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關村電腦城被騙後,我轉而做了騙子的群頭

在中關村電腦城被騙後,我轉而做了騙子的群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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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北京中關村的電子賣場曾是彙集了創業、騙局、機會、盜版諸多標籤的龐然大物。鼎盛時期,以海龍電子城、鼎好電子商城、中關村e世界、科貿電子城為核心,匯聚於此的9大電子賣場,一度成為中關村的標誌。

自2011年太平洋電子數碼廣場率先停業以來,中關村e世界於2015年關閉,海龍電子城於2016年結束舊業態,鼎好電子商城和科貿電子城也逐漸轉型。到今年5月中旬,隨著北四環西北角的廣安中海電子市場拆除,中關村的電子賣場也將告別歷史。

在中關村的電子賣場的歷史裡,最受詬病的是騙子盛行。拉客、掉包和強買強賣,讓消費者聞之色變。儘管政府相關部門持續整頓,相較前幾年,欺詐消費者的事件也的確減少了很多,但這顆毒瘤至今仍未消除。

作者:合歡

1

2015年夏,上大四之前,我每天都要從理工大學來到繁華的四環東邊做兼職。

高考後父親從單位里找來的破筆記本又罷工了,午飯時,我嘬了一口粉,尋思著:「幹完這個兼職就能添台電腦了。」

悶熱的中午,連蟬都沒有嘶鳴。我喝乾了碗底的湯,汗開始從臉上滑落。我伸出手把汗揩乾,覺得透過一絲氣來。

「一瓶冰紅茶……算了,來瓶冰礦泉水吧。」我審視著錢包。

又一個夏夜,在四環外的單車上,我終於湊全了電腦資金的最後一塊拼圖。聽到收錢的提醒聲,我快要叫出來。不經意瞥到路邊的銅鍋涮肉,還騰著熱氣,乾咳一聲,加速逃離了不屬於我的熱鬧。

灌鉛的雙腿,不知疲倦地蹬著車,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路邊商店都變成了剪影往身後飛。慾望有了資金的注入,突然變得鮮活起來,自食其力滲出的快感,讓我有點上頭。


隔日,攥著褶皺的票子,我在銀行櫃檯前等待著。這讓我想起了高考查分前夜,伴隨著鹹味的時間靜靜等待。我揣著一大把大小不一、橫七豎八的票子,不由得攥得更緊一些,四下提防。

不過,我這些省吃儉用出來的零票子,誰會在乎呢?我聳了聳肩。

「先生,一共623元,是全部存進去嗎?」

「是。」


回到宿舍,我獃獃地看著銀行發的到賬信息,歪頭問:「竇哥,我想換個電腦,你有啥推薦?」

竇哥是我室友,算是個電子發燒友。他叼著快要燒到手指的煙頭,慢慢吐出灰色的煙霧,瞥向我笑道:「怎麼,老爺機罷工了?」

我揩了一下頭髮,把頭低了下去:「別提了,那機子年紀都快有我大了,沒少給我找事兒,這不前兩天剛趴窩(出故障)了嘛……」

竇哥把眼睛轉了一轉,伸手扶了下外賣的空碗,又嘬了一口煙屁股,卻沒有煙再出來。他意猶未盡地張張嘴,但也沒能再擠出一個嗝來。半晌,他還是用慵懶的語調問:「你預算多少啊?」

我摳著手,應到:「就按3600來吧。」

「喲——」他清了清嗓子,「不好弄,這價錢,賤得不能用。」

我沒吱聲,竇哥又點燃一根煙,吐出大團的煙霧,咫尺之間,臉都看不真切。他油膩的嘴唇抽動了下,扔出幾個字來:「你自己買個二手的吧。」

2

「你好,我在網上看了你發布的信息,我也是北京的,可以驗下貨嗎?」我打出這一行字,但又覺得不妥,把「你」改成「您」後,才按下了發送。

賣家回應很快:「可以啊,我還不出外地的呢,隨時驗貨,我媳婦兒的機子。」

對方發布的是一台國行的ThinkPad,要價3500,說女生自用,很愛惜。我一條一條看著寶貝描述,滿意。於是暗自思量:自己去取吧,當場驗貨,總不會被騙。

「咱明天出來看看機子吧?」對面發來了消息。

——這麼急著賣,看來這人肯定很缺錢,再壓下價試試呢?於是試探地回復問:「能再便宜點嗎,3200行嗎?」

對面遲遲沒有回話。

——都這麼便宜了,我還砍價,怕是生氣了不想賣我?萬一不願意賣給我,給別人撿了便宜怎麼辦?我有點慌了,又趕緊在鍵盤上碼到:「原價也行,明天見個面吧,機子我要了。」

我正要點發送,對面發來一條消息:「3200可以,覺得你也是個實在人,賣給你。明天中關村地鐵站見吧,人多,也方便檢測電腦。」

我看著輸入欄里未發出的文字,暗喜:「幸好沒發出去啊,不然白虧了300塊錢。」

賣家有誠意又好說話,這出乎我預料,我假裝鎮靜地回復:「明天幾點?」

對面又是半天沒回復。我等得有點著急,翻身排出我第二天的課表,檢查逃課的選擇:「嗯,明天的課都可以逃。」

喜悅很快變成不安,對面太沉默了。我看著窗外的殘月,夜都深了,沒有人醒著。

「叮叮——」我趕緊點開提醒,賣家發來一條消息:「上午9點吧。」

「好咧——」我心裡喊到,忙打字回復,對面又發來:「兄弟9點啊,早點休息吧!」

「嗯嗯,好的,老哥!」

即將擁有新電腦的興奮讓我半夜睡不著,縮在被窩裡一遍一遍翻閱著「寶貝描述」。看著地圖事先規劃的路線,不知在什麼時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3

睜開眼,蟬鳴已經又響了起來。我爬起來穿好衣服,搖醒了還睡著的竇哥:「誒誒——上課幫我答個到!」

抓起鑰匙出門,跨上自行車,蹬出校門時,有一種出發尋寶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我一邊騎,一邊念叨著「中關村北站」,8點52分,趕到地鐵口。

人很多,我掏出手機,果然對面發來了消息:「到了沒?」

「我到了,你在哪呢?」我站在地鐵口人流中間,像是個激流中的孤島,快要被吞沒。我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後悔昨晚沒有跟賣家要手機號碼,靠微信聯繫太低效了。我嘗試在「閑魚」上跟他語音聯繫,卻沒有人答覆。

過了半天,賣家發來了新消息:「你穿什麼衣服啊?」

我有點費解,不耐煩地回復到:「人多,電話聯繫,我電話15931167……」

迎面擠過的送貨小哥差點撞掉我的手機,我來不及抱怨,把眼鏡重新擺在鼻樑上。賣家並沒有理會我的要求,而是繼續問:「黃衣服藍褲子是你嗎?」

我彷彿背後挨了一槍,有點惶恐,四下里打量,卻沒有和任何視線相交,只得應到:「對,我黃衣服。」

一個短粗的年輕男人擠過人群,一邊沖我咧嘴,一邊逼近,爾後抓住了我的肩膀,很親切地大力搖到:「跑這麼遠累不累啊?你好!你好!」

我承認我喜歡這樣熱情的招呼,但是我也注意到他兩手空空:「那個,老哥,電腦我能看下嗎?」

他笑起來,很遲鈍的表情。

「怎麼個意思?」我說,「如果不見電腦,那我肯定就不能付錢。」

男人嚴肅起來,用手在空中比劃著說:「你怕什麼,這裡人這麼多,都是實在人,主要是電腦我怕你不會檢測,就事先放在電腦店裡了,人家給咱檢測,你買得也放心。」

「哥,現在能去取嗎?」

賣家環顧一圈,適當降低音調說:「這不就說帶你去拿嗎?放心,都是好東西。」

4

他領我走進了鼎好電子商城,輕車熟路得讓我有點緊張。四周都是各色電子櫃檯,但是冷清,許多粗線條的銷售人員靠在櫃檯上看著我。

「在哪啊?」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快到了。」他頭也不回地說,「就在前面,都檢測好了,你試試直接拿走就行。」

「華偉電子」四個字扭曲地掛在凌亂的門面上,這甚至不能說是一個完整的招牌。

「進來吧。」男人提高聲音沖我說,「來看看機子吧。」

我如釋重負,隨他跨進店鋪,一個高瘦的年輕女店員從櫃檯後站起,警覺地盯著我,掏出手機翻找著什麼。我剛想和男人搭話,他卻轉身進了庫房。

「我給你拿機子來。」這一次他沒沖我笑,我反而有些輕鬆。

女店員機械地招呼我在桌子旁坐下,我伸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滑鼠包裝盒,找話道:「這沒什麼人啊,聽說現在生意難做?」

她搓了搓鼻子,綳著嘴蹦出三個字:「不好做。」

男人從黑暗裡抱著電腦走了出來,流程驗機,如網上所見一般讓我滿意。

我放下心來,掏出手機要付錢:「哥,支付寶我掃你。」

他客套了幾句,變戲法一樣從腰裡拿出手機。

付款到賬,我站起身寒暄著,伸手要關電腦裝書包,男人卻一把拉住了我,轉起眼睛抬高聲音說:「都在店裡驗機了,就讓人家幫幫忙,按店裡的出貨流程,來開個發貨單,你要以後用著有毛病也能來找,咱們都有保障。」女店員也在一旁附和,表示可以幫忙開票。

我被男人的周全考慮打動了,越發覺得之前的顧忌太多餘。人家一心替我著想,我還揣測他別有用心。我臉上滾燙,不好意思道:「那,哥,我請你吃飯吧。

男人臉上緊繃的肌肉舒展開來,上前一步收起電腦:「都是實在人,不用不用!」說著轉身把電腦遞給女店員,叫她按電腦型號給我開票。女店員斜著眼看著我,拿出了電話,問跟誰確認電腦信息。

心情不錯,我哼著小曲兒望向店外,商城開門有一會兒了,多了些人氣。

「誒——」那女人仰起臉喊我,「你這電腦按這個型號開票我們得多交稅,幫這個忙不划算!」

我正想回話,男人卻急切地接話道:「那開個便宜電腦的票也行,有個證明就行!」我暗自盤算著,無傷大雅,點頭應許。

突然,男人的手機急促地響起來,接通電話,他表情大變,不知對電話那邊的喊了幾句什麼方言。掛了電話,他滿頭大汗,對我說他家中出急事,要趕緊回去,還抱歉說一會兒不能送我,叫我自己拿了電腦回去。

我真是被感動了,急忙幫他拿起挎包,送他出門。他邁出門兩三步,又頓在原地,嘀咕了一聲「不行」。看我詫異,他過來抓住我的手腕,伸頭沖店裡頭囑咐:「一定要幫他裝個新系統,用著舒心!」我急忙說著「不打緊」,勸他趕緊回家處理急事。

「今天的交易滿意至極,以後交個朋友。」他客套完後,我目送他消失在卷門之後。

5

「簽字兒。」女店員冷冷地說,甩出一張票據,上面的字密密麻麻,蓋著猩紅的章。沒有多看,我揮筆寫下大名。

「等著我去蓋章。」她扔下這句話出門了。我無趣地搔搔頭,又在桌邊坐下。

等待是無趣的,商城裡多了一些散客,三五成群,熱鬧了起來。我低頭看手機,不一會腰酸眼澀。抬頭,店裡又多了倆男人,在櫃檯前時不時望著我。

「店員一會兒就來。」我說。那倆人打量著我,沒人搭理我,我自覺尷尬。

這時女店員進門來,跟那倆人交流些什麼,聽不真切,說完,只見女店員來到我面前:「電腦要激活,激活費4000。」

我愣住了——四周無人,我確定她在與我對話——我張大嘴巴,忙問:「我買別人的電腦,又不是你家電腦,要你激活什麼啊?」

角落裡的兩個男人朝我靠了過來,手裡揮舞著剛簽好的單子大罵到:「不是我家電腦是誰家的啊?票據在這兒,孫子你還想抵賴?!」

我驚住了,說不出話來,呆坐在沙發上。男人叫嚷著逼過來,女店員則繼續說:「系統也裝好了,正版的,1800,固件驅動900,加上合約機激活費,一共再交6700!」

我反應過來:這不是誤會,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線太長了,我是渾水裡唯一的魚。

「我要報警。」我站起來,聲音在抖,頭皮開始冒出汗。

其中一個男人冷笑道:「民事糾紛,報警去吧。」

「你自己要買的,想抵賴?」女店員尖聲吼叫。

屋內又擠進來幾條大漢,四處站著。他們還在罵罵咧咧,那個淳樸賣家的嘴臉在我心裡一下變得模糊,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一瞬間,委屈、憤怒、無助,井噴了。

我握緊拳頭,卻哭了出來。那一刻,我是天下最慫的人。在這群惡人的圍觀下,我哭著借錢——不敢打給家人,朋友們卻都表示無能為力。

這群男人中有人笑我,我卻要紅著眼圈向他們道歉,說電腦不要了,求著他們把3200塊錢退給我。大概是看我實在無油水可榨,他們最後同意把錢退給我,但說系統已經安裝了,必須扣除我1800的「系統費」。

我不敢反對,最後,手機簡訊到了:「支付寶到賬1400元。」

我抓起依然空著的包走出店門,衝進大廈的衛生間仔細地洗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吐了出來。

回到學校,我大病了一場。

6

為了忘記這次屈辱,我拿著剩下的錢,去買之前我捨不得買的衣服,下捨不得去的館子。然而我還是經常在夢中驚醒:一大群人圍著我,一個尖聲的黑影抓住了我的脖子,我張大了嘴巴,發出沉重的呼吸聲,四肢卻失去知覺,我掙扎著,驚坐起來。

跳閘了,空調無力地垂著口。我搖竇哥:「來根煙」。

竇哥最近被校園貸整得焦頭爛額,已經很久不在宿舍睡了,他今天出現在宿舍,這讓我有點驚奇。劣質煙捲不能充分燃燒,嗆得我說不出話。竇哥翻了個身,探著頭問我:「星期天跟我掙筆快錢,去不?」

「幹啥啊,去哪?」

他把頭探上來:「幫人賣電腦。」

「我可不懂電腦,你自己去吧。」

竇哥吐了口煙,撓撓頭,說:「幫人撐場子,不是咱賣——就是,你懂吧?就看著人簽合同,不用插話。」

我倒吸一口涼氣,結結巴巴地問他:「你干多久了?」

他嫻熟地操起一個煙頭,無所謂地回答:「倆星期。」

「在哪賣?」

「中關村啊。」

我彷彿被閃電擊中一般,「鼎好之旅」的一幕幕又重現在我眼前。想起我本該得到的電腦,彷彿聽見內心天平斷裂的聲音,我憤怒地握住了拳頭,內心橫豎都是:X!

我狠下了心,跟竇哥說:「去!」

他滿意地咂咂嘴:「就知道你,睡吧,要去了叫你,跟著我就行。」

7

我又站在鼎好電子城面前,已經5分鐘了——哦,是我們。

竇哥告訴我,這行只招短工,不可能一家店干到底,還好市場很大,靠著這個吃飯的人不少。活兒都是QQ群里發的,我看著他推薦過來的QQ群——「中關村貿易群」,白底黑字,刺眼。

交了88塊的「入群費」後,我按群主要求改了我的昵稱「127號」——竇哥是「39號」,算這群里的元老了。

「走,來活兒了。」竇哥招呼我,我趕緊跟上。逆著人流來到2樓拐角處的一家小店,一個男人正等著我們。竇哥走過去,討好地遞給那人煙,男人捏著眼皮看著我們:「『油兒』一會兒來,買電腦的,一會兒有人給你們打電話。」

我肯定曾經也被人暗地裡叫過「油兒」,我想。

竇哥滿口答應,那男人看了看竇哥遞過來的煙捲上的商標,不屑地推開,狐疑地望著我:「你們,活兒熟嗎?」竇哥急忙搭話:「常干,門清兒著呢!」我也點頭附和:「熟著呢,熟著呢。」

我們下到一樓電梯間等著,竇哥看出我有些不安,把那根捏彎的煙扔給我。他四下里望望,湊近說:「別聽網上的,咱這行不打人、不動手,頂多民事糾紛,沒人願意管。」他嘬了口煙:「就跟過來嚷兩句,一個活兒300,划算。」我默不做聲,咬緊了嘴唇——我只想拿回我的——狠狠地點了點頭。

「讓買東西的多開票,開票多咱提成也多,『油兒』就是客人,你聽出來了吧,怎麼吸引過來的咱不管,有人干這個。」竇哥望著我,又按著手指自言自語,「咱就是幫忙,都是人家的事,就是幫個忙而已。」

我並不想搭話,扭過頭去。

「聽好了,過去的時候氣壯一點兒!」竇哥又說。

「我都知道!」

「私底下自學了不少啊。」竇哥陰陽怪氣地說。


竇哥很快就接到了那個電話,他拉著我就走。我邁著步子,小腿有點發軟,竇哥扭頭瞅我,罵道:「慫了?」我急忙跟上。

我們在樓層轉角跟接頭的人拿到單子的複印件之後,徑直走進了之前踩點的那家店。此時,一個禿頭男人正站著櫃檯前,情緒激動地和銷售小哥爭執:「什麼解鎖費要3000?!」

「嚷什麼,這不都簽好了?這是特供機,必須解鎖激活!」竇哥一下像變了個人,一步邁到那個男人面前,滿臉橫肉。

「你們……你們強買強賣!」 男人吃了一驚,回頭看著我們,說罷他拍打著櫃檯,「市場管理部在哪?!我要投訴你們!」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答什麼。竇哥冷笑著跨到男人右面,吼道:「去啊,看你去投訴啥,協議在這呢,報警都沒用!」

似曾相識的一幕——我像被上了發條一般,慢慢地湊近,也挺起胸膛沖那男人說:「趕緊交錢吧,要不別想出去了!」

男人望下我,又打量下竇哥,禿頭上冒出了大滴的汗。他說自己實在沒有這麼多錢,竇哥笑罵道:「沒錢來買電腦?沒聽見嗎,不給錢別想走!」

竇哥給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守門口去,我如釋重負,快步移動到門口,倚著門柱,不知道怎麼就脫口而出:「還有系統安裝費,1800,趕緊的,別在這耍無賴!」

竇哥有些驚喜地看了我一眼,我低頭瞥了眼賬單:機器2000,「激活費」3000——我又給男人加了「系統費」1800。

店裡湧來越來越多的「顧客」,都在七嘴八舌地叫男人付錢。我坦然了不少,試著抬高了音量:「你啊,別……」

「抵賴」這兩個字我沒能說出來,它像一把刀,說出來會劃傷我的喉嚨。

「別拖了!趕緊的!媽的,把錢給了聽見沒!」我突然暴躁起來,大叫道。我失去了理智,只想趕緊結束這個鬧劇。竇哥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眾人跟著我一起罵罵咧咧,男人縮起了脖子,猶豫地刷完卡,我在門口看著男人抱著電腦,驚慌地擠出大樓。

眾人散去。


「3500的電腦賣了6800,咱們搞的都是貪便宜的人,活該他們被坑!」竇哥蹲在公交站牌下面對我說,我不知該回什麼,只得笑笑。

「你怎麼知道我們會要『系統費』啊?不過一般不要,看實在沒錢的,才要——學挺快啊,都會舉一反三了!」竇哥把煙掐了,又補一句,「這樣的人都有錢,直接要就行——轉你微信了,你500,系統費要得好!」

又是錢到賬的聲音,我卻沒有絲毫心情去看。

「他們都是貪便宜的人,搞他們是活該!」我重複著這句話——那我呢?

8

人是健忘的,我也是。每個星期天都隨竇哥一起接活兒,錢來得快,花得也像水流。也威脅過與我年齡相仿的人,我認識他眼裡的恐懼,祈禱他不要崩潰。我很矛盾,可看著竇哥的橫肉,我又條件反射地吼了出來,希望不要觸及到一絲我的情感。

忘了幹了多久,我們又一次輕車熟路地找到店家。我沖著一個肥胖的中年人揮舞著發票:「激活費2000,趕緊交了,不交別想出門!」——竇哥告訴我的,「激活費」看人下菜碟,要適當「浮動」。

此時竇哥在一旁幫腔:「這是FBI特供機,鎖機的,趕緊交解鎖費!」

我聽過太多奇葩的理由,現在我更關心買家的反應。但是一隻胖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往外拉。胖男人喘著氣說:「跟我去消協,走!」

我彷彿台詞對不上來一樣,大腦一片空白,耳邊蜂鳴,期待著一聲「cut」來拯救我。我記得群主曾告訴過我們:干這行可以去派出所,但絕對不能被消協抓現行。

我茫然地望著竇哥,他也懵了。只聽見店家喊到:「買電腦的打人了啊,想耍賴打人了啊!」

附近的「同行」都湊過來,方寸之間都是聲討買家的「鄰居」。我在激憤的人群里被夾著左右不得,天旋地轉,竇哥趁亂抓著我逃離。

「不要被人帶去消協!來查沒事,沒證據,別跟人過去!」在電梯間,竇哥喘著粗氣,「這單做不成了,這是『油渣兒』,啃不動!」

我驚魂未定,不知說些什麼。

「走走走,先別回學校,去別處。」竇哥邊說邊跳上一輛計程車,我也拉開車門鑽了進去。車子帶我們遠離了中關村的人潮。

「幹什麼都會碰釘子,別放在心上。」竇哥大聲地說,我分不清他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我。

「咱歇段時間吧。」我看著後視鏡里的自己,劉海很亂,但我還是渴望涼風。

「得歇,得歇。」竇哥說著又點上了煙。


我和竇哥靠著唱雙簧,很快變成了這行圈內的「知名人物」。每做一單,我都要總結新的要點,很快成了群里的管理員,每天群里都有討教「經驗」的新人,「照例」收紅包也成了我額外的收入。

「聽說今天宏泰(中關村海龍電子賣場關閉前裡面的一個數碼產品店)折了一個,被人拉消協了,估計要罰不少錢,不知道拘留不?」群里一條消息映入眼帘。

我警惕起來,問道:「誰,在咱群里嗎?」

「在呢,我@他都不說話了」。

我冷汗一下就出來了,迅速在群成員里找到那個人,把他踢出群後,我長吁一口氣:「群里不要再提他了,再提飛機票(踢群)。」

眾人安靜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必須得維持著這脆弱的安寧。

竇哥罵到:「干這行,被人弄住,都是自己反應慢。」

我沒有吱聲,想到最近手頭很緊,想起上次「掙錢」已經是半個月前了——這個「副業」讓我的消費水平大漲,我早就掙夠了電腦錢。我還有許多「學生」,無法全身而退,我這麼安慰自己。一絲清醒閃過,還不是都為了自己的私慾嗎?晃晃腦袋,想法又亂又雜,彷彿油膩的錢在攪拌。

「明天你去市場等等活兒吧,我明天有事不去了。」竇哥在微信上告訴我,「還是9點,你自己去。」

「行啊,歇夠久了。」我答應下來。

「利索點。」這是竇哥提醒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苦笑,必須的,萬不得已還得靠跑得快。

9

腳剛踏進商城,前面一陣騷亂——一個「同行」被人拖著走,他拚命掙扎,但是全世界都想與他劃清界限。

我已經習以為常了,趕緊低頭閃道。哪知「押送」的人一步踩到我面前,急切地問:「同志,市場監管部在哪?」

同志?——怎麼能找到這把年齡的「油兒」呢——我心裡詫異,回過神來問眼前這個老人:「你問市場監管部嗎,大伯?」

「對,俺找市場監管部,他騙手機!」

——這市場哪來的監管部啊!

被捉住的同行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心神領會,幫同行隨便指路脫身是「行規」。我轉頭對老人說:「在負一樓,一直往裡走。」

說完我剛想走,老人又拉著我央求:「別別,年輕人,我怕他跑,我去監管部找人來現場。你幫我看下他,他是騙子啊,可不能讓他繼續騙人了!」

老人又求附近的店家老闆幫忙盯著這個倒霉的同行,我趕緊滿口答應:「快去吧大伯,我們看著他!」

老人消失在我指的路的盡頭,被抓的那人趕緊對我說:「我『散戶』,不礙店面的事,這老頭我從地鐵站現成騙來的,我現在就走。」

我嘆了口氣:「多大年紀的你也騙,真能耐!趕緊滾,以後散戶別來這兒!」

他連連道謝要走,我叫住他又問了句:「你搞了人家多少?」

「不多,就800,我們干散活兒哪有你們固定的來錢多?」

「滾吧!」我鼻子莫名酸酸的。

那人一聲不吭地消失在側門。「熱心」的老闆們也都事不關己地縮進了店鋪,這是市場的「默契」。我也準備閃人,躲個一天,風平浪靜。扭身往出口走,越過兩個貨架,我卻驚住,不敢再邁出一步——老人好像迷路了,正在電梯口四處張望。

我躲在貨架後面觀察他,他正急切地問著另一個店家,身體前傾,眉頭像一把銹了的鐵鎖。不出所料,他得到的指向更離譜,他喘著粗氣,開始費力地往一個方向跑,褲子上的水泥點很扎眼。

我真的無法再向門口邁出一步了——竇哥的嘴臉,我的狐假虎威和助紂為虐——我終於變成了我最痛恨的樣子,正欺負一個跟我爺爺年紀相仿的老人。

「我就是一騙子!」我在心裡喊道。

望著老人的背影,我近乎於崩潰,癱坐在地上。想哭,但我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現在依然是個施害者,惡人的眼淚是無恥的。我不能讓老人離開了,我爬起來衝上前去,拽住老人,他驚訝地看著我,一張布滿了疲憊溝壑的臉。

「他認錯了,把錢退給你了。」我低著頭,從自己身上拿出800塊錢,塞進老人破襯衫的前口袋,又補充道,「他怕得不行,說以後不幹了。」

老人沒有搭話,而是把錢拿出來,一張一張地捋平,放進腰間裹著的塑料袋中。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張不開口。我想起那年大街上陽光普照,我爺爺給我買零食拿出的那個塑料袋。我轉過牆角,站在那裡淚如雨下。


晚上,我告訴竇哥:「我以後不去了。」

「別啊,想啥呢,想多了你,都說了那些人是佔便宜,不是啥好人,咱讓他長個記性是對社會做貢獻啊……」竇哥急切地又給我洗腦。

我頓了一下,說:「我退群」。

尾聲

後來我還是奔波於兼職,掙著少得可憐的固定工資。錢包的消瘦,讓我經常感受到消費的落差。聽說竇哥還在做,有了新拍檔,也聽同學說,他對我頗有微詞,我只得苦笑應和。

有一天,他頭破血流地回宿舍,強調是「騎車摔的」,說要在宿舍修養幾天。

畢業那天班裡聚會,酒過三巡,喝多了的竇哥一邊摸著脖子上的金鏈,一邊瞅著我,又是陰陽怪氣地說:「我現在就給別人分活兒,倆月能搞6位數,讓你跟著我干,你還不樂意,稀罕你似的!」

同學們都望向我,我一時間臉上火辣辣的。我搖了搖頭,把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刺激的液體像火一樣燒到我的心頭。

「我嫌臟。」說完,我轉身出門。

「聖母哎,跟自己沒碰過一樣……」身後傳來竇哥戲謔的嘲笑和眾人的恭維。

我碰過,我更感受過。我知道這是用靈魂作籌碼的交易,然而我也懂良心的煎熬和生而為人的底線。

編輯:唐糖

題圖: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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