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的一個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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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多年,她終於不再憎恨母親,也許是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時間沖淡了一切。她只是常常在想,若是當年父親還在,該有多好!
上海灘的朱先生同盧老爺是舊相識了,盧老爺是開工廠的,對於讀書人並沒有什麼好感。「讀書人?讀書人兜里能有幾塊大洋?」他在家人面前總是這麼說,可朱先生卻是例外,後來盧家大少爺問父親,為何要對朱先生另眼相待,老頭子顫顫巍巍,而又深沉地說:「朱先生不迂腐,朱先生是能做實事的。」
要說起來,朱先生也算不得什麼讀書人,雖說小時候也讀的是國學經典,中學時便迷上外國小說,讀著讀著還嫌文言譯本憋屈,買了原版的看。一開始朱老爺子常常責備自己兒子不好好讀聖人文章,將來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沒想著朝廷突然廢了科舉,洋學生吃香了起來。朱老爺子並不知道,只讀狄更斯、勃朗特的人是做不了官的。他還幻想著兒子哪天能考個洋狀元,回國領個一官半職,也算是自己教導有方了。朱老爺子就這麼在他的幻想中過日子,同時抱怨著世道,抱怨著洋人,偷偷抱怨朝廷,後來朝廷沒了,他便又抱怨總統和大帥們,對紫禁城裡的小皇帝,倒多出幾份忠心來。
朱先生沒學到什麼經天緯地的大本事,倒是讀懂了洋人,他見了英國人就誇起天氣,見法國人便歌頌愛情,見了德國人便一本正經,見了日本人也會點頭哈腰。外國人都說朱先生是個中國紳士,而朱先生,也確實會和洋人打交道。中國人和外國人談生意,總愛請他去當翻譯,他翻出來的話,總是禮貌而動人的,又不失大氣,盧老爺當初,便就是這麼認識了朱先生。盧老爺覺得,朱先生不像別的讀書人,總是講一些沒人愛聽的東西,什麼民主選舉,什麼革命人權,要不就是什麼聖人之言,治國之道,朱先生講的都是很有趣的東西,比如他會講一個西洋的水手,在荒島上生存二十三年,和野人打仗的故事,還會講什麼大人國小人國,很是吸引人,簡直比得上評書。盧老爺常常對兒子誇起朱先生的才能,似乎這天上地下,就沒有朱先生不知道的東西。後來,朱先生有了個女兒,小姑娘小時候便很是伶俐,朱先生告訴盧老爺,這女人以後不能只在家裡做女紅,要會幫男人應酬,做生意的盧老爺慢慢也懂了這個理,如今的老婆,不能關在家裡只自己一個人看,得帶出去,幫你招待客人去。儘管說老實話,無論是朱先生,還是盧老爺,都對自己的老婆不太滿意,不過,朱先生的女兒,喚作朱惠儀的,在盧老爺眼裡,的的確確可以當個好兒媳,於是,他便和朱家訂了娃娃親,只是盧家大少爺盧鍾瑋比惠儀大出七歲,於是兩位家長便商定,等到惠儀上完中學,就讓他倆結婚。
盧鍾瑋剛上中學的時候,便知道了自己有這麼個未婚妻,當時他只覺得害羞,從來不提的。可後來漸漸大了,知道了男女之事,每到朱先生家,總忍不住想看看惠儀。惠儀對他,則頗有幾分畏懼,每次父親總要用晚上給惠儀講故事為籌碼,才能讓惠儀出來見一見她的小未婚夫。天有不測風雲,就在惠儀剛上中學的時候,朱先生染上了肺病,死掉了。盧老爺趕來幫忙料理了後事,朱家已沒什麼得力的親戚,朱太太又被她的亡夫說成是披著時髦外衣的庸俗蠢婆子,盧老爺也知道朱太太婦道人家,沒什麼主見,也沒什麼收入,就主動提出要承擔惠儀的學費。上海的中學學費,也不是個小數字,朱太太自然沒什麼意見,女兒橫豎要嫁人的,早晚要過去,早點花夫家的錢,在她眼裡也沒什麼不對的。
朱先生死在春天,鍾瑋夏天便從大學畢業回來了,每天去父親廠里幫忙做事,盧老爺覺得少爺要有少爺的排面,便給兒子置辦了洋車。鍾瑋回來,問過二老身體,便打聽起了惠儀,得知惠儀學校離家頗遠,每天早晚要擠電車上下學,便頗為大膽地向父母提出要開車接送惠儀,盧老爺本有幾份不贊同,不過想起來朱先生生前為人,突然生出一種西洋的俠義精神,便同意了兒子的這一想法。橫豎還有兩年便要結婚,也沒什麼要避諱的事。
惠儀自從父親死後,笑的便少了,鍾瑋的車,一開始她是不願坐的。不過母親嚴厲訓斥她,說不能辜負了對方一片好心,惠儀便上了鍾瑋的車,默默坐在後排。鍾瑋本想說話,可透過後視鏡,看見惠儀一臉不安的神情,也不知說些什麼好。只是一路上總忍不住偷偷看她,看她晶瑩的眼睛,微微上翹的睫毛,精緻的臉龐,一開始,他看到她總有幾分慌張,她微小的一個動作,都會讓他趕緊收回目光,看向別處。鍾瑋每次去接惠儀,總是先問候朱太太,然後默默地為惠儀打開車門,而惠儀總是低著頭,不看他一眼。朱太太有時會開玩笑地和惠儀說:「這是你以後的男人呢,別那麼害羞!」每到這時,雖然看不見,鍾瑋都能感覺到惠儀的臉在發紅,而自己也就顯得更窘迫了。他總是覺得朱太太這樣說有點怪怪的,挺讓人不舒服的,他覺得,他和惠儀,不應該只用男人女人的關係來看,他們的關係,應當是更神聖,更崇高的,他沒讀過西洋的小說,他覺得他們兩個應當是獨一無二的,就算用愛情來形容,也顯得俗了。漸漸地,惠儀不那麼害羞了,至少她現在不再總是低著頭,她有時也會長久地望著開車時的他,他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開始,他總是被她的目光弄得很緊張,慢慢地,他習慣了她的注視,而她也習慣望著他了。他覺得為她開車和為別人開車是不一樣的,別人,通常就是父親的生意夥伴,他的張叔王伯們,為他們開車時,他總是緊張擔心的,可與惠儀在一起,他就輕鬆而幸福。因為要給惠儀開車,他總是很早就到了父親的公司,公司里的員工們誇讚少爺工作認真,一點沒有少爺的架子。
惠儀和他說話了,多年以後,鍾瑋還記得,那是個雨天,漫天的雨水織成一道濃密的網,罩住了整個上海,弄堂的小巷子里雨水橫流,她打著一把小傘,慌亂地登上車,衣服還是被淋濕了。她有點局促不安,顯然是對自己弄濕了車感到抱歉,他不知道如何消除她的不安,於是也跟著不安起來。透過後視鏡,他看到她小心地蜷縮起來,心中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感情。「你這樣······大可不必的······」他有些小聲地說。聽到他的聲音,她猛地抬頭,在鏡子里對上了他的目光,她頓時羞的飛紅,又低下頭去。他頓了頓,鼓起勇氣,用微微有點顫抖的聲音堅定地說:「你淋了雨,身子不礙事吧?」他驚異於自己的聲音,那簡直像是另一個人從另一個世界發出來的。而當他聽到惠儀的聲音從後面傳出來時,他感覺已經過了一個世紀「不礙事的,不礙事的」。她小聲而急促地回答。緊接著,兩人便又默然不語了。
自那以後,兩人慢慢地有了交流,他們不談過去,也不談未來,彷彿他不是她的未婚夫,而她也不是她的未婚妻一樣。他們聊各自生活的趣事,聊當時社會的趣聞,聊讀過的小說。那段時間,鍾瑋覺得自己的世界中只有惠儀,只有她,才是活生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然而,朱家的境遇總歸是每況愈下了,朱太太只知道每日里打麻將,逛舞會,對於家庭的經濟狀況,她是不怎麼關心的。丈夫去世後,朱太太一人只覺得無聊,於是便接了同樣寡居的妹妹來住,這位惠儀的姨媽,也對麻將和舞會情有獨鍾,不過,這兩樣無論哪一樣,都是要錢的。朱先生死前,留了一筆小錢給朱太太,可是惠儀的姨媽,就完全是一文不名了。此時的惠儀,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兼有母親的美麗和父親的聰慧。於是,朱太太便有了想法,惠儀正值暑假,在家也是閑著,朱太太便決定帶女兒出去,上海這麼大,有幾個人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已經訂婚了的呢?男人們總是喜歡年輕的獵物,總是希望自己挑逗的女性有著簡單的過去,而一個男人的過去倘若同樣簡單的話,便是要惹人恥笑的。男人們最樂此不疲的事,便是騙好女孩犯罪,勸妓女從良。惠儀拗不過母親和姨媽的要求,跟著她們去了舞會,她就像一隻受了驚的小鹿,在舞會上茫然失措地躲避著男人們的殷勤,不同年齡,不同相貌的男人都在誇獎著她的美貌,而這些話,是她從未從鍾瑋口中聽到的。男人們爭相來和她跳舞,並請她和她的母親姨媽喝酒,朱太太和她的妹妹倒是非常快活的。天黑以後,一位老闆讓自己的司機將她們三人送回了家。惠儀一到家便走進卧室,她想哭,可又覺得哭是不對的,直到母親和姨媽睡下,她才慢慢抽泣了起來,一開始,她總在想著自己的父親,想著自己父親給她講的故事,想著父親以前給她買過的娃娃,然後她又想起了鍾瑋,想起了他的專註的背影,他的羞澀的笑容,他為自己開車門時謙恭的模樣。她想見他,又害怕見他,她想逃離這個家,想現在就嫁給他。
女兒的心思,朱太太是沒有多少興趣的,自從女兒開始參加舞會,許多男人對她又有了興趣,她再一次聽到了他們的甜言蜜語,再一次收到了他們的禮物。女兒馬上也是要嫁人了,嫁人之前發揮一點價值,在她眼中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那天,惠儀又一次被母親塞給了一個男人,她慌亂地聽著他諂媚的話語,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盧老爺和鍾瑋一起,伴著一群男賓,正向她走來,她騰的一下站起來,她要讓他把她帶離這個地方,她要哀求他現在就娶她,可她又突然坐下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裝束,突然害怕起來,她猛地再一次站起,向後一轉,迎面碰上了端酒的服務生。酒杯從托盤上滑落,沿著她的裙子跌到地上,白色的裙子上沾上了金色的酒,那人連忙向她道歉,迅速跪下來在她面前清理玻璃渣。她絕望地回頭,鍾瑋正看著她。他的慵懶而隨意的眼神中迅速充滿了震驚與愕然,接著便是深深的失望,他快步走了過來,「惠儀!」他喚道。她在心中狂叫,掀起裙子,臉上掛著淚痕,猛地轉過身子,就這麼跑出了大廳。鍾瑋提起腿便要追,盧老爺一把攔住了他,「不許去!」父親的臉上,是少有的堅定與決絕,鍾瑋回頭疑惑地望著父親,停住了腳步。半分鐘後,鍾瑋沖了出去,可是卻已經尋覓不到惠儀的蹤跡。
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了盧家退回婚約的消息,惠儀痴痴地拿著報紙,眼淚無聲地流下。朱太太倒是義憤填膺,她要找盧家討個說法,她已經是個寡婦,寡婦是最無所畏懼的,也是最纏人的。然而,當她坐了黃包車來到盧家時,卻無法進入,巡警拖走了在盧公館前大吵大鬧的朱太太,此時,盧老爺的夫人,正在和幾個女伴打麻將,朱先生還在的時候,她也曾和朱太太在這裡一起打過麻將。她正在用她愁悶的語調,訴說著她的苦事:「誰能想到呢,朱家這個丫頭啊,竟去做了舞女呢,我家老爺,學費可是一分錢都不曾少她的,所以說,這沒了爸爸的閨女,要不得啊!」其他的太太們也都可勁地表示贊同,她們紛紛安慰受到了欺騙的盧太太,同時為朱小姐的遭遇,表示惋惜。最後,她們又寬慰盧太太,憑鍾瑋的為人相貌,必定能找個更好的富家小姐,有幾個人,當即就說起了媒。
此時,鍾瑋可是並不清楚這些的,他去了公司,朱太太來家裡的事,他並不知道,父親也沒有告訴他,婚約已經取消,於是他還在想著惠儀。他很想見見她,並問她為什麼,可是又該如何去找她呢?晚上,盧老爺喚鍾瑋去了書房,決定讓他去南洋走一遭,辦些生意上的事,好好歷練歷練,同往常一樣,盧老爺對鍾瑋大談特談他對於公司的責任和義務。時間安排是緊了些,明天晚上,船就要走了。鍾瑋回自己房間後,想到這一遭出國,總要幾個月才能回來的,有些話,他必須要和惠儀說清楚。他下了樓,拔通了惠儀家的電話。「我找惠儀。」電話一接通,他便急切地說,「你打電話作甚麼?!你不要她了,你又打什麼電話?!我告訴你,我們以後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們一家人,有良心沒有啊?啊?!······」朱太太的罵聲如同疾風驟雨,鍾瑋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他只是說:「明天晚上,我六點的船······」然後便不知道說什麼了,朱太太還在罵,惠儀聽見,走了出來,她急切地衝到母親跟前,她想拿過話筒,朱太太似乎有意讓女兒也罵一罵,話筒剛遞過去,鍾瑋卻掛掉了。惠儀怔了怔,放下了話筒。
出發之前,鍾瑋想問問父親自己的婚事,中午吃過飯後,他又去了次父親的書房。然而朱老爺得知兒子給朱家打了電話,立馬嚴厲地訓斥了兒子,叫他不要想這些男女之事,他的婚事,家裡早有定奪,他自己有想法的話,大可回來再說。當前最要緊的事,是南洋的生意,父親的一番話,使得鍾瑋頗有幾分羞愧,似乎是自己不務正業,沉湎於感情了。於是,他便坐著洋車,去了匯山碼頭。
惠儀是知道鍾瑋走了的,朱太太雖只顧罵人,倒也記住了鍾瑋的話,她瞞著母親,早早地來到了碼頭,她擔心母親記錯了時間,兩點不到就來到江邊。她矗立在那裡,獃獃地望著馬路上的車子,各式各樣的車子在街上川流不息,卻都是陌生的。夏天上海的大太陽曬得她有點頭暈,嘈雜的聲音使得她的神經綳得厲害,她突然很想哭,想大聲的叫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見了鍾瑋應該怎麼說。終於,她看到了那輛熟悉的車子,鍾瑋穿著一件淺色的西裝下了車,他表情似乎有幾分凝重,惠儀想衝過去找他,可是腳卻像生了根一樣,整個人也都愣住了。鍾瑋就要登船了,惠儀遠遠地看到他提著行李,站在江邊。她想叫住他,可不知怎的,她說不出話來,她就這麼靜靜地望著他,希望他也能看見自己。惠儀在心中狂喊著鍾瑋的名字,可鍾瑋卻沒有注意到她,他沉悶地耷拉著腦袋,同自己的朋友們道別,當鍾瑋的身影淹沒在上船的人們中的那一刻時,惠儀突然平靜了下來。她覺得剛才的幾分鐘好像一場夢,現在的她突然夢醒了,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她目送著那艘船駛出港口,心裏面卻並沒有生出幾分不舍,只是有幾分酸楚,有幾分失望。終有一天,她會為今天痛哭的,但不是現在。
後來的鐘瑋曾和自己的朋友談起,那次去南洋的船上,開船時他在甲板上好像瞥見過一個可愛的身影。不過或許,他看見的,只是他心中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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