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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雪國》(二)

讀書筆記-《雪國》(二)

來自專欄夢視京2 人贊了文章

社刊投稿,把以前的整合了一下。

銀河

——關於川端康成《雪國》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

小說以這句話開頭。從這裡開始,川端把我們引入一個純潔、靜謐、凄清的雪國境界,用充滿哀愁的筆觸展示深具日本風格的「徒勞」。

男主角島村在雪國遊覽時遇上了當地藝伎駒子,並與之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情愫。此後島村又兩度來到雪國與駒子見面。駒子以熱烈、誠摯而奔放的感情來對待島村,但是島村卻耽於虛幻的美當中,視駒子的追求為「徒勞」。

文中還有另一位女性葉子,她出場次數不多,但卻是小說中不可或缺的角色。一般來說她被認為象徵著駒子內心的本真,或者是駒子的過去。小說開頭出場的第一位角色就是葉子,而最後也以葉子結尾。

相對於其他大部分日本作家,川端的文風要清淡一些,但「清淡」並非意味著「平淡」。文字中穿插的環境描寫恰到好處,主觀化的動作和感受描寫也別具匠心。川端精心營造出的凄涼、哀愁的氛圍,流淌於行文之中。

小說不以情節見長。敘事中不見起承轉合,高潮也只是結尾處輕輕一點,簡直令人摸不著頭腦,這可能是很多讀者對這本書的第一印象。但如果再次沉下心來慢慢品味,或許就能夠有新的收穫。

是為簡述。

(《雪國》中文版譯本目前有葉譯版(葉渭渠)、高譯版(高慧勤)、韓譯版(韓侍桁)、林譯版(林少華)、尚譯版(尚永清)以及台灣的李永熾譯版和金溟若譯版等,目前市面上最常見的版本是葉譯版,其他均較罕見。本文中的引用,若無特殊標註,均出自2013年南海出版公司的葉譯版。)

多次想要下筆寫一下關於這本書的感想,但是寫出來的文字卻始終無法令自己滿意。最後只能如此草草而就,寫成類似隨筆的東西。

創作小說時,川端用的是在雜誌上連載的方式

。最開始的兩篇,標題分別是「暮景之鏡」和「朝雪之鏡」。

於是我們從鏡子開始說起。

鏡子是現代作家非常喜歡使用的一個意象:可以用於自我審視,也可以映出他人的臉龐。一面為虛,另一面為實,虛看似與實完全相似,但是在看不見的地方未必沒有涌動的暗流。

開頭一章是「暮景之鏡」。川端別出心裁,沒有使用真正意義上的鏡子,而是把火車車窗當做鏡子。

在這裡出場的是姑娘葉子。作者在這一部分描寫葉子幾乎不從實處落筆,而是描繪葉子的面孔映在窗玻璃上的虛像:

「鏡子的襯底,是流動著的黃昏景色,就是說,鏡面的映像同鏡底的景物,恰象電影的疊印一般,不斷地變換。出場人物與背景之間毫無關連。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則是朦朧逝去的日暮野景,兩者融合在一起,構成一幅不似人間的象徵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臉龐上,疊現出寒山燈火的一剎那間,真是美得無可形容,島村的心靈都為之震顫。」(高譯版)

川端希望通過這樣一種虛實相融的手法,來把葉子的存在虛化——在島村眼中,葉子彷彿不是真實存在的個體,而是「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中」,象徵著虛幻的美。

描寫駒子時,川端則用了實實在在的鏡子——

「鏡里閃爍的白光是雪色。雪色上反映出姑娘緋紅的面頰。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潔凈,說不出的美。

「也許是旭日將升的緣故,鏡中的白雪寒光激射,漸漸染上緋紅。姑娘映在雪色上的頭髮,也隨之黑中帶紫,鮮明透亮。」

不同於葉子的虛幻縹緲,川端把駒子描繪成一種充滿生機與活力的美的形象。這種生機與活力自然而然地化作她對島村的熱烈追求。雪國悲劇由此引出。

島村三年時間裡前後三次來到雪國,駒子一直在變。第一年,駒子還未當藝伎,只是偶爾去宴會上幫忙;第二年,駒子「到底還是當了藝伎」;最後一年,師傅去世,駒子只能寄人籬下。身份地位越來越低微,處境也十分艱難。

有評論認為,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時,駒子已淪為藝伎,喪失了其「純潔性」,而適時出現的葉子,正是駒子失去的的純潔的象徵;也有人認為,駒子的「純潔」一直還在,至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內心的潔凈與單純仍未失去。

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能從駒子身上找到一些沒有變的東西:儘力追求文學,堅持記日記,面對遠山苦練琴技,熱愛古典舞蹈,以及,對島村的戀慕。

生命的火焰從駒子身上迸發。她簡單、直接、固執、倔強。就算衣服一定會被弄亂,也要一次次再整理好;就算無人聆聽,也要對著空曠的群山練習三弦琴;就算沒有實在的意義,也要堅持寫讀書筆記、記日記。

可是一次又一次,島村劈頭蓋臉地告訴她,這是徒勞。

同樣的,還有駒子對島村的追求。

身為富家子弟的島村,玩世不恭,把一切當做「徒勞」,集中熱情於虛無的美,以至於對待現實若即若離。他沉迷研究西方舞蹈,但卻只沉溺在文字和圖片的虛幻中,不肯去研究現實中的舞蹈表演。「雖美其名曰研究,其實是任意想像,不是欣賞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體舞蹈藝術,而是欣賞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這種空想的幻影,彷彿憧憬那不曾見過的愛情一樣。」

而看待駒子,島村「也在不知不覺中把她當作了西方舞蹈」,當成虛幻來看。島村完全否定了生活的價值,沉浸在虛幻的美中,在他看來,一切歸於徒勞,駒子對他的愛也是如此。

島村的玩世不恭,駒子未嘗不知。島村認為記日記「完全是一種徒勞嘛」,可是女子卻「滿不在乎地朗聲回答」;島村說「我也幫不上你什麼忙」,她「獃獃地望著島村,忽然帶著激昂的語調說:『你就是這點不好,你就是這點不好!』」

可是面對島村的淡漠,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小說中提到,駒子以前在東京生活過。回到山村的駒子,自然會對大城市有所迷戀和憧憬。可是按照如今的情況發展下去,駒子便只能在僻遠的雪國中凋零。而島村的出現,無異於駒子的救命稻草。

駒子渴望得到島村的拯救,而島村卻一次次將她推開。時間就在這樣的重複與周旋之間推移。

從島村和葉子的唯一一次談話開始說起。

葉子央求島村好好對待駒子,然而島村的回答是絕情的:「我什麼也不能為她效勞呀!」

於是葉子只得簌簌湧出眼淚,走出房間。

然後是駒子和島村的對話。

駒子希望島村能把葉子帶離雪國——葉子是過去的駒子的象徵,駒子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已然註定,只得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葉子身上,希望葉子代替自己得到拯救。

可是島村沉迷的的不是真實的葉子,而僅僅是美的幻影。妄圖欣賞虛幻的島村無情地拒絕了駒子最後的請求。

悲劇結局已然註定。

第二天。

暮秋的清晨,紅葉落盡,雪花初降,滿目蕭然。

「從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飄進來紛紛揚揚的大雪花。不知為什麼,寂靜得使人難以置信。島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著虛空。」

「這場初雪,使得楓葉的紅褐色漸漸淡去,遠方的峰巒又變得鮮明起來。

披上一層薄雪的杉林,分外鮮明地一株株聳立在雪地上,凌厲地伸向蒼穹。」

川端原打算在這裡結束整部小說,而最初出版的幾個版本也正是以此結尾。往後的部分是將近十年後補上的。

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是在暮秋,而時間最後停留在雪花紛飛的清晨——值得一提的是,小說的開頭,也就是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時,時節正是在初冬。

川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將開頭和結尾連綴在一起。故事沒有再延續下去,似乎也沒有必要再延續下去。已經是又一年的初冬,那些和駒子一樣為生命執著、在秋夜沖向火光的飛蟲也都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寒意料峭,島村也終將離開,不會再來,徒留身後白茫茫一片的雪國。

但是後來川端在自己的自傳中寫到:

「……看上去小說似乎在哪兒結束都還行,但由於開頭和結尾的照應有些糟糕,另外,關於失火的場面在小說寫到前半部分時就已經形成了,就這樣以未完成的形式結束它對我來說始終成了一件心事。但是在出書時,我急於想把它整頓出一個較為完整的結構,而剩下來的雖然只有一點點卻是極其難寫。 」

所以在將近十年之後,川端終於再次續寫,為小說補上一個完整的結尾。而續寫的部分,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整部作品,甚至是日本近代文學的一個經典。

同樣是那一天,島村來到溫泉浴場附近的古老紡織城鎮,一幅雪國民俗在川端筆下展開。川端著筆於雪國特產的縐紗:縐紗夏日穿起來使人覺得特別涼爽,而「傾心於島村的駒子,似乎在根性上也有某種內在的涼爽。因此,在駒子身上迸發出的奔放的熱情,使島村覺得格外可憐。」

川端繼續往下寫:「但是,這種摯愛之情,不像一件縐紗那樣能留下實在的痕迹。縱然穿衣用的縐紗在工藝品中算是壽命最短的,但只要保管得當,五十年或更早的縐紗,穿在身上照樣也不褪色。而人的這種依依之情,卻沒有縐紗壽命長。」

十年後再次續寫的川端,筆端更深入、更透徹:「駒子為什麼闖進自己的生活來呢?島村是難以解釋的。島村了解駒子的一切,可是駒子似乎一點也不了解島村。駒子撞擊牆壁的空虛回聲,島村聽起來有如雪花飄落在自己的心田裡。當然,島村也不可能永遠這樣放蕩不羈。島村覺得這次回去,暫時是不可能再到這個溫泉浴場來了。」

即使駒子反覆請求「一年一次也好,你來啊,我在這裡的時候,請一定一年來一次啊」,但是島村內心的滿不在乎也好,客人和藝伎之間萍水相逢的關係也好,都決定了島村不可能再這樣每年一次地前來。於是一切化為泡影。

最後的結局是在當晚。

遠處大火驟起,島村和駒子向火場奔去。

川端在這裡花了大段筆墨來描寫頭頂的銀河——

「茫茫的銀河懸在眼前,彷彿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體擁抱夜色蒼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驚嘆。島村覺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從地面上映入了銀河。綴滿銀河的星辰,耀光點點,清晰可見,連一朵朵光亮的雲彩,看起來也像粒粒的銀沙子,清澈極了。」

「他眨了眨眼,眸子里映滿了銀河。他抑制住晶瑩欲滴的淚珠……銀河好像從他們的後面傾瀉到前面。駒子的臉彷彿映在銀河上……由於一條大光帶的銀河,使人覺得好像浸泡著島村的身體,飄飄浮浮,然後佇立在天涯海角上。這雖是一種冷冽的孤寂,但也給人某種神奇的魅惑之感……這些火星子迸散到銀河中,然後擴展開去,島村覺得自己彷彿又被托起飄到銀河中去。黑煙衝上銀河,相反的,銀河倏然傾瀉下來。」

來到火場,死去的葉子從樓上落下。

在島村看來,「就好像那是非現實世界的幻影」,「生與死彷彿都停歇了」。

「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跳動起來。彷彿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駒子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抱起葉子,「彷彿抱著自己的犧牲和罪孽一樣」,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吶喊。

死去的不僅是葉子,更是那個從前的駒子,是島村心中所有的幻影。雪國幻境轟然崩塌,一切終歸徒勞的虛無。

「待島村站穩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

到此結束。

雪國幻境崩塌,象徵著人生之虛無的銀河傾瀉。

至於後續如何,島村是離開雪國一去不返,還是留下來照顧駒子,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純凈的雪國只留存在了人們心裡。一切都只如一場大夢。

既然是夢,那麼何必苦苦追尋其意義呢?

又是冬天。銀河向遠方的山巒伸延,隱耀著這座冷寂的雪國。幽微的星光碎落在厚雪上,紛揚飄落的大片雪花終於淹沒又抹淡了熾烈的楓葉,將塵世中的一切覆蓋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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