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香港IT人的漫漫獸醫路

來自專欄某獸醫的日常6 人贊了文章

作者：Dr.J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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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獸醫的日常（lovet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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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一位來自香港的師兄，早年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計算機系，有著穩定的工作，後來卻求學於臨床獸醫，曾在北京、美國和澳洲有過學習經歷。現在在國內經營著一家屬於自己的動物醫院。

今天非常有幸，可以請他來講述一下他的人生經驗，希望可以對各位有所啟發。

（由於我們這位師兄為人比較低調，在文章中將化名為「Dr.Jack」。）

1.當年在香港中文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在外人看來應該算是一個非常有前途的領域，但是為什麼在工作十年後選擇了去北京讀獸醫？

A:我1989年中大畢業，小時候很怕狗，畢業後IT工作辛苦，但從來不怕沒有工作。

1997年結婚，當時工作穩定，太太看到報紙報道一個收容所情況很慘，於是每到星期六，大老遠買食物用品帶過去，出錢出力。

我本來非常怕狗，永遠站一邊，結果生平第一次替狗洗澡，就是在那裡替一個年老西施狗洗澡，挑牛蜱。

後來因為跑出去替美國公司打工，需要到處出差，根本不可能自己養狗，於是一有時間就去收容所洗狗，遇到了我第一隻收養的雪納瑞。當時我她沒有感情，只是覺得她很瘦很可憐，專門去買最好的零食給她。

好景不長，某天得知收容所是騙錢的，很多像我們捐過錢的人，都想方法把狗救到其他地方。到收容中心關門前一天，我進去看看還有多少狗沒有走，其中一個義工說，當時你看到的那隻雪納瑞，因為脾氣太差、不漂亮，所以一直沒有人去救她。

我去屋內看了她一眼，她見到我立即跑出來，抱著我的腳不放。之前她連摸也不讓我摸一下，吃完我的東西就跑。我要走到其他地方，她一直跟著，還抱著我腿。我看了心想，真奇怪，難道她知道留下來會餓死？於是我跟義工商量，我給錢先送她去其他地方，因為我根本不能養狗，家都沒有人，我還經常出差。

結果，義工就偷偷把她送到另外一個小收容所。這隻雪納瑞所有開支都由我負責，當然，沒有人會替她洗澡，所以我一有空，就坐兩個小時車過去替她洗澡。她也知道，所以每個星期六都站在收容所門口，等我過來，如果我出差了，門口阿姨會對她說主人不來了，她才回去睡覺。

就是這樣，我與狗建立了感情與交流。

接觸多了，自然去到也與其他狗做一些洗澡與護理工作，開始留意一下狗護理的常識。同時看一下書。後來我轉到另外一家美國公司工作，大部分時間在香港。當時香港有一個美國過來的獸醫護士課程（Vet

因為讀完Vet

認識人多了，有時候去他們的收容中心幫忙。這個是很辛苦的工作，因為條件都很差，狗沒有自信心，也很兇，要替他們洗澡、清理等，可能要陽光下工作幾個小時。每次回家後累得像想死一樣。但當看到他們問題解決了，甚至有一些小病搞定後有人收養，心裡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在那些地方，有真正的獸醫助理和義務獸醫過來幫忙，因為我也算是比較有知識的義工，慢慢溝通，跟他們學到了很多動手的東西。其實我很多臨床經驗，都是那個時候積累回來的。

後來好幾個幫手的義工，也去了國外讀獸醫，成了真的獸醫。

之後IT的工作也越來越高級，有時候要管整個大中華區的業務，要面對越來越複雜的人事關係與鬥爭。有時候內心還是蠻累的。

過了2000年後，那隻雪納瑞也養了好幾年，突然有一年她巴貝斯蟲病發，澳洲的醫生都沒有辦法。她可能是在原來的收容所被蜱蟲咬過後感染了巴貝斯蟲，一直潛伏，現在年紀大了才病發。後來朋友幫忙，才找回來非常昂貴的黃金葯去救她。可惜的後來兩次複發，到第三次爆發免疫性蛋白質流失性腎病，藥石無靈，最後死了。

當時沒有一個人能解答她腎病的原因。回想起來，當時是多麼的無知。因為她的死，後來我就慢慢喜歡看病理與內科的書。學來的在收容中心也能用得上。

可能對很多普通人來說，一個動物死就死吧，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可是如果經過收容中心的工作，就會知道，如果要一個生命活下來，中間要花非常多的時間和心血，是很不容易的。即使是現在，我這種心情與想法也沒有改變。

後來IT的工作不順利，有一次遇到北京的朋友，我和他說想系統去學一學獸醫的課，這麼多年到處學一點不是辦法。他說，懂IT與醫學的人很少，你讀了後，說不定能幫助你在IT的發展。他是清華的老師，就跑去中農大的華僑部去問。最初中農的人都沒有理會他，因為有中大學歷的人還過來農大讀書，真是開玩笑。

經過了一個多月努力，他終於聯繫上一個老師，專門負責中農的專升本課程。這位老師覺得我的想法很特別，於是跑去問副校長，副校長當時想如果有香港人願意過來讀他們的專升本是一種好事，有利於他們推廣。於是用教育部第二學歷的條例，讓我進去讀。

因為我以前已經讀過很多獸醫的課，這個專升本根本難不了。為了去北京讀書，我特地找了一份比較輕鬆的IT工作，每個月從香港飛過來北京上課考試， 三年後，我就這樣得到了中農的獸醫學士學位，論文也是一等。

獸醫本科畢業後，我沒有放棄我的IT工作，因為讀書是要錢的，沒錢不能談理想。因為有了更多獸醫知識，我在收容中心的工作就更得心應手了。很多病理都能漸漸明白過來。

記得是2006或2007年的某一天，我的身體出現了毛病，休養了了半年，才慢慢恢復。當時就體會到，一輩子做IT只是為了錢，但是人一病，就什麼都沒有了。於是我停了下來，去思考以後的職業規劃。

趁著有空，去北京補了一下農大本科的臨床實習。結果到了動物醫院，認識了幾位老師，才明白到，如果不做IT，而是做獸醫，老了之後生活可以有保障。於是萌生了在大陸當獸醫的想法。

當時剛好趕上研究生考試報名，我沒有猶豫就報名了。非常幸運的是，當時一次就通過了考試，後來也通過了面試，成為了韓博老師的學生，可以在中農動物醫院進行進一步的學習。

在農大的日子一點都沒有白費，白天看病，晚上一個一個病歷記錄下來，寫報告，目的是把看到的與以前學得知識對比一次。

當時在農大，慢慢感覺到老師們看病的方式還是不夠系統，後來得知澳洲有一些是給在職的獸醫去讀的專科課程，學費不便宜，但香港很多醫生都會去讀。於是我就聯繫了悉尼大學的獸醫系，去讀了悉尼大學的獸醫心肺專科。還好當年農大病歷多，化驗資料也齊全，自然學得快，順利完成澳洲的心肺專科課程。

第二年，悉尼大學那邊的課程主管問我，是不是很想學內科，剛剛有一個學生退出，我說當然想了，於是拿起錢包又交了一大筆學費。

那位內科老師是悉尼大學的前教授，後來去了英國皇家獸醫學院做內科老師，專門指導診斷邏輯的訓練。老師說你們都已經有本科能力，不懂的自己去看書，她教的是思考的方法，不是課本知識。她的要求不是把資料塞滿腦袋，而是要用思考方法把問題抽出來，再在這個問題上去查閱書籍和文獻。當年內科交上去的一份份功課都被老師給退回來重做。老師見我跟不上，才和我說要看什麼書去補足。

那是相當痛苦的一年，功課多，又要看她要求看的書。不過經過這麼一個系統的訓練，慢慢地知道如何去確診一個病，更重要是可以把以前學的知識結合起來。於是我在臨床上越來越有信心。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學習臨床獸醫以來，最值得的一年。

這樣，在農大的日子，加上澳洲的訓練，就這樣過了3年多了。

當時內心想著明亮的日子就要來了，其實不然。在中國的生活日子就是這麼多不確定因素。2009年國內開始有獸醫統考，我跑去農業局報名，他們拿一份文件出來說，不好意思，這個只有大陸生可以考，香港澳門台灣雖然是中國的一部分，但是農業部現在沒有方案，以後有方案才可以考。還以為在國內當獸醫的計劃就泡湯了。直到前兩三年，才發布了香港人可以報名的通知。我也順利通過了考試，拿到了國內的執業獸醫資格證。

回想一下我的前半生，所有遇到過的人與動物，都有故事。很多我自己生活里發生的事情也是起起落落，很有戲劇性。如果我退休，真可以寫一本回憶錄。

在我眼中，學習獸醫不是很難，就像我當時做IT工作，在別人眼裡也很難，但其實這都只是一種職業培訓，沒有特別之處。我當年考上香港中文大學時候，香港只有兩家大學，考試與錄取的比例是11:1， 所以當時學生都有一種精神，我要學什麼，誰也阻止不了我。

2.學習電腦與學習獸醫有什麼差別？

A:計算機的系統設計是把生活的難題（通常都是analog），變成一個數量化，用邏輯方法去推斷答案出來。現實的臨床內科學，就更是使用化驗結果，經過邏輯推斷出病症與整個病理。

設計軟體系統時候，工程師要盡量考慮所有可能情況，以免系統崩潰，我們設計醫療方案時候，一樣要顧及所有可能情況，留有預備方案。帶著學習計算機的頭腦去學習獸醫，其實是輕鬆靈活很多。

3.作為軟體工程師與獸醫在學習態度上有什麼相同？

A:電腦的硬體與軟體都變化得很快，我們學習時候都用「廣博」的態度，就是知道有這個功能存在，但應用時候才深入翻查，我們根本不會死記一些指令與參數。

對於一個全科醫生，也是一樣，一生人精力時間有限，我們只要全面的知識，到需要某些深入知識，才去翻查書本或論文。

如果我們只是死鑽一些艱深的課題，就容易造成內科診斷中所謂的cone eyes, 把簡單問題複雜化而沒有看到問題的本體。

4.你的未來職業目標是什麼？

A:最初讀獸醫的原因，我會一直堅守於前線醫療工作，所以我也不會開展連鎖醫院，變成商人去。對我來說，一個細水長流的收入來源，比一朝暴富更重要。以往的工作經驗告訴我，當你得到一些東西，其實你也會失去其他東西。

因為我以前的工作閱歷與跨界別的知識，未來應該慢慢著重醫療管理的工作，去構建一家理想的醫院。

5.什麼是理想中的動物醫院?

A:與外國相比，中國的年輕人有著很多的負擔，畢業後結婚，買房與生孩子。

現在的年青獸醫（35歲以下），要在國內一線城市自營一家醫院是非常困難，在激烈的競爭下，不單是有資金就可以，醫院要有它的特色與風格，良好的管理，才能生存下來。就算能自己開了醫院，因為工作太著重於個人，可能會變成一天到晚都是工作，失去了生活的平衡。

由於這些問題，造成很多獸醫在幹了一定時間後，都沒法找到出路。臨床獸醫這個工作，好像總是難留住高質素人才。

我理想中的醫院，是由一個有醫學與管理經驗的人去運作，具備一定硬體與運作規程，然後讓這些有經驗的年輕獸醫，以合伙人（Partnership）的身份去使用這個平台工作，這樣獸醫有著高的自由度，不需要自己真正投資放錢去開醫院，也不用理會大部分獸醫不喜歡的管理工作，獸醫可以按自己喜歡的生活模式，決定處理病例的數量與類型。這樣能讓他們保持工作和收入，家庭與生活的平衡。比如一個有孩子的獸醫，可以決定每天只工作三天到四天，用來照顧家庭。一個喜歡學習的獸醫，可以暫停工作去進修幾個月，之後再回來工作，也不用辭職。

在這樣的模式下，醫院可以容納比較多的醫生，各自有各自的特長，不像一些醫院，醫生的流動性大。對於我們的醫生，他可以繼續進修，當他的客人越來越多，收入也越來越高，這樣有著自己當老闆的好處，但沒有當老闆的煩惱。香港的私人醫院，大部分都有這種模式的運作，所以他們很少會鬧醫生荒。

這種合伙人(Partnership)的運作方式，在國外一早有法定地位，也在一些專業領域，比如醫生，律師，會計師中實行。

然而在中國，要實現這個計劃，醫院本身要有比較固定的客流量，在客人心中要有固定的風格，在管理上也必須規範與清晰。在現在的法律下，醫院管理人（法人）要承擔屬性下醫生的法律責任，所以承受著一定的風險。

獸醫團隊必須有共通的醫學道德與接近的技術水平。但現在國內獸醫的技術水平與道德標準參差不一，所以團隊成員大部分要自行挑選與訓練。即使成功訓練，成員的各自想法也左右著他們的去留。

所以在國內的環境，要構建這樣的醫院，暫時對於小團隊運作，運作一兩家醫院，還是非常有可能的。我個人覺得，只有這樣的工作環境，才比較貼合人性，能長遠生存下去，一代一代培訓出合理水平的醫生來。

6.從一個外來人的身份，怎樣看大陸獸醫行業的情況？

A:現在大陸的獸醫行業，最大問題是臨床從業員的流失，人人都說這個行業賺錢，但為什麼很多人幹了一段時間就離開？

與國外有別，現在大部分動物醫院中，臨床獸醫與美容是分不開的，一個獸醫學生在最初的工作，很多時候都只是洗狗，他乾的是美容工作，而不是獸醫工作。

動物醫院很大程度是去做了美容的生意，使用了受過獸醫培訓的人去做美容，本身就是一種錯配。

少部分能幸運捱過頭幾年，做了動物醫生，拿到高工資，但現在大部分從業員都是承受著長工作時間，假期少，不能陪伴朋友或家人。

歐美近年很流行一種主張，Life Balance and Continous Development (生活平衡與持續發展），就是我們要給員工得到工作，家庭與休息的平衡，他們才有比較高的生活質量。從而更進一步，他們才有繼續學習的動力，保持生活與工作的持續進步，與時並進。然而這些比較人性化的生活，正是大部分國內臨床從業員所缺乏的。

中國人常常以為錢能解決問題，就算能提供很高的工資，大部分人也難以在長時間失去平衡下生活。

7.我是一個獸醫，我應該如何去進修？

A：國內的社會，傳統想法都是讀書，從學士，碩士到博士。可是現實中，很多東西都是很虛的。很多時候，你會發現研究生中學到的，根本與你工作中的是脫節的。

對於一個做臨床工作的人，他跟需要的是在職的培訓，放眼國外的醫學進修，他們都不是什麼研究生課程，反而是一些短時間的專題課程，讓醫生能在他本科已經有知識中，進一步深入某些題目，進而成為專科。

另外，我們的教育制度正在大量「製造」只有一種專業知識的人才。但我們現實社會中，所有工作都是一環環緊扣著，更需要一些超過一種知識的人才，比如醫院管理，它要求醫學知識外，也管理與財務上的知識；在醫院系統軟體發展中，一個有醫學知識的IT人，做出來的系統遠遠比其他IT人好；醫生如果在外語能力上好，不單單能多看外邊的資料，還能在未來工作中，處理外國人的病歷。

我們要在單一專業上超越別人，我們要花很大的力氣。社會中大部分都是單一專業，如果我們有多面的知識，就很容易超越別人。我們說多一個知識，不是一定要去讀什麼研究生，這些都是很虛的。我們要學是實在的東西。

當我們學習另外一種知識時候，其實在不斷放大我們的眼界，很多事情就能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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