿姨已經化療六次了。阿姨面黃肌瘦，病號服穿在身上鬆鬆垮垮的，她聲稱自己以前居然有一百四十斤，我們都嘖嘖稱奇。

我看著媽媽依然豐腴的臉蛋，想著讓我的媽媽多吃一些，一定不會讓她瘦成那樣。

化療期間媽媽雖然有嘔吐，但是沒有掉頭髮，準備的三頂帽子都沒有用上，保住了愛形象的媽媽最寶貝的頭髮。

我還以為現在的化療這麼先進了，居然不掉頭髮了。但是後來，一次，兩次，三次，化療沒有一點效果。癌細胞還是越來越嚴重的擴散了，甚至蔓延到了肺部。

後來定心一想，頭髮沒有掉，不就是化療並沒有起到作用，並沒有什麼好高興的。

這段時間，最難熬的是新年，媽媽始終堅信著自己有一天會康復，希望好了那一天再以精精神神的狀態出現在眾人面前。所以直系親屬外的所有人一概不告訴，包括每天來找她散步的鄰居，幾十年的好友，全都瞞得密不透風。

當新年有人來拜年的時候，媽媽便拉上我，躲在房間里不吱聲，假裝我們都不在家。外面大廳是熱熱鬧鬧人聲鼎沸，房內是我跟我媽小心翼翼。

癌症本來就是一個非常消耗精氣神的疾病，再加上化療的原理就是不管好細胞壞細胞，一併消滅。

媽媽開始變得比那個阿姨還瘦，說話也沒有力氣，饒是這樣，媽媽吃東西還是不情不願的，而且越來越少。

為了讓媽媽補一補，親戚朋友們出了各種法子，靈芝、烏龜、犀牛角、還有各種名字都沒聽過的中草藥，紛紛登上了媽媽的餐桌。而朋友推薦癌症病人最合適吃的代餐，速愈素和加營素，也是一包一包接連不斷的吃。

化療了三次後，醫生也搖了搖頭，說媽媽的身體狀態，已經不適合再化療了。蛋白的極端缺乏，讓她的腳和肚子浮腫異常，只能每天打消腫利尿針，把身體里多餘的水分都排出去。而與此同時，電解質也一併消失了。身體里，真是掐都掐不出一點營養來。

媽媽瘦得，真是只剩一把骨頭了。

這時候醫生開始建議我們自費購買人血白蛋白。600多一瓶，一天要打兩瓶。不能在醫院裡購買，只能根據醫生給的地址，去她熟悉的藥房里買。當中的貓膩當然誰都懂。但是現在也只能是見一步走一步。媽媽持續打了三天蛋白後，人明顯就精神了。

我去查了一下人血白蛋白為什麼有奇效。原來這是必須從健康人血中分離出來的蛋白，不能合成也不能從動物身上得到。人們會把油盡燈枯比喻人的身體衰竭，而人血白蛋白，就是這裡面的油。我還盤算了下我們家的錢，如果能讓媽媽舒舒服服的活著，1000塊一天，我們能撐個一年嗎？可是誰都知道靠這個活著，不太可能。

不知道為什麼，老一輩人存著一種「止痛藥吃多了對身體不好」的想法，有一段時間，媽媽開始偷偷的不吃藥，把葯藏著掖著。感覺能忍著的痛，就忍著。終於有一天，媽媽疼到尖叫，眼淚都出來了，我才慌忙按鈴讓護士來打止痛針。

醫生語重心長地說，癌痛是伴隨癌症必定會有的癥狀，如果不按時吃止痛藥，病人真的有可能因為疼痛而死去。媽媽才安安分分地按時吃藥，配合治療。可是後期止痛藥越吃越多，從10mg嗎啡白色小片，到40mg嗎啡的黃色小片，爸爸笑說，以後媽媽康復了，卻染上了毒癮，可怎麼好？

最後，我們決定不化療了後，就尋思著要給媽媽換個醫院了。最初媽媽治療的A醫院，是市裡最大的醫院。裡面的腫瘤科人滿為患。就連走道上，都滿滿當當的臨時病床。護士們總是有一張生人勿近的臉，主治醫生也總是不耐煩，還會開錯了重複的檢查。當不需要再化療，來這裡好像就沒有必要性了。媽媽被轉送到環境更好的另一家B醫院裡。我們想讓媽媽在這裡度過最後的時間，舒舒服服的。

B醫院裡環境清幽，護士非常殷勤，人煙稀少，當然這也意味著，這裡的生意不太好，治療手段也不太得到認可。在這裡媽媽接受了一些比較獵奇的治療手段。包括自血療法（把體內的靜脈血抽出來加工後再打回體內）葯敷（把各種中藥放在藥包里敷肚子）熏艾（把艾做成藥膏貼在腳板上）

這種莫名其妙的療法當然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但是醫院也不可能只收你幾十塊錢的住院費就讓你在這一直住著，因此我們也心甘情願給這個錢，只是後來太折騰的手段都被我們拒絕了。

這種獵奇療法不由得讓我想起了親戚請來我們家跳大神的神婆。神婆一進門就說我們家的風水不好，鬧鐘正對著神櫃，空調也對著神櫃。姑姑聽到小聲嘀咕了一句：

「難道祖先就不喜歡吹空調嗎？」

收穫了神婆一個極大的白眼，乃至於後來神婆的吟唱里分明有幾句：「他們錯都錯了，菩薩原諒他們吧」。我？？？？ anyway，我們還是很誠心地按神婆的要求重新擺放了我們家的傢具。

到後來舅舅又找到了一個神乎其神的江湖郎中。住在一條隱秘的巷子里，他跟萬千神醫一樣痛心疾首的說了一句：「你們怎麼不早來找我，早來我肯定能幫她治好。」哦，你高興就好。神醫聲稱自己八十多歲長著六十多歲的臉，就是醫術精湛的證明，我們都懷疑他謊報了年齡。

在進B醫院的第三天，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說媽媽的身體里有大量的血栓，萬一血栓流到了心臟，馬上就有猝死的可能。也就是那一天起，我們不管媽媽三令五申不許探視的禁忌，所有的親戚，一波又一波的來看望。

外婆也知道了媽媽生了重病住院，當然她知道的不是全部的真相。為了把媽媽的謊圓下去，只能說是媽媽在四川嚴重水土不服，吃壞了腸胃導致的重病。但是外婆心跟明鏡似的，她也知道了媽媽的大限將至，還反倒安慰我，現在她身邊鄰居哪家哪家也是五十歲就走了，這事兒很常見。

到了最後，媽媽幾乎不進食，水都不太想喝。也是靠著人血白蛋白續命。她還是堅持每天回家，堅持坐在飯桌上，和大家一起完成吃飯的儀式。如果不讓媽媽回家，她就大發脾氣。

親戚們都勸我，快點讓媽媽留個最後的遺言。萬一最後她想說的話沒有說，那就太遺憾了。我跟爸爸商量，彼此都並不想讓媽媽說什麼遺言，感覺說了，她支撐的那道力氣就泄掉了，人就滅了。但有時候我也試探地說著，可我剛說出一句：「媽媽，我……」不過是哽咽了一聲。媽媽就用盡最大的力氣說：「不要說！要哭出去哭。」我也就放棄了說的念頭。

有一天，爸爸在媽媽放襪子的盒子里發現了一對龍鳳鐲，我強顏歡笑地問媽媽，你藏著這個幹嘛。媽媽雖然已經沒有什麼說話的力氣，依舊哭著說：「這是我留給你的！」我只能說一句：「媽媽，我們努把力，多一天是一天吧。」

最後的最後，媽媽的身體狀態看著萎靡了，人血白蛋白也沒有辦法了。排毒和造血功能的器官都已經衰竭，媽媽身上都是黃疸。多活一天，也是痛苦多一天。媽媽病危後的每一天，爸爸都跟我說，也許是這一天了，結果一天過去了，下一天，爸爸又說，也許是這一天了。我們甚至把一包速愈素賣給了隔壁床的阿姨，因為我們都有共識，媽媽估計沒有機會再吃了。

我也經常出現幻覺，晚上睡覺的時候，耳邊聽到媽媽在叫我的名字，可明明我住在二樓，媽媽的房間在一樓。每次出現這種幻聽，我就跑到樓下去，我懷疑是媽媽送了一縷魂魄上來告訴我去看看她。（喝！可我明明是個無神論者啊！）

爸爸也很折騰，媽媽開始變得很依賴他，爸爸出去辦事了，媽媽會說「你爸呢」「怎麼還不回來」半夜四點，她叫來爸爸，靠在他肩上，一言不發。

到了最後一周，我們橫七豎八地在醫院睡著，沒有回過家，就怕錯過媽媽不在的那一刻。那種等待實在是太痛苦了，你等待著這件事情的發生，卻又在期待它不發生。

媽媽離開的一天早上，陪護的姨媽說，看到媽媽的身體飛了一隻金龜子出來，往窗外飛去了，她說，就是這一天了。（再次聲明：我是個無神論者）

結果這一天就這樣發生了。媽媽離開後一分鐘不到，有個神婆就已經在護士站等著了，估計也是醫院的合作對象，她希望我們明天可以邀請她去為媽媽操辦喪禮，還指導我們給搬運工發紅包。慌亂之中，我跟爸爸還重複給紅包，就這樣虧損了200塊錢。

然後到了斂房，又迷迷糊糊給了400多買了一隻大香給媽媽燒著。幸好最後階段沒有跟神婆達成協議，而是找了曾經送走了我的爺爺的一位經驗豐富的大師來操持。然後又是8888塊錢給了大師，明天將會為我們一條龍服務，處理整個喪禮，包一輛家屬車，燒的紙錢，火化費，還有一個大理石的骨灰盒。

我跟爸爸說，我們之前好像商量的是一切從簡，怎麼簡著簡著，又往複雜整去了？

爸爸說，人在悲傷的時候，真是特別容易花錢。

所以殉葬業果然是非常好賺的一個行業。

第二天，一切在大師的指導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恩，因為大師提供的是一條龍服務，所以無論是見面儀式，火化，拿骨灰，燒紙錢，都有專人帶領，要不然，在偌大的殯儀館，沒有任何指引，分分鐘迷失自己。

有錢真好。

火化完後，負責的小姐姐還讓我打開看骨灰。原來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種一吹就散的煙灰，而是一塊一塊的小骨頭，並不雪白，而是黃白黃白的。剛剛燒好的骨灰熱熱的，幾乎有些燙手，隔著大理石的骨灰盒，也能感受到媽媽的溫度。

大師的助手給我撐著傘，我帶著媽媽乘著車去我們家的墓地。大師的助理提醒，沿路還不能忘喊：「媽媽，轉彎啦小心」「媽媽下斜坡咯小心」一手端著骨灰盒一手拿著一根永遠不能滅的香，非常非常的沉重。

我把媽媽抱得緊緊的，真的生怕摔了。

最後我們把媽媽放在爺爺的骨灰旁邊，我還仔細叮囑爺爺，一定要照顧好媽媽。

最後環節，回到家裡給媽媽供了一個小小的神位。在大師的助理指導下，我說了跟媽媽的最後一句話：

「媽媽，我們到家咯~~~~」

媽媽離開後的一個月，說實話我跟爸爸在表面上沒有特別大的情緒波動，只是這半年上緊了發條，突然間鬆掉了，我們都覺得整個人很空。

爸爸說，每天玩手機，連天氣預報都看完了，今天怎麼還沒過完啊。

而我，整整看完了三本《世界的凜冬》，看了一點都不好看的TVB新劇《深宮計》，還把我最喜歡的不用動腦子的大爽文《慶余年》重新看了一遍。

中間我倆還去了一趟旅行，去了雲南，本來想讓大理的風吹一吹會清醒得多，結果因為偷懶跟了一個導遊團，每天七點起床趕景點，結果回來心更累了。

早前有一位爸爸早已過世的朋友跟我說，最親的人離世，人會變得虛無。我開始並不能體會，現在倒切身的感受到了，這段時間確實，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金錢，事業，美食，都是浮雲，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到了最後的最後，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但是從另一面想，既然人生只能活這麼一次，你也不知道能活多久，那就掄圓了活，活得盡量精彩一點，厲害一點，隨心一點，盡量多去體驗，多去實現自己想做的事情，讓生命的廣度變得更廣，那長度也就不那麼重要了。恩，果然什麼思考過程最後都會變成雞湯。

在媽媽確診癌症的前一周，我們去了澳門，看了teamlab光影藝術展。媽媽那時候已經開始很容易疲倦了，對一切興趣缺缺的樣子。

我很好奇地問媽媽：

「媽，你有什麼興趣愛好嗎？」

媽媽說：

「我沒有別的愛好，我以後就想給你養孩子。」

「那萬一我以後沒有孩子呢？」

「……」

「所以你應該要有點興趣愛好，你之前不是很喜歡打麻將嗎？還有炒股。人可要有興趣愛好，要不然以後幾十年怎麼辦？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別人身上。」

「好，等我這次好了，我就找回以前的朋友打麻將。」

「拉鉤！」

「拉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