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點也不感謝貧窮

08-21

我一點也不感謝貧窮

7 人贊了文章

園丁1號，一線教師

朋友圈好幾個同事，以及學生的家長都在轉發一篇文章，《感謝貧窮！707分考入北大，她的這篇文章看哭所有人……》。在新浪微博，「707分考入北大感謝貧窮」上了熱搜排行榜。

文章說的是一個「寒門貴子」的故事。一個河北女孩家境貧寒，高考結束後，她在保定一家輔導機構做輔導員。當北大的錄取通知書寄到家門口之時，她正隻身一人在異地打工。她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感謝貧窮」：「貧窮帶來的遠不止痛苦、掙扎與迷茫。儘管它狹窄了我的視野，刺傷了我的自尊，甚至間接帶走了至親的生命，但我仍想說，謝謝你，貧窮。」

這篇文章，的確讓我們看到了女孩的懂事、堅強、積極、樂觀和堅持，她對貧窮的「感謝」，源於她對貧窮的戰勝，源於她在困境中的堅持，以及即便身處逆境也要竭力發掘正向價值的樂觀。因此，她對貧窮的「感謝」，是勝利者熬過困境的苦盡甘來，這並非意味著她「歡迎」貧窮，而是她終於戰勝了貧窮這一對手的「欣喜」。

但令我不安的是，上至《人民日報》下至地級市媒體的官方微博微信，在宣揚女孩的事迹時，提煉出的關鍵詞都是「感謝貧窮」，並將其當作一個正面宣傳，彷彿貧窮真是什麼值得感謝的經歷。我的第一反應是，倘若真是如此，那國家幹嘛要扶貧，幹嘛要努力消除貧困，大家都在貧困里，感謝貧困得了。

我的一個同事，在轉發這篇文章時說了這麼一段話，大意是：「貧窮讓這個女孩更能體會生活的自然和內心純粹的真摯，但現在的孩子多在蜜罐里長大，缺乏了生活的鍛煉，反倒丟失了許多寶貴的品質。」

再翻看各大公眾號底下的評論，這樣的論調比比皆是：貧窮會給予孩子更多的鍛煉，給孩子更多寶貴品質，而豐富的物質生活則會讓孩子懈怠、不知足、不懂感恩。

乍一看，貧窮還真是值得感謝。但這一論調犯了一個最基本的邏輯錯誤，即將個例當普遍。的確，貧窮可能給某些孩子帶來更多的歷練，讓他的品性更為堅毅，更懂得珍惜和感恩；富裕的確也可能帶來「富貴病」，讓人失去鬥志，甚至不學無術。但從普遍的角度看，貧窮毀掉了更多的人。

女孩在文章里提到，「貧窮帶來的遠不止痛苦、掙扎與迷茫」，它還「狹窄了我的視野，刺傷了我的自尊，甚至間接帶走了至親的生命」。她雖然堅強地熬過了，但如果同樣的打擊落到其他孩子身上，他們很可能就被壓垮了。

我出身貧窮，我與女孩有類似的經歷，我兒時的同伴大多跟我一樣貧窮，但我們中的不少人要麼被貧窮擊垮，要麼至今仍在苦苦地與貧窮作鬥爭。我們中有的人生命停止在22歲，因為重病卻無錢醫治；有的因為貧窮放棄了學業，抑鬱不得志頹喪至今；有的早早外出背井離鄉打工，孩子只能留在老家，每次跟孩子視頻完都會偷偷哭泣；而有的自暴自棄，最終走向了歪路……

如果問我及我的同伴們，我們一點也不感謝貧窮，它簡直是苦不堪言，如果可以，我們情願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貧窮可能會帶來一些正向價值，但這並不是貧窮的價值——再壞的東西都有好的一面，貧窮毀掉了更多，並且富裕的生活同樣可以帶來這些正向價值，還遠不止於此。

不久前，中國司法大數據發布的一組數據顯示，2016-2017兩年間，全國法院新收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被告人以初中生為主，佔比為68.08%；男性未成年人犯罪佔比超九成，農村地區未成年人犯罪發案率超八成；全國法院審結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來自流動家庭、離異家庭、留守家庭、單親家庭、再婚家庭的未成年人排名前五。

另外一組數據是，2000年以後，北大農村戶籍新生的比例大約只在10-15%。2003年，自主招生改革正式啟動，目的是通過自主招生的試驗來改革高考過程中的「應試教育」、「唯分數論」弊病。但是顯而易見，自主招生的試題更適合那些不僅有著充足的「應試教育」資源，而且有充足時間和機會去學習課外知識的學生。這些知識的鋪墊來自於家庭的支持，來自於博物館、價格並不便宜的《少年兒童百科全書》、電腦和網路……而不是來自於田間地頭。有研究發現，2005-2009年5年間，普通高考錄取的學生約有16.4%為農村戶籍，自主招生平均僅為5.4%。

從個體角度看，女孩當然有權「感謝」貧窮，貧窮沒有擊垮她，甚至還激發了她人性中的閃光點；但是從社會的角度看，媒體實在不應該藉此大肆地宣揚什麼「感謝貧窮」。雖然有人說什麼貧窮比富裕更能鍛煉孩子，但你放心，他絕對不可能讓自己的孩子生活在貧窮里，那種話只是說說而已。

「感謝貧窮」宣傳的真正危害是：它可能會成為窮人的一種新的道德壓迫。你是窮人，如果你不成功，你氣餒了，你抱怨了，那就是你的品行出了問題。你看看新聞中的那個女孩，貧窮不是應該讓你更堅強、更勤奮、更懂得感恩嗎？你怎麼可以墮落呢？

從本質上說，貧窮是一個社會問題，如今它卻成了個人問題。如果不能從貧窮中崛起，不能感謝貧窮，那就是你能力不濟、你品行有虧。於是有媒體報道「感謝貧窮」的文章底下，最熱門的評論說，「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貧窮毒化了心靈」。可事實本該是，貧窮太可怕了，因為它真的會毒化心靈。

這樣說，也不是為那些因為貧窮而自暴自棄甚至作姦犯科的人辯白，我只是想強調，貧窮從來都是生活的對手，它不該被美化，它是用來戰勝的。因此很抱歉，媒體也大肆「感謝貧窮」這碗毒雞湯我喝不下去，我一點也不感謝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