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小說】我的同事楊志
來自專欄原創中短篇小說集—職場篇
接連數月,國內互聯網企業爭相上市。他們涵蓋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就如同電光火石般擊穿了傳統行業,大有改朝換代、顛覆一切的趨勢。在這些公司內部通常喊著連接一切的口號,摧城拔寨、一路高歌,媒體的報道也一浪高過一浪。一些傳統的老派企業自知跟不上時代,內部矛盾重重,他們垂頭喪氣、沒有主意、大多顯得死氣沉沉,毫無創新。他們眼睜睜看著外部世界的變化,卻不曉得該怎麼切入。另外還有些年輕氣盛的創業公司,他們則容易激情慷慨,也容易被帶入彎道,隨時做著衝鋒陷陣的準備。他們不肯腳踏實地,卻老是希望用一些非常規的營銷手段去收割用戶,他們無時不刻都在做夢,幻想著用戶數一夜爆棚,最好把所有的市場份額統統拿下。在這些公司內部,也到處都在搖旗吶喊,什麼「超越小米」「打敗BAT」「打造極致體驗的互聯網平台」等,願景一個比一個偉大。另外,他們嘴裡還不忘口口聲聲叫喊著使命,什麼用科技推動行業進步,讓技術改變生活方式等等。他們信心滿滿,躊躇滿志,但我從他們的眼神里卻只看到了對於金錢的渴望,以及對名利的追逐。
幾乎在一夜之間,這些互聯網公司就四處冒出來了。但他們哪像什麼正規公司,無非都是些在過去傳統行業里撈了一筆錢財,然後在時代大背景下,再給自己貼上一些響亮的互聯網名片,就重新出來忽悠投資人的錢財。他們過去是一些做實業生意的老闆,像木材商、水果店老闆、做五金機械批發的,忽然間發覺生意不好做了,然後就請人搭建一個官網,開通個公眾號,便對外宣稱自己是做互聯網的。這些公司的成員大多是些散兵游勇,背景複雜,根本撐不起場面。他們自以為洞察了互聯網商業的本質,實際里卻用著低價薪水去招攬大批的銷售人員,以此來完成業績的增長。
半年以來,公司上下都在密切關注國內商業趨勢,總擔心著會錯過什麼。任何一位大佬的發言,我們都要拿到檯面上來詳細研究一番,生怕落下有用信息。就在昨天的會議上,老闆又給我們講了一個從零創業的勵志故事,這類腳本網路上比比皆是,根本看不出真假。但似乎所有人都願意相信,尤其是那句最為激勵人心的話——任何人都可以在這個時代翻身。
的確,這是最好的時代,不論身份人人都可以成為人上人。同時這是最壞的時代,錯誤和守舊的觀念會拖垮一個人,甚至毀掉好幾代人生。互聯網在推動社會進步,互聯網在改變人類生活,幾乎所有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辦公室里的風氣變了,小職員們亢奮難眠,個個都妄圖改變命運實現人身自由。他們這麼想本沒有過錯,不過他們越是如此,倒越讓我想起之前一起共事的同事。他名叫楊志,出生不好,學歷不夠,能力也差了些,但在年輕時因為機緣巧合來到我們公司,要是他肯堅持,原本該有一個較好的前途,但卻因為世俗瑣事給耽擱了,後來便一蹶不振。直到我們最近一次見面時,他已經淪落到社會最底層、連自己都快要養不活的地步。
我知道,在社會上像他這樣的人成千上萬,藏在中國的各個城市角落裡。現實的歡樂蓋過了內心的苦楚,他們只有到了晚上,等待一些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夠靜下心來思考命運,擔憂起未來的生活。他們一邊幻想美好,一邊接受現實,然後跌跌撞撞的走完了痛苦的一生。
那還是上個月時,某天我突然接到了楊志的電話,他約我見面,向我打聽一些事情。這是楊志在離開公司之後,頭一回聯繫我。過去我曾與他在同一家公司里共事了四年多,既然是老友開口,我自然也就去了。
見面之後,他顯得很是拘謹,連正眼也不敢瞧我,這跟他的性格有關。差不多一分鐘後,他才怯生生的開口問我,
「公司里繳納的公積金要怎麼取出來?」
我很詫異他為何會問這個,一般來說公積金裡面的錢要在員工離職後的六個月後才可以取出來。
他聽到後,用手指頭算了一筆賬,嘴巴輕微閉合著,等到有結果後,他總算是長嘆了一口氣,然後連身子骨也開始舒展起來,就彷彿壓在心底的困難終於有了出路一般。
之後我問他,
「裡面有多少錢?」
楊志搖著頭,說不清楚,但他很肯定的告訴我,
「我回來上班的時候,老闆親口答應過會給我買,差不多有三年時間了吧,但我從來沒有去問過這筆錢。現在裡面應該累積了一筆錢,只要再等兩個月我就可以取出來了」
他的異常行為,讓我不免有了過多猜想。自從見面後,他反覆提到了錢這個字眼,這使得我猜想他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但不管我怎麼問,他都是搖頭否認。
楊志太過固執,我也就不再勉強。後來,我們聊了些輕鬆話題,我問他現在在做什麼,他告訴我在老家鎮上當修摩托車的學徒,他的父親託了好久的關係才肯定讓一位遠房親戚答應教他這門手藝。我覺得這也不錯,好歹以後有了養活家庭的本事。楊志對待此事也挺滿意的,感慨生活總算有了固定的著落。之後,他又拉著我詳談甚久,至於內容,無非是一些悲痛和無奈的訴苦,這些相似、空洞、讓人抓不住重點的話,大多就是普通老百姓平日里所交談的那些東西。
在我認識的年輕人里,楊志的變化莫過於最大。他個子不高,大概一米五六的樣子,面貌清瘦,兩側的臉頰由於無肉常年凹陷。過去幾年來,由於工作的緣故,他長期熬夜,黑白顛倒,已經有了嚴重的早衰症,身體要比同齡人至少老了十歲。而且他的頭髮白了一半,額頭上有很深的皺紋,他的行為舉止也顯得粗俗緩慢,思考事情比常人要慢個半拍。要不是過去我與他在同一家公司相處多年,很難想像他曾經在一家知名的互聯網企業里工作過。
楊志曾兩次在我所在的公司上班,第一次是剛創立那會,他大約二十一歲的年紀,那時候我們跟著老闆擠在一間30平的民房裡,他大概只待了九個多月就離開了。他第二次回來是在幾年之後,這一次他在公司里待了將近四年,最後也是黯淡辭職。
關於楊志的故事,原本我就所知不多,記憶里都是些零碎片段。大概幾天之後,我就把此事給忘了。但是某一天下午,我在辦公室里又突然聽到好幾個人在私下討論他,口裡斷斷續續的說著可憐、結石、難過之類的詞。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但為了弄清楚緣由,我逮著其中一個問,
「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他們也不打算隱瞞,就實話實說了,
「你還不知道嗎?我們以前的同事楊志,聽說患上了腎結石,現在在到處籌錢治病呢」
「他病了?」我問。
「是呀,你還不知道嗎」
聽到這,我愣在原地,一口氣沒來得及緩過來。現在想來,上次楊志那麼急著要錢,原來是碰到了這等麻煩。
「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接著問他們。
「據說還在公司上班時就有了,那時候他就時常捂著腰部喊疼。但他自以為還年輕,只是晚上熬夜時沒注意休息,忍忍便過去了,誰知離開公司後沒多久就被檢查出來了」
「真是個可憐的人」有人感到嘆息。
但也有人很淡定的說,
「這事全賴他自己不注意身子,要是再等幾個月辭職,就可以跟公司申請工傷補助了」
? 小職員們對於此事各持意見,然而我內心卻一直隱隱不安,這既有對老同事的同情,也有感慨命運的無常。你說生命究竟是偏向美好還是生來便要墮入深淵,這個哲學難題誰也說不清楚。尤其是當苦難真實發生在身邊之後,對待命運就會越加敬畏。過去我只有楊志又部分記憶,如今又從別人那裡打聽到一些傳聞,慢慢的便將他過去十年來的經歷模糊著拼接起來了。
楊志出生在湖南省衡陽市裡的一個農村家庭,他是在2011年加入到我所在的這家公司,那時候企業才剛剛起步,整個辦公室里只有九個人,楊志只比我稍晚了一個月時間入職。他那時候才二十一歲,但已經換過好幾份職業了,他初中念完之後就外出打工了,先是跟著老家的長輩去廣東在工地上做苦力,然後改行去做室內裝修,再後來去過工廠,應聘流水線工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去了可口可樂長沙廠房基地。這是他最為自豪的人生經歷。一有空閑的時候,他就會把我們拉倒他跟前,眼睛笑起來咪成一條線,自豪的說,
「說不定你們手裡喝的可樂,就是我貼的標籤」
漸漸地這句話成了楊志的個人符號,每當有新同事入職時,他總是會這麼自我介紹。
不過關於楊志本身,大家普遍認為他是極為幸運的。因為在我們這群老員工當中,楊志無論是學歷,還是業務水平都是最低的。他幾乎一點也不懂得互聯網思維,也弄不明白馬雲、馬化騰這些人物是如何發家的,但是老闆卻堅持錄用了他。我猜老闆最終選擇他,唯一看中的就是他的踏實與忠誠吧。
在公司里,楊志主要是做一些簡單的活兒,他只要每天去網上發布一些帖子,把公司的產品軟文在各大平台曝光即可。那時候網路營銷還是非常的火爆,初創的互聯網公司都喜歡用這種方式來大量引流,但這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
由於公司才剛成立,內部沒有明確的職位之分,大家整天忙的昏頭轉向,只要有活兒都搶著去干。那時候我們睡在同一間宿舍,公司有專門的阿姨幫忙做飯,一到晚上的時候,我們就愛聚在一起聊天,相處久了之後,大家對楊志的誠懇態度都很是認可,他好學奮進,內心謙虛,凡是交代的事情都會有反饋結果。我們都挺喜歡他,認為他只要肯堅持下來,跟隨企業一起發展,總會有好的前景。
在楊志來到公司九個月的時候,那時候快到新年,大家為了沖業績都跟打了雞血般興奮,卻唯獨楊志整天悶悶不樂,愁眉苦臉。有位同事曾發現楊志經常在電話里跟別人吵架,嘴上說的全是他們本地的方言。
某天,我們在公司里辦公,突然從外面衝進來一個中年人,那是典型的鄉下人模樣,枯瘦矮小,滿頭白髮,滿身的煙草味。而且由於常年暴晒,他的皮膚從臉頰到脖子,都是深深的黝黑,只有在眼角邊沿能看到一丁點的黃色。
這個中年人身子消瘦,手臂上的粗大血管根根爆起。他的口氣如同他的樣貌一般,也異常火爆。他站在公司門口大聲叫嚷,說話直來直往,一點也看不出受過文明教養。
為了去跟這個鄉下人溝通,老闆親自接待了他,後來我們費了很大勁才弄清楚當中的緣由。
原來他是楊志的父親,此次過來長沙就是為了叫兒子回去結婚的。在婚姻這件事上,他們父子已經吵了好幾年,最近他的父親看上了隔壁村子某戶人家的女兒,答應給五萬元彩禮,對方也覺得不錯,於是兩位長輩便在私底下達成了這筆婚姻買賣。但楊志卻不同意,他連姑娘的面都沒見過,卻要被硬逼著跟一個陌生人結婚。
那個姑娘今年才十九歲,只念完小學就回家做事了。這麼多年來一直靠種植蔬菜、圈養雞鴨、干點農活養家。姑娘從未踏出過小山村半步,沒見過市面,也沒受過多少文化,是那種最為樸素、最為底層的鄉下偏僻女人。
因為婚姻問題,兩父子在公司里吵了起來。當父親的看中了這樁婚事,堅持要把兒子帶回去,作為兒子則千萬般不願意,嘴裡高喊著婚姻和人生自由。
我們都感到詫異,
「天底下居然還有這種父親」
老闆則顯得很氣憤,
「真是倒了大霉」
發生這樣的事情,老闆終究是很不開心的,因為面子上受了傷害。
後來,我們輪流去勸說楊志,但他好像誰的話都聽得進去,同時又沒去按照任何一種建議執行。他左右搖擺、猶豫不定,沒有主見,就這麼一直拖著,打算熬過多久算多久。
在楊志父親來鬧的第三天,老闆經不住折騰,答應了他的離職。而楊志呢,居然沒一點動靜,既不主動要求留下,也看不出有反抗的意願。後來我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楊志在離開公司後就乖乖的回了老家結婚。至於他是如何被說服的,誰也不清楚。也許是自己想通了,也許是家裡給了太大的壓力,或許是因為姑娘本身長的不錯,然後他竟然從了,默認了,也就不再掙扎了。
大家對楊志的態度分成兩派,一方認為他太過孝順,不懂得反抗,一方則認為他太過愚笨,還守著傳統觀念生活。男人們大多惋惜,女人們則破口大罵。你說一個才二十齣頭的小夥子,居然會被父親逼著回鄉下結婚,這事不論發生在哪,都是不可理喻的。
時代就算是已經發展到今天,很多人依舊對婚姻保持著天生的恐懼。過去我一直以為只有女人才會早早的把自己嫁出去,卻沒沒想到在鄉下,居然還存在著這樣的父親,竟然會為了買賣的婚姻而逼著兒子成家。
後來,當我們在辦公室聊起此事時,仍舊有不少老同事開玩笑似的說,楊志就是活在上個世紀的滿清人,辮子雖剪了但思想毒瘤還在。此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但他們也只是笑笑而已,頂多再表示一下可憐,說一些可有可無的風涼話,然後便埋頭去干各自的活兒去了。
楊志生活的怎樣,我們都不清楚,此後他也沒跟我們聯繫,這事直到三年之後,在一個冬天的晚上,我突然又見到了他。
那是2015年公司年會的時候,當我走進會場後,居然在前幾排座位靠右邊的角落裡看到了他。
他比上次離開前更加清瘦了,就好像長期沒有吃飽飯一樣。而且他的樣子成熟不少,那是一張彷彿經歷過許多故事,飽受滄桑的臉龐。
我不知道他出於什麼原因會出現在公司年會現場,但既然是過去的老同事,那也應該去打聲招呼。
在我走過去的時候,楊志的眼睛也恰好望向了我。
「你還在市場部嗎?」楊志先開口問我。
我點頭說是,但同時告訴他現在環境變了,我不僅僅是做市場,更多的是去做品牌建設。
楊志一臉茫然的看著我,問,
「品牌跟市場的差別是什麼?」
「市場是為了銷售,而品牌則是一種大眾認知」
他還是沒聽明白。
之後,我又跟他作了解析,他雖然全程都在認真聽,但似乎仍不清楚。後來,為了避免尷尬,我特意轉個話題,向他打聽離職之後的生活。楊志似乎來了些精神,在聊到跟他相關的事情時,他顯然更加自信和開朗。
「我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小的才剛滿半歲,而大的下半年就要去讀幼兒園了」
楊志很興奮的告訴我。
我感到驚訝極了,因為他還不到二十五歲,就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在我身邊,很多同齡的年輕人卻還都是單身一人哩。更何況現在的90後,普遍都不願意過早結婚,女孩子幾乎很少在二十七歲之前就把自己嫁出去的。即便她們在談戀愛,也要拖到一定年紀才最終確定跟誰共度餘生。
之後我問楊志過去三年他都在做啥,這位老同事有些慚愧的告訴我,過去幾年來他一直在鄉下做事。他沒有正式的工作,手頭也沒有像樣的本事,通常都在家裡等著接一些鄉村裡的臨時活兒。例如節日的時候去舞獅子,挨家挨戶的表演,然後向主人家討要二十塊彩頭錢。但這種收入現在越來越難了,因為年輕人都陸續出去了,而留守的老人家呢,通常都比較謹慎和吝嗇,他們最多給十塊,五塊,最少的時候他連一個子也沒瞧見。後來,他又去跟別人學吹嗩吶,靠賺死人的錢。按照習俗,在衡陽鄉下,只要有哪家族人去世了,都會搭台唱漁鼓戲,而他就跟著戲班子走,混在人群里吹嗩吶。這種活兒不要求太高的技巧,只要熟練那幾首固定曲子就行。但這種活通常不太確定,有時候鄉下的老人接連去世,有時候又連續好幾個月都沒有消息。再後來,為了養家活口,他開起三輪車,在鎮上和村子裡往返,專門接送老人和孩子,靠這些來貼補家用。有時候實在不景氣的時候,他就去鎮上應聘當保安,這個活兒滿大街都是,對學歷能力都沒要求,只要一個成年男子肯點頭就隨時可以過去上班。但他的老婆呢,工作則要穩定得多。她在鎮上的針織廠里做事,每月拿一千七百塊錢工資,三年了從沒變過。
「我的大兒子今年兩歲了,他十個月的時候就學會走路了。他長得白白胖胖,村裡人都很喜歡他」
在我們聊天時,楊志忽然掏出手機,把他兒子的照片翻給我看。他指著屏幕告訴我,這是六個月的時候拍的,爺爺說像極了他小時候。他的小兒子呢,在去年夏天的時候出生,但體質沒老大的好,經常生病發燒,最嚴重的一次在醫院連續住了二十多天。
楊志一直在跟我講述他的孩子,看得出來這是他過去幾年來心頭的唯一牽掛。
「也就是苦了我的小兒子,也不知道怎麼了,他老是在夜裡哭,有時候連當媽的都哄不了」
他接著是嗚咽嘆息,有種無可奈何的宿命論。
我過去安慰他,但他似乎沒怎麼聽進去。氣氛有些尷尬,我不知道還能同這位昔日老同事聊些啥,他的身份,見識,思想都與我不在一個頻道上,兩個人很難再聊到一塊去。不過後來,出於禮貌,我還是問他,
「你怎麼想著到長沙來了?」
他想了一會兒,嘴唇緊張的上下碰撞,顯然是被我這突如其來的提問給嚇住了。但是很快他就跟我老實坦白了,
「是我主動給老闆打的電話……我想要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你知道,鄉下的收入很不穩定,尤其現在有了兩個孩子,這是筆很大的開支……」
楊志吞吞吐吐的說,待他說完後,眼眶都微微有些紅了。
「這麼說,你要重新回到公司來上班了?」
「是的」
他把聲音壓的極低,我豎起耳朵專心聽才聽出這兩個字。
「你說……」楊志轉過身子,結巴著問,「我再回來公司合適嗎?他們會不會笑話我……過去我離開過一次,現在又厚著臉皮要回來……」
我萬沒料到他會問這樣的話,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回復。
「應該不會吧」我淡然的回答。
「可這……畢竟是件丟臉的事情」
在說到丟臉這個詞時,楊志的臉上明顯都是無奈跟失落。顯然他是一個實誠的人,一個不懂得耍心機,一個抱著傳統觀念死死不放,不懂得變通,呆板、念舊、自尊心極強,同時又毫無主見的一個人。我能想像他開口跟老闆說要回來上班,當中糾結了無數次,亦失眠了好些個夜晚才痛下決定說出來的。甚至有可能連這通電話,都是他家裡人逼著按下去的。
趁楊志一時心情複雜,我找了個借口便離開了。果然在幾天後,他就回來公司上班了。老闆在全體員工面前大肆宣揚了此事,話裡頭的意思無非就是自己多麼寬宏大量,願意重新接納一個離職三年多的老員工回來。但通過我的觀察,每當老闆提及楊志的名字時,他的額頭就要冒一次汗。
得知楊志回來後,一些原來的老同事都跑過來問他,他們都好奇的打聽楊志過去幾年來的生活,其中一個還打趣似的說,
「是不是在外面逛了一圈,最後還是發現是原來的公司好」
此話戳中了楊志的要害,他臉漲的通紅,整個上半身都在哆嗦。面對同事的調侃,他始終沒有說話,全程只是微笑。這位從農村來的小夥子,性格靦腆,骨子裡還操著傳統的思想,始終認為好馬不吃回頭草,一個離職的員工是不應該再重回到原先的公司,那樣老闆該怎樣看他,原先的同事該怎麼議論他。現在他以一個離職員工的身份二次進宮,這在中國社會,在熟人圈子的公司里,在底層社會裡,大多是要遭人摒棄的。因為這會顯得當事人沒有骨氣,既然當初選擇離開,就不應該再次回來。
在頭幾個月里,楊志依舊如同過去一般兢兢業業,埋頭做事,連社交都很少參加。我一直在偷偷觀察他的神情,看到的是一副拘謹、隱忍、充滿掙扎的臉孔,我猜想他是過於在意周圍人的想法,甚至有些固執、羞愧、害怕別人在背後亂說閑話,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這些年來他肯定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楊志此次回來後,公司變化挺大,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艱苦的創業環境了。最開始時,我們幾個人擠在一間很小的辦公室里,如今卻搬到了長沙市雨花區紅星國家會展中心附近的寫字樓里,足足有500個平方,員工也由九個人發展到兩百多。
老闆把楊志丟給了總經理,對方把他暫時安排到了推广部。他還是跟過去一樣,很刻苦努力的做事,每天都要忙到晚上八點才下班。有一次,我跟楊志的部門主管閑聊,對方卻滿不在乎的告訴我,要不是因為老闆的推薦,這樣的員工他是絕對不會招聘進來的。我問緣由,對方告訴我楊志做事太過古板,不知變通。而且過去幾年來他極少關注互聯網,已經跟這個時代脫節了。他沒法理解新的商業模式,對互聯網的看法也還停留在好幾年前。他除了不厭其煩的做一些枯燥乏味的基礎工作外,其它創意性工作一樣也做不了。後來,我又去問其他同事,我從他們的口中也得到了類似的回答。我能很明顯的感受得到,楊志已經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他出生鄉下,在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憑藉天不怕地不怕的衝勁到大城市打拚,但是五年過去了,這個世界變化太快,無論是新的思潮,新的技術,或是新的互聯網玩法,他一樣都不清楚。有一天中午,我跟他聊跨界營銷和時下流行的APP平台,他竟然像個天真的孩子般,一臉崇敬的望著我。
在經營班子例會上,有人提出要淘汰效能產出低的員工,當中花名冊里就包含了楊志的名字。不久老闆也知道了此事,但他礙於面子,於是下令把楊志調到售後部門去,負責接聽和處理客戶的售後問題。這份工作並不困難,只要稍加培訓就可以上手。
過去我始終不明白,既然老闆顧及情面,卻又為何要安排楊志到售後崗去,做這樣一份呆板枯燥、毫無價值的差事,但現在想起來這或許是最穩妥,也最合適的活兒。以楊志現在的處境,這已經是公司里在最底層工作之上的,還能讓他適應的工作,因為總不能讓他去做打掃衛生、抹桌子的苦力活吧。
楊志接受了公司的安排,自此過上了黑白顛倒的日子。在辦公室里,他變得沉默寡言,有時候成天一句話也不說。作為老友,我總感覺楊志的心裡藏著無數的困惑,但卻不知如何開導。而且自從楊志調崗之後,我也就很少再去關注他。公司里沒人提及他,他就像個透明人般存在著。
直到2016年7月的時候,楊志忽然找到我,他向我抱怨老闆不再像過去那樣親和。在公司里,他很少再見到過老闆,也難得跟他說上兩句話,過去那種創業時的良好關係現在蕩然無存。
他站在我面前,頗有點念舊和委屈的說,
「我真希望回到三年前的那個時候,我們擠在小房間里辦公,雖然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大家都還是開心的。我們在一起吃飯,睡在同一間宿舍,在辦公室里可以來回走動,這種感覺最好。但我知道,這種日子永遠也回不來了」
說完之後,他就灰溜溜的回去工作了。
到了17年底的時候,楊志又一次找到了我。這時候他已經相當疲憊,對這份工作再也燃不起任何激情,每天都是在混日子,就等著發工資那天。我明白他有了職業倦怠感,一份毫無創造性的工作,他連續幹了四年多,換做誰都會麻木的。此時他已經對公司失去了耐心,同時亦覺得自己還清了老闆的恩情,內心裡隱隱有了離職的想法。
有一回,他在公司里找到我,拖我打聽有沒有合適的工作介紹。他輕聲細語的湊在我的耳邊,生怕被別人聽到。
「我想換一份工作了,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做些什麼,要是你有合適的介紹,希望能推薦幾個」
他看著我笑,笑的我都有些膽怯了。但作為同事多年的老友,我還是答應他會多多留意。
他突然眼睛發亮,就像是有了人生著落般開心。
「我在長沙也就只有你這麼個朋友了……我明白你人緣最廣,有不少的門路,托你找工作自然是最穩妥的。嘿嘿。嘿嘿」
從他這些話里,我斷定他已經下了決心要走。
「可是……我想換工作的事,千萬別讓老闆知道……」楊志突然停下來,小心的往前走兩步,靠近我耳邊,猶豫不安的說,「說實在的,他要是聽到後,肯定會失望的……當初是我要回到這裡,現在卻只想著離開……」
我拍打他的肩膀,表示一定會在他離職之前保密。
「可是,我終究是背叛了老闆」楊志還是不放心,一直在嘴邊碎碎念著。
「工作開心了就一直做下去,要是不開心就隨時走人」
「但事實是老闆對我有恩,我要是就此離開,肯定又會被所有人恥笑……上一次我回來就有不少人在背後議論了,現在我要走了,他們又會添油加醋狠狠嘲笑一番……」
我很吃驚,原來在楊志心裡還一直裝著這種思想,所以才遲遲不敢邁開腳步。我甚至在想,他壓根就不喜歡售後工作,這麼多年堅持純粹是因為內心負擔太重。
「我這麼做不會遭到報應吧——老闆會理解我嗎,還有其他同事呢,他們又會怎麼看?」
我嚇了一跳,不明白他竟然會說出』報應』此等的話。但為了安慰他,我還是支支吾吾的回答說,
「你早就還清了恩情,至於報應,那隻會靈驗在壞人身上」
他一聽到這詞,心裡更加哆嗦了,
「那我算是壞人嗎?一個不守信用的人將來會下地獄嗎?」
他這麼問我著實回答不上來。好人與壞人的判斷標準是什麼,好人是否真的會有好報,壞人是否該下地獄,像這樣的封建迷信思想,至少我是不相信的,然而楊志卻把它視為人生行為準則。在職場上,員工與老闆頂多是合同制關係,一方付出勞動,一方支付薪水,誰也不欠誰,又何來的愧疚與不安。
我原本還想多勸他兩句,但又怕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真要是因此而惹出什麼極端的事來就更加不好了。之後,趁他思考的時候,我匆忙跑進了辦公室,關於工作我答應會幫他留意,但道德意志我始終沒法認同。
等我回到座位之後,又把剛才楊志的話細細回想了一遍,忽然間覺得他極為可憐。像他這樣出身農村,本身既無本事又無資源背景,而且年近三十歲,依舊抱著頑固不化的思想,這種人究竟還能幹些什麼呢?我要是把他推送到互聯網企業,肯定連面試官都看不上。要是讓他去干一些苦力活,也未必能跟年輕人競爭。難不成讓他再回到工廠里,去做流水線工作,雖然這也是一條出路,但我想楊志肯定不願意委屈自己再去那種地方。
找工作這事,我暫且是沒有什麼好的法子了。索性的是,楊志後來也沒再找過我,而我也沒從別人口中有聽到他要找工作的消息,於是就這麼過去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公司很是平靜,沒有大事發生。企業還保持著30%的速度增長,我們在全國陸續開設了十家分公司,原先那批優秀的老員工都被外派各地做了分總,每年拿著數十萬的高薪。而另一些人則留在總部,也都混到了不錯的位置,大多升到了經理、副總位置,手下管著幾十號人。大家對現狀都很是滿意,個個都期待著公司上市,再額外分得一筆財富。
在公司里,我很少再見到楊志。18年年會的時候,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他還是以前那副消極狀態,整天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他一個人坐在最後排的角落裡,有時候玩著手機,有時候就望著別處發獃,也不跟周邊同事聊天。台上的節目他只在感興趣的時候才偶爾看上兩眼,其餘時間就像個死屍般坐著,一動不動。
他就像根腐朽的木頭,讓人感受不到內心裡有任何的波瀾。
我剛才說過,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楊志。等農曆新年過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他在領完獎金後,就悄無聲息的離開了公司,連個招呼都沒打。他離職的事情還是我從別人口中聽來的。
這是楊志第二次離開公司,我想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在過去的四年時光里,他一點也沒有長進,就像個透明人一樣,任誰也感受不到辦公室里還有這樣一位活生生的同事。公司里,沒人關心他,也沒人在私底下跟他結交朋友。他愛好什麼,平時在做什麼,家裡有幾個寶寶,這些都沒人知道。他不愛出風頭,只顧做自己份內的事,至於人際交往和事業升遷,似乎都與他無關。
偶爾我也會覺得不安,因為當大家在說起楊志時,都紛紛搖頭表示惋惜。他要是在第一次進公司後,就一直待著,那麼命運或許會是另外一副模樣。就算他能力沒有提升,但至少會獲得不錯的收入和尊重,可如今說什麼也都晚了。
我們當中有人把這事歸結為楊志的個人命運,是他的狹隘世界觀和認識水平阻礙了事業發展,也有人嘆息楊志的出身,和他身上所攜帶的那些鄉下人才有的頑固不化的思想,另外也有人說,造成這種悲劇有時代的原因,過去的傳統意志已經適應不了新的發展,誰還守著不放誰被該被社會所拋棄。這個時代曾經給了楊志機會,但他自己卻沒有把握,這能怪得了誰呢?
關於此事的爭論一直沒有對錯, 漸漸的人們也就淡忘了此事。我的那位同事楊志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一個談資,但大家也只是拿這個例子開開玩笑而已。真正有誰會去在乎這類人的遭遇呢?他們頂多在聊天時會假惺惺的說上一兩句同情話,嘆息個體命運的不幸。要是不夠,他們還會把此事大肆傳播出去,當做故事來講給周邊的人聽,好讓陌生者也灑下一把辛酸淚。
然而楊志被這個時代所棄已是不爭的事實。只不過他是如何患上疾病的,就沒人清楚了,也許是在工作之前,也許是在離職之後。但聯想到他在老家的兩個孩子,以及那從未踏出過鄉村的妻子,他們未來的路該如何走,則總是讓人放心不下。
公司在快速擴展,小職員們都在歡呼時代的進步,都等著享受互聯網給社會帶來的新衝擊,人們渴望顛覆,渴望被解救,肆意享受著隨波逐流的快感。所有人都沉浸在科技所引領的浪潮當中,也唯有他們才自我感覺是最為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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