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註定與好評無緣的科幻
來自專欄一束光里的世界8 人贊了文章
《侏羅紀世界2》註定在中文互聯網中,不會是一部受歡迎的作品。迄今為止,它在豆瓣上獲得的7.1分評分,就算在一眾標準流水線的美式商業片中也算是極其平庸。
原因是什麼呢?開創性上早已不能和十七年前的《侏羅紀公園》相比,哪怕力圖引入更多與原始系列的彩蛋,也並沒有起到太多除了讓觀眾眼前一亮之外的作用;情節的安排上,也有些許不流暢不恰當之處;但這些問題,僅僅是被豆瓣首頁的高贊差評所一筆帶過的。他們批評的重點,集中在了電影傳遞的價值觀上:在他們眼中,電影中主角們的行動和選擇正是所謂「白左」愚蠢的又一表現。
電影開頭簡潔地道出了引發一切矛盾的難題:前人對技術的魯莽、自大,所帶來的後果只好丟給後人承擔。一個早已滅絕、不知道是否能和現今環境和平共處的物種被突兀地帶到了世界上,始作俑者天真地以為,他們都能被圍欄和高壓線控制住,乖乖成為用來為自己賺取金錢或更多魯莽成果的工具。哪怕在一次次失敗以後,貪婪依然驅使著人一次次冒險,讓後人所面對的情境不斷變得更加棘手。於是,當面對全部恐龍因為唯一的棲息地即將被火山吞沒後應該作何選擇時,人們最終聽從了原始系列中Jeff Goldblum所扮演的博士的建議,選擇了用無奈之下仍然坐視不管試圖結束繼續創造悲劇的可能。
但另一方面,恐龍顯然是無辜的,無論是來道這個世界上還是傷害人類,都不是它們的主動選擇。當它們和人類的生存矛盾已經到了必須二選一的時候,選擇因自保而犧牲前者也無可厚非,但是難道真的已經到了這一步了嗎?這中間好像一定還有一些可以選擇的餘地,那麼有什麼理由不去傾其所有地為一個最好的結果努力?這是幾位主角們的願望。
他們的形象,簡直是在知乎上最會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典型「白左」:一群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眼睛加T恤衫的碼農Nerd裝扮,不趕緊在500強企業里找個工作,而是擠在一間電梯門都要用手推開的辦公室里,喝著咖啡卻操心著十萬八千里之外的恐龍;那種看到國會聽證結果後焦急、憤怒的眼神,簡直是「無知幼稚」的最好詮釋:「放著安安穩穩的日子不過,去操心一些會吃人的動物,這不是害人害己的聖母X是什麼!」
其實,這種身上具備濃厚理想主義氣質的年輕人,在歐美的大學校園中非常常見。他們不僅熱心於幫助身邊的弱勢群體、動物或公共服務方面的短板,更是會「心血來潮」般地去在乎世界某個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地方發生了什麼,有什麼人、什麼群體成為了無辜地受害者。也因此,美國大學常被中文互聯網中的一些網友嘲笑為「白左重災區」。
那麼,他們行為背後的動力是什麼呢?
人類本能的同情心當然是一個重要因素,他們從父母和學校所接受到的教育里,同情心通常也是受到鼓勵與支持的。
但另一方面,他們的價值背後,也不乏「利己」的理性角度。他們能夠意識到,自己今天所享有的中產階級生活,並非完全是與自己和父母的努力正相關,而是存在許多結構性的因素;換句話說,他們明白,作為白人或作為中產階級的身份,讓他們能夠「躲開」一些針對少數族裔的、或針對低收入人群的歧視、傷害,也就是說享受了某種與生俱來的「特權」,如果自己出生時帶著另一種膚色,可能就成為了一個因享受不到良好教育而淪落為幫派成員的非裔、拉丁裔同齡人。
認識到隨機因素帶來的後天發展的巨大差異,也就會給他們一種恐懼感,從而讓他們明白,只有將這些前人遺留下來的、系統性的因素補齊,將自己放在無知之幕後時,才能放心地做出選擇,因為無論自己以什麼樣的身份走出來,都能站在一個較為平等的起跑線上,而不必因為與生俱來的因素去承受不能歸咎於自己的傷害。
這並非是空穴來風的胡思亂想。去年年底,NPR曾發表過一篇報道,探究了美國黑人產婦在生育過程中所面臨的困境。研究表明,黑人產婦的死亡率平均是白人產婦的三倍。這其中的原因,不僅僅有我們所熟知的醫療條件較差甚至缺少醫保以及在治療過程中的區別對待,另一個鮮有人注意到的原因,就是日常生活中日積月累的歧視為她們精神上帶來的壓力——在超市中更容易被店員懷疑盜竊,或是開車穿越高檔住宅區時更容易被警察攔停等;某一年齡的黑人婦女的身體,各項指標竟接近於年長七八歲的白人,這種區別折射在生育風險上是顯而易見的。記者採訪了一位意外去世產婦的家人。她其實並非一名十分「典型」的受害者,博士學位、令人羨慕的工作、在中產階級里也算得上優渥的經濟條件已經幫助她避開了很大一部分傷害,但前文中所提到的日常壓力造成的」慢性「傷害以及醫生對她早起不良反應的忽視,依然奪去了她的生命。
與之類似的例子並不難找到。可見,「白左」們並非如有些人所指責的那樣是空穴來風。而在這部電影中,同樣的理念被應用到了另一個物種身上。乍一看,可能有些略顯生硬,可仔細一想,這些長相駭人的生物,同樣是人類的一些列系統性錯誤的犧牲者。影片的鏡頭語言也在時時刻刻地放大這一點:腕龍長長的脖子扭動掙扎著消失在岩漿里的身影,當恐龍被放進人類世界裡後夕陽下、月光里矯捷的身軀,並最終通過那個克隆人小女孩和人類連結起來:
「它們也是生命,和我沒什麼區別,我做不到看著它們死。」
當然,電影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生活的直接複述,為傳遞某種理念在情節上有所誇張是必不可少的;當同樣的情節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如何處理也要經過複雜得多的論證。但出現在這些評論中的,恰恰是對這一所謂「白左」理念本身的否定;況且,這種聲音也並非僅僅止於曲解些歐美髮生的大小新聞,而是已經滲入了和我們自己息息相關的事情中。
就在近期,微博一位女網友,因為曬出自己和非洲某國男友的合照,而被某些大V無意中發現並掛出,從而立刻陷入了網路暴力的漩渦;即便她接連發出數條微博解釋甚至註銷了自己的賬號,然而直到今天,你搜索相關的關鍵詞,出現的仍有不少是對當事人的謾罵;
另一件事,則是愛因斯坦早年日記的英文版出版後,一些他在100年前到訪中國後對當時中國人的描寫開始被注意到,其中有不少屬於對整個種族十分片面、輕蔑的論斷。我大致看了一下,幾乎所有外媒得出的結論都很相似,即雖然愛因斯坦的科學成果與後期的人道主義精神都十分偉大,且這應是為他做出歷史評價的主要依據,一個人的觀點受到時代局也限實屬正常,但若真的要將這件事情單獨拎出來分個對錯,那無論如何不應說種族歧視是正確的、有道理的。
倒是國內網友們的評價讓我有些吃驚。哪怕自己所在的族裔成為了受歧視對象,絕大多數聲音也都是在為這個行為本身辯護;拿出的理由,是「當時還麻木、愚昧的祖輩,活該受到這樣的評價。我沒看出他的描述有什麼不真實、不科學之處。」
這件事其實可以折射出許多反「白左」聲音的中心論點:一切都可以憑個人努力爭取來,所以一切也應該憑個人努力去爭取的「叢林法則」,並美其名曰「競爭越多越有利於發展和進步」。這種邏輯所忽視的,恰恰是前文所提到過的結構性缺陷,即在同樣的賽場上,有些人的起跑線已經與終點相差無幾,而另一些人還在掙扎著想找到賽場的入口;他們眼中,對後者的照顧彷彿用直升機將他們直接空投到了終點,而實際上,只是把運動場的門為他們打開並為他們提供一個賽道和起跑線而已。
這賽道是什麼呢?是尊嚴,是被平等對待的權利,是享受基本公共服務的權利等等現代社會中的人應該生來就享有的東西,是無數思想家哲學家的成果為我們帶來的進步。既然我們這麼辛苦地一步步從叢林里走出來,幹嘛要回去呢。
其實,站在個人的角度,在類似的問題下該作何選擇並不困難。將自己放在那塊「無知之幕」後,走出來時,你的身份可能是優勢族裔、中產階級,也可能經歷不幸或成為少數,甚至可能成為那個被克隆出的小女孩,亦或是貪慾所創造的那隻恐龍。
那麼,你希望自己生活在哪一種世界中呢?如果是我,我一定飛速沖向那個哪怕多承擔一份責任,也不去做用毒氣殺死恐龍的劊子手的一個。
本文已發表於虎嗅網:
《侏羅紀世界2》:一部註定與好評無緣的科幻冒險片推薦閱讀:
※洛克菲勒 貪心推動社會演進
※一個社會該不該有民主
※世界冠軍的行乞,一個社會的悲哀
※從《詩經》看先秦社會愛情觀【古鑒】
※「光棍節」的社會學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