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大音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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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望海郡東,蘭桂坊下方石階邊,聾啞一十二年的傻子忽然說話了。
那聲「好」喑啞若推開經年荒廢的小院、門軸轉動驚起霧蔓般塵埃,稀碎、零散、沒有太多力量卻九曲迴環繞樑不去。
「好啊。」他又道一聲。
十字路轉口的張屠忽而感到腦海里一陣嗡鳴,目眩而黑,市井喧鬧也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恍惚間離他越來越遠,很快消失不見。
更多的人出現同樣反應,只是有的快,有的慢。瞎得晚一些的,看到對面殺魚販子眼珠崩碎,耳里流下血來。
菜市街上約百來人,三四十攤販,五六十賈客,七八個家丁,一個少爺,一條「狗」。
地上那赤條條在爬的姑娘是臨街裁縫店的素妹兒,數日前陳大少輕薄她不得,反叫攮了一剪子,遂報復上了門。先是做局框了她那好賭的老爹,又威逼加利誘逼得全城大夫不給她的老母治病。終於將這姑娘弄進門去,吊著兩條人命將她折騰成這般模樣。
素妹兒的淚已流干,只被迫汪汪叫時彷彿夾雜姑娘的嗚咽,可惜那樣長的街上,沒人聽得見,沒人看得見。
也就是那菜攤邊兒啃葉子的瘦狗倏忽抬起頭來看了一陣。
它從人群後兜了一圈過去,照著那陳姓畜生的屁股來了一口。
遠處坊下曬太陽的傻子見這一幕,忽而說話了。
「好。」
「好啊。」
下一刻,那些「耳聰目明」的人,這輩子都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一
多年以前,二愣子還不是傻子,同樣不是聾子啞巴。五歲識千字,以至於可以說是整個望海郡最聰慧的小孩兒。鄰里都說這孩子人中龍鳳,必中狀元,差點沒把他那釀酒的糟老爹給美死。
問題出在六歲那年,小孩兒看到隔壁張屠往肉里注水,完事兒吧到處去嚷嚷,老爹被張屠找上門來理論,說小屁孩子沒證據瞎白話污人清白,鬧得街里街坊圍觀好生沒面,吊他起來打了一頓,娃娃就好像傻了一樣。
為什麼家裡人從小到大就教他做人誠實守信,但是張屠注水,他好心告訴路人,反倒要被打一頓?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茶飯不思,丟了魂一樣。便是後來被老爹又打了一頓,好似醒了,也總是心不在焉,逢人喊他,總是慢上一拍,時間一久,大家都覺得他被老爹打傻了。兼著後來他又亂說了幾次話,便人人都當他是二愣子。
肯聽他說話的人不多,聚賢樓掌柜的易水涼易大爺算一個。大爺總是用他那粗糲的、布滿刀繭的手搓他的腦袋,說二愣子啊二愣子,你哪裡是傻?你是太聰明,你聰明到讓周圍的人都清醒的認識到自己是傻逼。但是他們不願意承認,所以就說你傻。
二愣子瞭然了,感覺靈台一片清明,說話都變得利索起來。他回去搓著老爹的頭,繪聲繪色把這話跟爹娘說了一遍,不出所料被打了一頓。
那年易水涼才四十多歲,剛回家不久,血氣方剛的,被王老爹找上門來理論,直接把刀拔出來插在門上,萬事大吉——於是二愣子又被打了一頓。
二愣子好委屈,二愣子大晚上悄摸跑到聚賢樓的院子里找易水涼,問大爺說有刀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易水涼就又搓二愣子的腦袋:「二愣子呀二愣子,你這是把大爺當寶搞啊……」
「有刀當然不能為所欲為。如果有刀就為所欲為的話我應該是抽出刀來就砍人,而不是把它插在門上。」易水涼嘆道,「正是有刀的人才不能為所欲為,否則天下大亂。」
二愣子聽得一愣一愣的,末了蹦了一句——「易水涼牛逼!」
「……」
易水涼摸摸下巴,表情很微妙,卻也只是兩個眨眼的功夫,做賊一樣拉過二愣子耳語道:「易水涼當然牛逼啦!不過這話你別到外面亂說,我們偷偷說就可以……」
二愣子當場笑了出來。
從那天起聚賢樓易掌柜多了個小跟班,聽他講一些不怎麼好笑的笑話,陳述一些晦澀的道理,當然最多是吹噓年輕時候縱橫江湖的故事。
奈何二愣子體弱,終究是練不了刀的。
但是他非覺得可以,固執得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易水涼想了三天三夜,想到一個做夢都會笑醒的託詞。
他修書一封寒山寺,請了那些年一起砍過人的和尚三一大師來望海郡佈道,告訴二愣子說其實刀法呢都是假的,刀只是一個殺人的工具,你用劍用燒火棍甚至用筷子用紙片都能殺人,關鍵是打沒打到致命的地方。其實天下大同,練什麼都是相通的,重點是快准狠,其中準是殺人要義。練武呢就是練力量,練速度,練反應能力,這些練到大成,哪怕最後捅出去的不是刀也已經天下無敵。
二愣子想了很久,好像找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就問那到底是怎麼練呢?
易水涼就把三一大師往他面前一放,你跟這禿驢上山讀書,下山以後天下無敵!
禿驢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說我看這孩子有一道靈光從天靈蓋迸裂……二愣子打斷他,問道,大師大師,請問您看到隔壁屠夫往肉里注水,但是買菜的人並不知道,你會去提醒他們嗎?
三一大師暗道一句這他娘的不是傻逼嗎?卻看到易水涼不住的使眼色。他復又仔細打量這孩子,見他眼裡湛出一汪澄澈的水。於是本著見人說人話見人說鬼話的操守,他隨口謅了句,那我當然會阻止啦。
孩子毫無預兆猛地跪下跪下「登登登」磕了三個響頭,喊了聲師父。
那稚嫩的童音彷彿一根銀針扎進三一和尚的腦海里,未曾料到這孩子如此大的反應,他看易水涼,竟難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易水涼聳了聳肩,三一和尚嘆氣。
如此痴兒,不知是好是壞。
他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復又正聲道,那我當然會阻止。
二
是夜,易水涼三一對坐煮茶,和尚眉頭緊鎖,多次欲言又止,連連嘆息。
「也許把這孩子當傻子養,對他還好點。」三一和尚道。
「這孩子身上有聖人的影子。」易水涼沖泡茶葉,去浮漂,「當傻子養,不應該啊。」
「每個孩子身上都有聖人的影子,最後還不是要被教做人?」三一道,「越難教的,以後活得越辛苦。」
「那就不做人,不做人就不辛苦了。」易水涼道。
「說不做人就不做人?世人允許你不做人了?」
「世人不允許——難道你不是他師父?」易水涼笑,「你這死禿驢隨便說句話都是要死人的,擱這裝什麼孫子?」
「阿彌陀佛。」和尚也笑,雙手合十躬身,「如此大功德怎麼叫你這潑皮惡鬼撞上了,死後本該下十八層地獄,現在卻只能下十七層。」
「值得慶賀。」易水涼舉杯,「以茶代酒。」
和尚點頭舉杯,一飲而盡。
和尚的表情有點微妙。
媽耶,真燙。
第二天三一和尚做完法會便去忽悠二愣子的爹媽,說這孩子著了魔障,需得到寒山寺上清修幾年,待得一心無礙凈若琉璃,便可恢復往日伶俐,屆時再送去讀書趕考,也是能得狀元的。
二愣子爹媽還有些猶豫,街坊鄰居卻是個個大喜,紛紛來勸。
人人說他是傻子,無非是擔心二愣子說真話把自己給坑了。好比屠夫注水,鴨戶填沙。這些事雖然做得隱秘未必個個有跡可循,但是只要二愣子還在說,就終歸有人信,忒影響生意。這孩子快滾吧,謝謝您嘞。
當然勸他爹媽的時候不能這麼說,得說都是為了孩子的未來。
磨磨蹭蹭三天,終於把二愣子送走,家家戶戶殺雞開酒,好比過年般普天同慶。
易水涼就尋摸著二愣子到底說了多少不該說的話——直到他聽到街邊的小乞丐們喊易水涼牛逼——他揉了揉臉,感覺臉好疼。
二愣子短暫的擁有過一個法號叫作悟空。
為什麼短暫呢?
二愣子走了沒幾天,三一和尚夜訪聚賢小樓把易水涼從被窩裡拖了出來,說要不然這個孩子我們還是當傻子養吧。
易水涼不厚道的笑:「怎麼著?你這中州水陸法會辯難第一的大和尚竟也搞不定一個孩子?」
「不是,孩子挺聰明的。」三一使勁兒的搓自己光溜溜的腦門,搓得彷彿戒疤都要掉下來,「思辨雖不算快,卻是出奇的準確清晰。可是……」
「大師啊大師……難道你想說他終歸不能只站在雲端,是要墮入這人世泥淖……但你又沒法傷他?」
「什麼跟什麼啊?」三一氣得酒戒都犯了,連飲三杯,「本來一切都好,突然有一天他問我如果我的老娘和妻子掉進水裡我先救誰?」
「……」易水涼愣了半晌,道,「沒想到你這死禿驢竟有妻子?」
「當然沒有啊!」和尚很激動,「問題是我說我沒有,他讓我假設有。我說我不識水性,他說假設識水性。我說既然都識水性了那當然兩個都救。他說水流湍急只能救一個另一個就死了。我說那可能想的時候水就把兩個都沖走了——關鍵就在這了,他追問我是不是讓兩個人都死了算了?我那時候困,我說是吧。想打發他去睡覺,結果他說師父啊師父你每日教導我我佛慈悲,今天卻想讓她們兩個都死了……」
「……」
「我就是個和尚,我四大皆空,我招誰惹誰了?我為什麼要答應你收這徒弟?讓他去當傻子不好嗎?」
「唉,一題而已。把你難成這樣,你這廢物,十成十的廢物。」易水涼忍不住揶揄。
「好,那我就再問你一題。」三一道,「說有兩個人身中奇毒只有殺了其中一個用心臟做藥引才能救另一個,請問你救誰?」
「那要看這兩個人是誰了呀。」易水涼道,「不然平白無故談什麼殺人救人?」
「阿彌陀佛。」和尚面露喜色,眼神里滿是你小子還不是入套了的得意,「加條件就是求目的,求目的就是功利,功利就是世俗——師父你一個出家多年的大和尚號稱四大皆空竟然這麼功利世俗的嗎?」
易水涼撓了撓頭,道:「你真可憐。這題也就難死你。我又不是和尚,我功利又如何?」
「所以說還是把這孩子當傻子養吧。」三一和尚嘆氣,「到底是教他做人還是做聖人,我拿不準,我自己都不是聖人,如何能夠教會他?何況——」
三一頓了頓,道:「這些日子接觸,我發現不能再讓他讀書——否則以後誰也別教他做人了。」
易水涼刷拉抽出柜子里的長刀,架在三一的脖子上,道:「那麼敢問如果刀架在脖子上他做不做人啊?」
「如果是我,那肯定是做人了。」三一慫道,「但我不知道他做不做人。」
易水涼愣住,三一忍不住的嘆息。
「那他能得道。」易水涼說。
「是吧,可是得道有兩個意思。」三一又開始不住的搓頭,「我們和尚通常管被人砍死也叫得道。」
「高深了……聽不懂。」
「當年我那傻子師父不遠千里去調停兩大黑幫對砍,結果被人剁了做人肉包子賣。那包子我還嘗過一個,挺好吃,只賣一文錢——做了二百五十個包子,得道只值二百五十文錢。」
「那你很賺啊。」易水涼沉聲道,「一個人值二百五十文錢,那一趟你過去起碼砍死了五百個人吧?」
「阿彌陀佛。」三一雙手合十道,「我看到這傻小子,好似看到當年我師父。」
「那你該教他。」
「做人?還是做聖人?」
「你開心就好啦。」
「最後一個問題。」
「昂?」
「二愣子他爹,到底是不是他爹?」
「啥?」
「這娃娃張嘴閉嘴就是易大爺說過什麼什麼,易大爺怎麼樣怎麼樣。」
「……」易水涼沉默良久,風氣流動都停滯,輕聲道,「我當然不是他爹啦——」
「但是我不介意有這麼個兒子。」
三
沒過多久,三一和尚送二愣子回家,只是也不知道該如何跟家裡人交代「魔障」除沒除。好在他早年當過一段時間神棍,念了句阿彌陀佛說禪機未至,只需靜待便好。
家裡人雖然不滿意,覺得二愣子並沒有重回聰明伶俐,但是好在話真的少了好多,不再討鄰里嫌棄,都說大師管教得好,倒也只能作罷。
臨別一夜,三一和尚念經給二愣子聽,至拂曉,道悟空吾徒,今日為師不得不和你多說兩句。
他從床底摸了個酒罈子出來,喝了一口。
二愣子錯愕,三一早已料到,微微一笑,自顧自往下說去:「徒兒,這是酒戒,為師今日破給你看。」
「今日下山,便是回歸人間,人間有人間的規矩,不似山裡清修那般容易。總是說四大皆空無功無利,今日卻不得不說些功利的事情——做聖人和做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做聖人守對的事,做人卻要守你生存那個人堆里的人覺得對的事。」
「你可明白師父在說什麼?」
二愣子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澀聲道:「徒兒不懂,還請師父明示。」
「說有這麼個詞語叫作大音希聲……最美好的聲音,就是沒有聲音……」
「師父要我閉嘴可以不用說得這麼委婉。」
「……」三一撫摸小和尚的腦袋,亦澀聲道,「你終究是聰慧的,你只是不願去做。」
二愣子復行一個大禮,道:「我的口可閉,可我的神思不會停,堵而不疏,只怕一日開口,無人能當我心中佛怒。」
「你到這細軟紅塵三千丈里滾過,慢慢會好。」三一道,「別再讀書了,讓自己傻一點。」
二愣子再拜,卻不答話。
好在那日下山,他的話果然少了很多。
二愣子下山以後就跟著易水涼混,大爺雖然老了但終究是你大爺,快五十歲的人了,時不時拔刀重出江湖砍砍人,所謂公道俠義,倒也有點意思。
二愣子不能習武,卻也不妨礙他給大爺提刀,一起出去見見世面。只是後來易水涼漸漸老,漸漸力不從心,沒什麼把握保他安全,也不再帶他。
但易水涼每次回來,他總是第一個去城門口接的。
漸漸的漸漸,連易大爺都快六十歲了,重出江湖一百次,二愣子也長大了。長大成人,對他而言不知算不算個好詞語,幼時的一些執拗好像都沒了,人也不那麼聰明,混日子,倒也容易,街里街坊都誇他懂事的孩子,當個傻子要比聖人逍遙快活太多。這三千丈紅塵細軟,他經歷了,也許是悟了。
可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就註定了什麼樣的命,那些大事小事,不過是早來晚來。
聚賢樓的易水涼易大爺,快六十歲,第一百次重出江湖——奈何刀葉氏與奔雷劍林氏爭那天下第一,孰料奈何刀現任掌門人葉知微比武之前喊了幾百號人把奔雷劍林氏打了一頓先——消息走漏,易水涼撐著一把老骨頭出門,想跟這些江湖後生講講道理,奈何他好像已經講不太動,被人海扁,好在路過一個少年遊俠關心岳將他救回。
後來的後來,又生了諸多事端,好比葉知微強搶了奔雷劍林氏妻女,又將之打斷手腳扔進井裡險些喪命。
那少年遊俠關心岳提著一口浩然氣挎刀遠行,卻就在這望海郡外被葉知微的門客剁碎了喂狗。
第二天夜裡,無數人聽見那個姓易的老頭兒在長街上吶喊——
「昨兒晚上從我店裡走出去一個少年,誰看到他啦?」
……
「昨兒晚上從我店裡走出去一個少年,誰看到……」
……
「昨兒晚上從我店裡走出去一個少年……」
聲音漸行漸遠,漸聽不見。
恍然間又聽到刀出鞘之錚然,聽到刃交擊之叮噹,聽到鋒聲割肉入骨,嘰嘰喳喳。
風雪一夜。
四
聚賢樓邊的酒坊里,二愣子睡得正香,忽而驚醒,冷汗淋漓。
二愣子摸到廊邊,悚然發現老爹已經披了衣服坐那兒,窗開一條小縫兒,靜靜看著外邊。
「老爹,你是不是聽到什麼聲音?」二愣子問。
「雪聲。」老爹說。
「……」二愣子憋了半晌,吶吶道,「不是雪聲啊……是易……」
「你又開始亂說話了!」老爹粗暴的打斷,「回去睡覺!」
二愣子不曉得該說什麼了,可他分明聽清楚的,外邊兒是隔壁客棧易大爺的聲音,他在喊「昨兒晚上從我店裡走出去一個少年,誰看到他啦?」
他不知道老爹為什麼聽不到。或許他知道,只是這些年下來,他選擇讓自己不知道,心裡方才好過點。
二愣子只得回到房間里躺下,老爹進門來,給他掖了掖被子,道:「外面是雪聲,你睡迷糊了。」
老頭子說完這話,嘆了口氣,喚兒子好眠,自又去廊下盯著。
這一夜盯著長街的人很多,只是他們也同他一樣,聽不到易水涼的叫喊聲。
正思忖著,忽而聽到二愣子房內木架吱吱呀呀聲,暗道不好,再闖進門去已經晚了。床上哪還有二愣子的影子?風雪拍動著窗子,嗚嗚嗚嗚作響。
二愣子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走在雪地里,出門急,單衣,臉兒凍得通紅。大家都說他傻,可他耳朵沒聾啊!那分明就是隔壁易大爺的聲音啊!常來客棧喝酒的小哥關心岳被人殺了,易大爺這是要去給他報仇呀!
這些年易大爺每每玩笑一樣退隱又復出,李大娘都不愛管了,整日打發二愣子去接大爺回來。他也可以說是看著易大爺的腰桿兒佝僂下去的……快六十歲的人了,大雪夜裡提刀去殺人,去殺能把正年壯的關心岳隨手剁了喂狗的人……娘的!為什麼這條街上的人都聽不見啊?
就算你們不陪他去,你們攔攔他也好啊!
二愣子循著易水涼若有若無的叫喊聲向城北奔去,離得越近,越是觸目驚心。遍地都是腳印,得有好幾十人。好似他們都在站在巷子里等著,等那個老頭兒來送死。
他終於追到城邊!
守備龔大叔正在招呼兵士關城門,遠遠的,遠遠的,看到門洞外有一個強撐挺拔的背影,豎一口長刀。
殺人,或者被殺。
五
「娘的,這幫人要打要殺滾遠點,城門外殺得血流成河明兒可怎麼收場!」
龔守備說這話的時候,二愣子正趕到城門邊。
「龔大叔,外邊,外邊兒有人聚眾鬥毆!這事兒您管不管!」
龔守備居高臨下瞪了二愣子一眼,手按在刀口上,厲聲道:「鬥毆?何處有人鬥毆?二愣子你傻歸傻,話可不能胡說!」
「……」二愣子愣了半晌,道,「我是親眼看見的!」
隱隱有了哭腔。
龔守備臉一黑,看見什麼?我怎麼什麼都沒看見?
「我親眼看見城門開了又關,外面兒有人在聚眾鬥毆!你可得管管啊!」
「扯淡!」龔守備一把扯過二愣子,壓低聲音道,「你小子別造謠生非!可別以為傻子亂說話就沒罪!」
「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二愣子顫聲道。
「沒有!你沒看到!」龔守備道,「龔叔看著你長大會騙你嗎?速速回去睡了!」
二愣子怔在了原地,左右去看門洞里的兵士,所有人都別過頭去。
雪盛而轉衰,聲勢漸小,朦朧間能聽到風裡夾雜隻言片語,恍惚間又聽到鼎沸之人聲夾雜喊殺與咒罵。
二愣子甩了甩頭,沉下一口氣來細細聽了,知曉那不是幻覺。
「我聽見了,我聽見了。」二愣子抱住龔守備的雙臂使勁兒搖晃,卻不能動那個塔一樣的男人分毫。
聽見什麼了?
聽見外面有人在打殺!
你們聽見了嗎?龔守備問身邊兵士。
沒聽見。
我分明聽見了!二愣子近乎嘶吼出來,外面有風聲,有人聲,有刀聲,有狗吠聲!我全都聽見了!
娘的。龔守備暗暗叫罵了一句,這幫孫子,說了別在城門口打!
「你說什麼!」二愣子聽到這一句話,如獲至寶,「龔叔,你知道外面有人在打架對不對?」
「沒有,我不知道。」男人臉上的線條生硬如鐵。
忽而城樓上一聲驚弦響,龔守備大驚,衝出門洞沖頂上大喊道:「操你娘!哪個孫子放的箭!」
一個小弓兵迅速被人押了下來,不知是不是弓拉得太滿,雙手仍在不住的顫抖。
「守備大人……一個老頭子,打幾十號人……我看不下去!」小弓兵淚目道。
「娘的,娘的娘的,你們就真以為老子看得下去……」龔守備咬牙切齒,「可是我們誰也得罪不起!」
他瞪了二愣子一眼,道:「你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
「娘的,射也射了,需得射出點用來。」他自言語一句,又轉而向城樓上喊道:「所有箭上弦!跟外邊兒喊話,滾出去五里開外打!不然老子誰的面子也不給,全都射穿!」
「龔叔……」二愣子幽幽道,「我們幫幫易大爺啊……」
龔守備眼睛一眯,還不待說些什麼,二愣子倏忽抽出他腰上長刀,頂在了他的甲胄上,泣訴道:「我們幫幫易大爺啊!」
二愣子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剛下山的時候,在易水涼家裡貓了好幾天。
易水涼說好了,你這小子現在做不成聖人了,那就跟我好好學做人吧。
二愣子就問易水涼,說做人很難吧?
易水涼說不啊,做人可簡單,做聖人總是要去考慮黑是不是黑,白是不是白,世界是不是非黑即白。但是做人吶,講點通俗易懂的道理就可以。好比說屠夫想要往賣我的肉里注水,我就把刀拔出來架他脖子上。
二愣子就笑,說真好啊。
多年以後的這個夜晚,他把龔守備的刀拔出來頂在對方的胸前——十八歲了,才第一次理解到,原來做人真好啊。
「把門打開吧,我聽到外面有聲音。」
龔守備直勾勾盯著傻子看,良久,單手握住刀刃,甫一用力,生鐵如雪片一般蹦碎,白茫茫落了一地。
鮮血順著手指滑下,龔守備看那雪地里一點紅梅,又看眼前的少年,嘶聲道:「孩子,別傻了。」
二愣子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一口血堵在喉口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單看龔守備這一招破兵便可看出他是不世高手——可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出去幫幫易大爺,說是什麼也聽不見——這武林籠罩在那葉知微凶名之下,做個人這麼難嗎?
風雪驟盛,叫喊聲聽不見了,對刀聲也漸漸遠。
龔守備說,二愣子,你聽,哪有什麼聲音?你聽錯了。
從那天開始二愣子就再沒說過話,成了個又聾又啞又瘋又傻名副其實的廢人。
哪是聲音沒了?只是都丟在那一夜凌人的風雪裡了。
六
混沌十二年,直到看到那條狗在惡霸身上咬了一口,二愣子倏忽醒了。
他說了三個字,震聾震瞎百餘人。
那些年跟著易水涼吹牛打屁,又四處「行俠仗義」,胸中鬱結大多排盡。卻又有十二載看盡生靈,不言不語,無知無覺。如下山之日所言,他一開口,胸中佛怒無人能當。
聚賢樓還是十二年前的聚賢樓,老闆卻早已改易他人。倒是當初那小二哥認出他來,喚他一聲:「二愣子,你聽得見啦?」
「易大爺他……」二愣子頓了一頓,終究還是艱難的問出口,「死了嗎?」
這世上很多事,你不去問,就不用害怕知道答案。可有些事你又非問不可,真是矛盾得很。
「沒呢吧。」小二哥放下記賬的毛筆,從腰後邊兒拔出一根煙槍蹲門邊吧嗒吧嗒抽了起來,「生死不知,就是沒死。」
「可你都成了這件客棧的掌柜的。」
「嗨呀,代掌柜的記賬呀。」小二吐出一口眼圈,眯眯眼愜意道,「你說掌柜的和老闆娘砍完人回來,要是看到客棧都荒廢了,那不得打死我們?」
「易大爺有說他去哪嗎?」
「去砍葉知微討個公道。」
「失敗了?」
「未曾聽說,只是沒了消息。」
「十二年啊……」
「嗯。」
「謝謝你。」
「什麼?」
「謝謝你還在等。」
「見外了。」小二拱手。
二愣子亦拱手,轉身。
「去哪?」小二問。
「重要嗎?」
「若是你死後有人要幫你尋仇,我好說知道你去了哪。」
「城樓。」
「不必去,龔守備已經死了。」
「那就去找葉知微吧。」二愣子嘆氣,「他活得太久了,這不應該。」
城門口有個和尚在等他,二十二年未見,老得快要死了一樣。
可三一和尚眼中依舊清明,白眉里的弧度越發慈悲,雪地上盤坐不動,卻好似佛祖沾花微笑,身邊蓮瓣翻飛。
「我聽說你醒了,就來看看。」老和尚道,「死的人多嗎?」
「死了十個,還有百來個廢了。」
「殺生是什麼感覺?」
二愣子兩手絞在腰後,踢雪。
「我現在是做人,不用管那麼多。」
「易水涼把你教成了這樣啊?」老和尚嘆息。
二愣子抬起頭來看了老和尚一眼,老和尚就笑:「生什麼氣,為師就罵不得易水涼了?」
「也好吧。」三一又道,「挺好的。此行去殺人?」
「葉知微。」
「你修閉口禪才十二年,震得死那惡霸大少,卻肯定震不死葉知微。這樣也要去?」
二愣子點了點頭。
「傻徒弟……這世間之事,又不是非黑即白。」
「如何不是呢?」二愣子道,「這世間之事就是非黑即白,只不過大多時候人力所能及之處無法解決問題,便說世間萬物並不是非黑即白。」
「以你力所能及去殺葉知微,無異於痴人說夢。這樣也要去?」
「已經晚了十二年,城門口那守備都死了。如果在我殺死之前,葉知微也老死了怎麼辦?」
三一和尚搓他那光頭,玩兒命搓,彷彿要把戒疤都搓掉。
風雪盛,良久,三一和尚也未曾停下。二愣子跪下給這往日的師父行了大禮,便起身抬步遠走。
「可是你打不過啊!」
二愣子轉身看他,記起很多年前偷聽到的一句話。
「我打不過,難道你不是我師父?」
「那難道易水涼不是我兄弟?」三一和尚又道,「我若打得過,何至於等到十二年後又老又殘,坐在這裡和你說廢話?」
「你打不過,難道我不是你徒弟?」這話反過來再說一遍,彷彿有了新的意思。
二愣子看三一和尚。三一和尚不住的搓頭,戒疤都快要搓掉下來。
「你不會就來說這些沒用的話吧?」二愣子問。
三一和尚插手入雪,倏忽間抽出一把帶鞘的短刀來。
「四十年前我用這把刀砍出十二萬兩千五百個人肉包子來,戾氣衝天的不祥之刃,砍誰誰死,可你怎麼把它插進葉知微的心臟?」
二愣子沉思良久,道:「總會有辦法。我終歸要去。」
「你沒練過刀,就只有一刀的機會。失敗了怎麼辦?」
二愣子嘆了口氣:「咱們廢話太多了。」
言罷,他奪刀就走。走出很遠,他頭也不回的擺擺手,道:「若砍不死,就當命歹。」
老和尚背對著他,什麼也沒看見,卻好像什麼都看見了。他的識海里有一個少年踏著白雪挎著刀,逆一路狂風遠行千里,虛幻里生出八寶祥瑞、七彩佛光。
「個小兔崽子。」低低的叫罵一句,老和尚雙手合十又道三聲佛號,從此再沒了動靜。
尾聲
望海郡城西菜市街出了十條人命,聾瞎百餘人,如此大案早引得帝國高層震動,可無論派出多少精銳,竟怎麼也尋不到那郡城裡人盡皆知二傻子的蹤影。
人說他去殺武林盟主葉知微,卻怎麼也沒個聲響,江湖好端端的大半年,風平浪靜。
只那半年之後又三天,有更夫見百餘人的大隊湧上葉微山莊,口裡念著公道人心之名,手中卻不停下,如死士般不計生死衝殺劈斬,直掩戰到山莊深處。
後來發生更多的事外人便都不知道了。那隊人馬忽而的消失就如他們忽而的出現,沒有更多聲息。而那夜過去,葉微山莊里的人全都死光了。
武林盟主葉知微被一口墨色短刀釘在中堂那幅狂草「義」字之上,邊書二十餘年獨霸江湖所行之穢事,天下嘩然。
聚賢樓。
夜落燈花。
廚子到後院里挖了壇好酒,過櫃檯的時候捎帶上一小碟鹽粒花生,前堂隔門桌邊三個小二等他,牌九都備好。
「葉知微都死了,你們說掌柜的還回不回來?」
「十二年不回,家門長什麼樣都忘了吧?」
「咱們接著等?」
「分家分家,好聚好散。」
「行啊,店歸我,你們拿了銀子滾蛋怎麼樣?」
有那麼一瞬的靜默。
「誰在說話?」廚子問。
「你爹。」
繼而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寒山寺。
年輕的和尚在師兄們環圍之下受了戒疤,披上袈裟,接了師父遺下的禪杖。懷裡八寶紫杉木盒一十三顆佛舍利彷彿還有餘溫,訴說那個老和尚存在過的痕迹。
「師兄們……何以如此抬愛於我?」
師兄們面面相覷幾眼,輕嘆道:「師弟生得好看,傳出去,女香客們來得多些。」
「……」
二愣子不住的搓臉。
不住的搓臉。
長到三十歲,終於沒人覺得我面目可憎啊?
好啊,真好啊。
直足以為之熱淚盈眶。
忘我流離:你看過/聽過最精彩的短故事是什麼?
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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