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後的箕坐——朱彝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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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五十二年秋天,秀水的詩人王曇(王曇夫妻事迹見前篇)結束了國子監的學業還鄉探親。經過臨平湖時,他無意聽說有漁人方才打撈起一方古硯,好奇之下索來觀看。經過識斷,王曇認出這隻硯台竟是宋末文天祥的遺物,於是珍而重之購得,後來又將其轉贈給了老師袁枚。
歲月更迭,人間換世,少年王曇的壯志雄心和他所購置的那方古硯都已化水在水,銷歿在歷史中不知所蹤,而回到嘉興秀水,不憚於浪跡故紙的我們極目回看,卻還能在水面上勉力找到一個同樣快要湮沒的相似島尖可以用來致意緬懷——另一位秀水詩人與另一隻文山遺硯的另一段偶然交輝,他們便是朱彝尊和玉帶生。
至今在《台北故宮》紀錄片里我們仍能看到玉帶生的真容:那是一方端溪老坑石硯,通體青灰,樸拙溫潤,形狀像一隻鞋,因硯身有一石脈環繞,故名「玉帶生」。硯腰鐫有文天祥親撰銘文:「紫之衣兮綿綿,玉之帶兮卷卷。中之藏兮囷囷,外之澤兮日宣。於呼!磨爾心之堅兮,壽吾文之傳兮。廬陵文天祥造」。
此硯曾伴隨文天祥宦海升沉,東南苦戰,出使元營,又轉戰江西。兵敗空坑之後,文天祥心知大事難成,遣散部將,將玉帶生贈給了隨行參軍謝翱以為留念。
不日文山被俘,謝翱攜硯遠避,浪跡閩廣,死後這隻硯台則被其往年交吳貴供奉在了謝氏生前常住的浦江月泉精舍,以為神主。更至元末,群雄並起,年近耄耋的吳貴已無力守護,硯台遂被一位好古的楊維楨自月泉精舍攜走據為己有,藏於自家的七客寮中。元朝氣運不長,轉眼又數十載改元換代,自明朝洪武三年楊維楨死,玉帶生轉至下落不明,及至三百年後的清初,方才回到了大家的視線。
時任蘇州巡撫的藏家宋犖自民間收得玉帶生,在滄浪亭宴客時持以示眾。斯時朱彝尊恰在其列,見證了玉帶生的再次出世。
這次小宴之後,隨著某次康熙南巡入住宋犖家,玉帶生便被進獻(或可言索要)進了北京紫禁城,從此藏在三希堂內不見天日。及至再度山河鼎新,它被運往台北故宮,也便終於與文天祥奮戰過的故土血脈間離,天各一方,只偶爾藉紀錄片中的形影回還故土,與已不再熟稔它歷史的觀眾遙相致意罷了。
玉帶生幾度易主,均與河山變故同歷。文天祥贈之予謝翱,是時宋亡;楊維楨得之於謝翱精舍,是時元亡;楊死於明初,硯復見於清代官員酒筵,輾轉有自,當不免又遭明末一番離亂。而後來出宮自然見得清亡,赴台印證蔣亡亦是如是。
視其來歷,這樣一方硯則和與它有過一面之緣的朱彝尊頗能隔世相憐。滄浪亭的那次宴會上,朱彝尊捧硯端詳良久,當即為它作了一篇《玉帶生歌》。全詩蔚然遞序,氣沛神完,流轉關節間頗見隱痛。而要讀它,我們或者便要先說一說朱彝尊的身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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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生在嘉興香花橋東的碧漪坊,即《風懷詩》中「居連朱雀巷,里是碧雞坊」所諱。明代的嘉興很是繁華,下轄一府二縣,自來文氣沛盛,就中往來者多非俗輩。
朱彝尊出身秀水朱氏一脈,家族例以清德知名,時稱「廉介自守,甘貧守約」。朱家世代詩禮相仍,及至傳到彝尊曾祖朱國祚一舉高中,得申時行親擢為當朝狀元,門楣始大。因曾任太子朱常洛的諭德官,朱國祚歷經萬曆、泰昌、天啟三朝不衰,後閹黨權傾一時,他不肯自污,索性辭官回鄉,謚稱文恪,勉謂善終。
朱家子弟多是朱國祚在京做官時所生,後來隨著父親辭官,大多回到嘉興居住。國祚長子朱大競曾任雲南楚雄知府,亦屬寒貧清節之輩。身為相門公子,他赴任時竟窮到「不能治裝」,要靠朋輩借錢方能成行,辭官回鄉時又險些因沒錢回不來,「僅敝衣一簏而已」,可見凈簡——斯時雲南人有歌謠「清貧太守一世難,百鳥有鳳鳳有鸞」,首句唱的就是他。復傳一代,世變漸生,朱家兄弟們雖亦多有入朝,但因不肯素衣污緇,俸不抵銷之事便漸成尋常。早年蔭於家業尚可支持生計,及至後來朱彝尊出生時,時局動蕩,他父親這一支家庭貧困,竟偶臻荒年乏食的境地了。
以市儈的眼光看,內囊漸空,官職日下,朱家似總不免要被說一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便宜話,但大凡了解朱彝尊父輩們的人,怕還是不肯逞此輕薄的——雖然家門清寒,朱彝尊父母、嗣父母依然保有著故相門第涵養出的高貴志趣,是所謂瓢簞身世,不改其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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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的父親朱茂曙生在京中。他年少時以文名世,兼之行楷雙絕,一手山水竹石更頗得董其昌欣賞,曾贊他「不出十年,可亂吾真」。母親唐氏則是狀元唐元獻的孫女、董其昌的外甥女,亦善書畫,從父親「自幼讀孝經、學、庸」,曾「口授元兄弟於蒙時」。夫婦二人筆墨相酬,貧中頗能自樂。
因大伯朱茂暉無子,朱彝尊自小便被過繼到了他房下,即稱嗣父子。嗣父朱茂暉曾授中書舍人,頗有才具,「好博覽,經史之外,諸子百家,靡不兼綜」,亦能詩詞,「韻語不屑蹈襲前人」,曾在復社第一集被同盟共奉為倫魁;嗣母鄭氏則是萬曆朝刑部尚書鄭曉來的孫女,鄭公家法既嚴,家學更精,故而鄭氏於詩書一道亦是解人。
較之父母的書畫雙絕,朱茂暉夫婦之經史詩文則與後來朱彝尊的所好更相近些——實則十三歲上,朱彝尊就常追隨朱茂暉參加復社活動了,而及至國破後,他得以藉助詩社雅集展露頭角,獨領一時風氣,細究來歷,該當多承自嗣父。
這樣的一干人物,縱值微寒,能維持朱氏一族舊有的朋輩交遊,自也就並不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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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嗣父、父親和叔叔們都在當地頗多結交,年幼的朱彝尊也便常能見到許多當地名流。在常相往來的長輩里,朱彝尊最喜歡的一位是項聖謨。
朱家對門的項氏,家業振於晚明藏家項元汴。朱項兩姓世代婚姻,朱彝尊的姑姑就嫁在項家,故而他幼時常能跟隨父母前去項氏的天籟閣探訪。天籟閣中珍奇無數,就是項元汴自己,要把所藏熟門熟路地盡覽一遍,也需要花上至少兩個月的時間。縱然最終沒能留下一份詳盡的藏品目錄以為印證,但憑藉項氏在藏品上留下的一些印記與字碼,後來人們最終還是推算出了當年項氏書畫藏品的總數。
二千一百九十件——而民國初年,未經分化的故宮博物院全部收藏,也不過四千六百件。
這兩千餘件藏品如今多已散佚,而我們只能從當時翰林院一位何良俊造訪後的回憶筆記中窺得它們齊聚一樓時的盛況。在何翰林的回憶中,他來到天籟閣方入正堂,便見兩側商周之鼎無數,復有漢玉觸目皆是;轉過一扇大理石屏風,則有晉唐巨跡、宋元名畫奪目而來。當先是趙孟頫的《蕭山寺圖》、《鵲華秋色圖》,隨後便有懷素的《自敘帖》、李白的《上陽台帖》、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卷》、韓乾的《牧馬圖》,琳琅不絕。何良俊且看且贊,幾至忘返。他稱最愛的是米南宮三帖:「筆墨飛動,神采煥然,米老行書當以此卷為第一。」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的來訪中,項元汴並未盡露家藏。為恐太顯張揚,項氏匿下了大量唐以前甚至六朝、晉代的法書古畫,以及蘇軾畫作五件、宋徽宗工筆花鳥十五件未曾出示——而這一切,還只是項元汴三十二歲時天籟閣的規模。
朱彝尊所喜歡的那位項聖謨便是項元汴的孫子,也是斯時天籟閣的掌持者。他能畫松,有「項松之名滿東南」之譽,為人也爽快大方,從不藏私——有這樣一所天然的巨型博物館在側,又有這樣一位眼界手段俱高的長輩坐鎮其中,縱然身家貧困,朱彝尊的童年也實在不能不謂身在寶山。
項聖謨很愛跟人聊自己祖輩的故事——故而數十年後,朱彝尊猶能親切清楚地記錄下那位不曾謀面的項元汴許多年輕時的窘聞。他記得項元汴年輕時如何為了一個妓女怒燒沉香床,又是曾經如何打眼買了貴的玩物,害哥哥為了哄他高價購還——老年筆記小品中一段段可愛的傳奇里,盡留著朱彝尊童年回憶中項聖謨爽朗的音容。
合是自小見慣了各樣文墨至寶,項聖謨從未有小玩家窮酸把持的辛苦相,每值朱彝尊行往,他都會將家藏唐宋時人所繪紈扇取出,給這位小童任意玩看取涼。直至而後許多年朱彝尊憶起此節,還有詩嘆稱:「阿儂舊住韭溪北,天籟閣中曾數過。記得千金紈扇冊,童時一日幾摩挲。」
這嘆息的情味十分真切,而聲氣中如此富足的平淡卻依然只能容後人艷羨。
數年後,天籟閣中的藏品在戰亂中四散江湖,少部分被一名千夫長獻入大內,大半再不見其下落。而如今博物館展櫃後的我們,也就只能在這些閣中往來人零散的回憶札記里,才能看到當初這些文物被解人珍愛的鮮活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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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朱彝尊。對孩子來說,華麗的邂逅固然珍貴,但若說快活難忘,自還是家門左右的自在日常。
家居之外,孩提時的朱彝尊居行最頻的是姑父譚貞良家——朱氏一門詩禮傳家,未及六歲,他便早早被嗣父送至譚宅所設的家塾開蒙讀書。
譚宅也在碧漪坊,與朱家去來不過數十步,同學則多是中表兄弟,彼此間也頗說得來。譚家有書屋五楹,幾個兄弟貪涼,往往不肯規規矩矩坐在屋裡,而長好置席硯於庭中鴨腳樹下吟詩誦書,而塾師也便只得遷就著他們在庭院中授課,鎮日在幾棵鴨腳樹下搖頭晃腦,流連徘徊。
朱彝尊回憶說,六歲上塾師最先教幾人的是對對子。某次四顧,見一土瓜在藤,便出了個很拙的上句:「王瓜」命幾人來對。自己思索片刻對以「后稷」,令塾師既覺胡鬧,卻又不得不佩服——神名瓜果,兩廂無關卻字字不爽,無可挑剔,正是無情對的範本。
這段回憶於曝書亭成文時,朱彝尊已幾近知天命之年,但說起童年得意事,卻依然頗見小男孩洋洋敏悟之態。
這敏悟,實則一直是有盛大的家學在背後暗中助益的。
——他入塾年紀小,最早學對子時不辨四聲,故而每每跟不上哥哥們的進度,對塾師所說的平仄相對更是不得要領。回家祖母徐氏聽聞,便特地為他找出自家外曾祖父潘恩輯訂的《詩韻輯略》親自教導,一番講罷,四聲即明,自此方才再不怕對對子了。
這位祖母徐氏身世亦是不凡。她是嘉隆二朝首輔徐階的曾孫女,同屬世家出身,朱彝尊兒時就常得她相攜去徐階的世經堂拜謁,還曾在堂中數見嘉靖帝的手敕——翻閱這些史料時總要感喟,朱氏滿門血脈膠系俱出名流,各恃所擅,偃仰碰撞,乃有始終不衰的文氣傳承。
但當然,朱彝尊並不曾為此自雄——所有生而坐擁奇珍的人,都很難生出這樣的識覺。他曾有一首《懷鄉口號》追憶自己的入塾生涯:「碧漪坊里譚公宅,鴨腳清陰半畝余。最憶兒時好兄弟,樹根同讀五車書。」欠伸從容,頗見歲月清好——也只有歲月清好。
那一切血脈因緣、潛移默化,也便都在追憶中潛融在這清好里了。
「藉袈橋上水松牌,白石登登雁齒階。曾記小時明月夜,踏歌連臂竹鄰街。」在嘉興夜間的藉袈橋周遭,結束了一天學業的男孩子們常常唱著一些不明就裡的踏歌歌謠,任情追逐,奔跑嬉戲。而這,也是朱彝尊偃蹇一生中少見的,無須端重自持的快樂時光。
「狸狸斑斑,跳過南山。南山北斗,獵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朱彝尊后來珍而重之記錄下的、他年少時高唱過的童謠,直到如今依然在嘉興一帶兒童的拍手聲中傳歌不絕。
至十歲,表兄弟們養具文氣,在長輩的安排下集體去跟隨朱彝尊的八叔朱茂晥正式讀書。
及至此時,朱彝尊的天資根骨乃脫穎而見。每日讀書,他能記誦萬言而無隻字錯漏,十二三歲上更顯示出了羨煞旁人的應試天賦——任人隨意拈出一八股題目,朱彝尊須臾便能命筆千字,琅琅可觀。
看著侄兒如此敏悟,朱茂晥不自禁頗為心酸——視此子學力,未必不是狀元之才,但朝局漸亂,今非昔比,這應制文的本事還值不值得讓他如此下死力氣呢?
雖然最高功名只是個縣學生,朱茂晥卻依舊保留著世家的高度和眼界。他某日深思之後,對朱彝尊嘆道:「河北盜賊,中朝朋黨,亂將成矣。何以時文為?不如舍之學古罷。」
斯時的朱彝尊正當少年,本是名利心最盛之際,但他自小性情溫和,慣以順受,竟也甘心捺下性子就此潛心古籍,再不問科考。朱茂晥此後只教《周禮》、《春秋左氏傳》、《楚辭》、《文選》、《丹元子步天歌》等,再不以時文相繩——而他的這句話,也確確在不久之後應驗了。
兩年後,李自成入西安,三年後,明思宗自縊,又半年,清世祖繼位,紀元順治。這一年,朱彝尊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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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之中,嘉興一帶的遭際令人不忍卒讀,朱家的滿門藏書,幾乎全部在嘉興城破之際毀於兵火。
清軍初下江南,南明將士慌亂之際多一觸即潰,散兵游勇找不到主將,更每見淪為寇盜,而柔弱的江南士子們,國破之際卻大多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從容盡節。
朱家第一個站出來抗擊清軍的是朱彝尊的六叔祖朱大定。嘉興城破時,朱大定身踞碧漪坊,挺劍當門,護衛存活了坊中諸多婦孺。及至嘉興長官戰死,他更代領民眾奮勇抗爭不怠。
然而斯時條件艱苦,不數日,年事已高的朱大定患了痢疾,不得已退居父親朱國祚的墓堂卧病指揮,最終清兵增援,寡不敵眾,被俘押運杭州,不屈而死。
給朱彝尊觸動更大的是進士黃淳耀。這是他少年時唯一真正服膺的時人,及至與八叔談及其文章幾乎不暇思索即能開口成誦——黃淳耀素來主張文章經世,言之有物,一掃崇禎一朝綺麗纖靡的文風,斯時亦是擁躉無數。
順治二年,剃髮令下。被朝人打壓早已賦閑在家的黃淳耀在嘉定自發組織鄉兵,呼應揚州、無錫等地群起抗清。這個文人出身的中年人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領導義軍守城二十餘日,最終在城池陷落時不願受辱,與弟弟雙雙自縊於嘉定西林庵中。
嘉定人說,他死時血噴於壁間,入磚寸許,歷久不滅。月余後前來為他收殮的無等法師還曾在血印旁含淚題寫了「留碧」二字。
得知此事,身處丈人家老宅的朱彝尊拿著黃淳耀那本他已能通篇成誦的《陶庵集》呆立在門前,難過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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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的婚事,是在這樣的戰火兵隳中匆促議定的。
岳父名叫馮鎮鼎,是歸安縣孺學教諭,即縣學中負責文廟祭祀、教誨生員的教官,相當於鄉縣學校的校長,近年也住在碧漪坊。馮鎮鼎交遊廣闊,兼能詩詞,年逾四十方得了第一個女兒馮福貞,小字海媛,珍如掌珠,專門請了塾師教她《毛詩》、《孝經》等,培養得談吐不俗,以至於鄰人費姥見過海媛後都特地去跟朱彝尊的母親唐氏誇讚:馮家大女兒既賢且慧。
唐氏問明女孩兒的生辰,見年齡與朱彝尊相差不遠,動了心意,與朱茂曙商量想請費姥代為提親。
論及攀配,這宗親事馮家與朱家實則是各有不趁的:門第上論,鄉縣校長和相門子弟實是差得太遠,但從現況講,朱茂曙家計窘迫,家裡三個兒子都未成年,卻和馮家又不能比了。
驟得提親,馮鎮鼎既喜且憂。他對朱家的現狀心知肚明,擔心女兒嫁過去要受委屈,但因提親當夜夢到朱家故相朱國祚「衣袞造其門」,想起這位清介的前賢,馮鎮鼎最終還是決定允可這樁婚事。
媒雖作成,朱家卻連聘禮都拿不出。最終,朱茂曙與兄長議定,讓朱彝尊作為贅婿住入馮宅,即所謂倒插門,一切婚用,便全權由馮家操持。
於是,在國變之年,朱彝尊匆忙間忽然從大伯家的過繼兒子,變成了馮家的上門女婿。
行婚當時,大亂已成。朱氏一門除朱大定據守嘉興,餘人各自星散天涯,亡命而去。
朱茂曙帶著朱彝尊的兩個弟弟狼狽奔走,先遷夏墓盪,又奔塘橋北,夫人唐氏也在這場逃難中撒手病逝在一家小鄉舍里。戰亂之時,人眾易招禍患,為唐夫人草草殮葬後,朱、馮兩家決定分開逃亡。
朱彝尊是個虔孝之人,依他本心,自然是捨不得父親和弟弟的,但奈何已成婚入贅,身份尷尬,分手當頭也只得拜別父親、嗣父母,轉而跟從丈人一家逃到了練浦的馮村。
練浦在嘉興縣東南三十里,是馮家祖居之地,地處較偏,一時尚未被戰火波及。但家國破碎,母親新喪,朱彝尊顯然也並無心思和新婚妻子海媛多作繾綣。他小心翼翼地侍奉丈人、丈母之餘,只兼帶授幾個妻妹讀書,未曾稍示性情,而大抵也就在這一段時間裡,他和他一生最愛的女孩子有了最初的接觸。
這個女孩是他妻子海媛的三妹馮壽貞,小字山嫦(註:多有版本因《靜志居琴趣》推定彝尊妻妹小字靜志,我固不以為然。此依吳香洲先生考據:馮孺人名福貞,字海媛,依例推尋,馮氏諸女必以貞字排行,齒居第三,必以壽為名,山為字,取福山壽海之意。所謂「巧笑元名壽,妍娥合喚嫦」是也),這時還只十一歲。
馮家的四妹、五妹年紀小,全賴母親撫養,二姐祿貞已嫁人,日與夫郎相隨,唯行三的小山嫦初能自立,日常則只與長姐海媛親近。朱彝尊初贅,事事不得不從權,練浦馮村老宅溪田環繞下僅有板屋數間供一家居住,欲避嫌也無多處可去,故而初時每每小山嫦跑來膩著姐姐嬉鬧,他便只得出去和連襟姚澍一起坐在屋外樹蔭下讀書——兩家藏書均多已散佚,鄉舍里能找到的只有一些金元院本,所幸朱彝尊慣於逆來順受,擇得一卷白樸的《秋夜梧桐雨》,一樣讀得神馳心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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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問被迫擱下的幾年裡,他幸運地找到了新的寄託——作詩。這動念由來於馮鎮鼎一位詩友王廷宰的某次來訪。
朱彝尊性情內斂,素來不好張揚,丈人家來了客人,他每每只居末座含笑相陪,從不多話,而自然,這卻使馮鎮鼎的舊交們對這位門第既高,生計卻窘的世家公子更生興趣。王廷宰自己能詩,見朱彝尊文質彬彬便生好感,舉杯問道:「孩子,你學過詩嗎?」朱彝尊老老實實答道:「不曾。」王廷宰笑著說:「詩這東西,有人一學便會,也有人學一輩子都作不成,不知你是那一類。這樣罷,不如你試接個對子讓我看看如何?」
——對子是朱彝尊六歲時便遠出儕輩的。或是為酒至微醺,或是因被激發起了久違的少年得意,朱彝尊這次沒有守拙。
王廷宰不停出人名對相試,朱彝尊也便不停從容應對,從「顧野王」、「沈田子」;「鄭虎臣」、「沈麟士」;「蔡興宗」、「崔慰祖」;「蕭子云」、「任伯雨」,始終珠聯璧合,滴水不漏,及至對到後人所熟悉的「柳三變」、「張九成」,王廷宰終於大為嘆服,對馮鎮鼎說:「這孩子聯語作得如此之好,以後必然要以詩名世啊。」
這話說對了一半。能詩者必能屬對,而反過來說,善作聯語卻只是詩翁的一塊台磚。工聯者往往聰明機巧,學述兼博,尚有擺布跳蕩的手段,但做詩人,於此之外還需有敏銳的感知力和真誠的表達欲——換言之,無論性格是內斂還是張揚,他必當有高於常人的感染力和被感染力。
而恰好朱彝尊兩樣俱有。
朱是個外致溫潤,內懷纏綿的人,為著自小過繼,長而婚贅,他年齒稍長便頗擅無可無不可地於人事間容與周旋,但在這周旋之外,朱彝尊卻也始終未曾麻木地把自己完全交託造化氣運。
他十餘歲便知曉用中年的圓融自保,卻一直沒放棄以少年的好奇心去閱世——在沉穩性情隔檔出來的安全區里,他對自己內心的觸覺實則是更樂於放縱的。如香霧簾幕後的箕坐,再端嚴守分,人也總需有個伸展的角落——後來他為人久所詬病的「盜姨」之過,自也是出於對情感這樣的隱秘放任。
詩則是二十歲的朱彝尊在精神世界裡找到的第一場迷戀。
他在《高戶部詩序》里老實地描述著自己學詩時的狂熱:「起居飲食夢寐,惟詩是務。六經諸史百氏之說,惟詩是資。席研之所施,友朋之所講習,未嘗須臾去詩也。」——以他的天資和根底,如此學詩三年,自得所成。在馮家的支持下,朱彝尊褪去了早期丈人山下的羞澀,日漸躋身當地文壇,識交了一干鄉賢。
新朝之下,江左遺老不肯出仕,大多以結社論詩聊作消遣,而文人多心,就中不免慣有結黨非異的習氣,而朱彝尊往來相從間,卻始終保持著合宜的距離,從不肯涉足他們「興詛誓,樹同異」的是非之中——而或正因這中正平和,時人反而益發尊重這位相門布衣,漸漸地,朱彝尊的名聲在江左一帶傳開,而家中那間小小的宅子,也成了當地文人慣愛造訪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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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家姊妹眾多,老宅又狹,酒朋詩侶日相往來,久之自然多有不便,兼之寇盜未平,馮家幾度狼狽搬家,每況愈下,漸漸難以支持聚居度日。得知公公朱茂曙身體亦日漸虛弱,十八歲的妻子海媛便建議二人索性搬離馮家,去塘橋侍養公公。
馮鎮鼎心疼長女,想從所余不多的土地中分出二十畝田券給小夫妻,海媛卻堅不肯受,說:「用父親的田地收成來養活公公,這並不是侍養之道。」她簡單收拾了幾件行李,二人像朱氏的祖父大競公一樣, 「敝衣一簏」,便相攜往塘橋梅會裡去了。
在日益增多的訪客面前,海媛一直努力地維持著朱家的門面——每有客至,她總要擺辦起最好的酒肴相待,有時賓客聊到興至要小住數日,時逢窘迫,海媛竟不得不典當自己僅有的幾件首飾去換酒,但她卻從未因此抱怨。
許多年後,朱彝尊在妻子故去後的行述中回憶道:「花鈿無多,盡付質庫。晝夜紡績以贖。客至復質,如是以為常。」
如此賢妻,確實不曾辜負母親唐夫人當年的期許。然而遺憾的是,雖然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朱彝尊卻依然不能真心珍愛這樣的賢孝。
海媛和他實在太過肖似。兩人都早早被裝在了繼子贅婿和長姐賢妻的殼子里,努力經營維持著一份無關緊要的安穩。他們之間不必交心,只因對方的難處自己本也在日日同歷。他們不能昧著良心去愛彼此的面具,而在這樣的難處之下,他們對伴侶溫定的面具後面藏著怎樣哀懼的形容,也並沒有有神會的勇氣。
朱彝尊回憶梅會裡這段日子曾說:「每晦夜,婚後賃居梅里一舊屋,滿屋樑皆白光,牆下雞嗝嗝有聲,女巫來言,發之當得金。孺人謝曰:『吾夫家累世顯官,可以不貧。今貧若此,天也。非所得而得之,天其殃之矣。朱氏自然宅十一年,未嘗萌一念及室中之藏焉』。」——不足二十歲的年紀,海媛已甘心將所有因遇推歸命數。因為對代價的恐懼,她已不敢領受命運多一分的饋贈,這種認命的安順委實令人心疼得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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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海媛的經營究竟為朱彝尊在梅會裡贏得了一些名望,開館授徒,補貼生計之外,他終在某次結社賦詩時結識了一位重量級人物——他後來一生的摯友和貴人,曹溶。
曹溶算是同里一帶頗有名望的前輩鄉賢,大朱彝尊16歲。他本是崇禎一朝的進士,與朱彝尊的叔叔朱茂暻有同科之誼,明時官拜御史,鼎革之後仍授原職,後朝眼中,是不折不扣的貳臣。然而,雖然身仕二朝,曹溶卻又一直和大批反清、抗清的義士遺民多有交好,諸如顧炎武、黃宗羲、傅山等人,都曾是他的座上賓——青年朱彝尊的心中依然是深深追緬著故國的,但縱然是在這樣鮮明的立場之下,他也能看得出這位同鄉前輩的諸多不得已(後有紅迷說法稱曹溶即是曹雪芹真身,存疑)。
「回望神州,重重遮斷,唯有翻空絮。歲華貪換,刀環落盡,草際夕陽如故。嗟同病,南冠易感,登樓莫賦……」在曹溶的詩詞里,是處可見這樣心戀故國的委曲隱衷,但在這哀思之下,身在官場中的他究竟對「朱火淡東壁,謖謖清鍾舉」的現實看得更明白些。
因為心念與朱茂暻的舊誼,曹溶對朱彝尊始終摯誠相待——當然,他也是真心喜歡這個文質通人,卻謙遜溫和的年輕人。在一次次詩酒流連中,看到朱彝尊的窘迫,曹溶當即舉薦他去自己的好友楊雍建的府上作西席,教楊家的孩子楊中訥讀書。
楊雍建當時在廣東高要縣作知縣,雖然酬金非寡,但此行究竟要千里跋涉。斯時正值海媛重病高燒七日,幾至備殮,雖終於轉危為安,但視其境況,實非夫郎所該當出行之時。但朱家入不敷出,實已貧苦難堪,為了生活,朱彝尊雖百般不放心病妻老父,終究還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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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斷梅鋗嶺,囊空陸賈金。楓林悲落月,苔石憶同岑。」在嶺南的第一個春天,他寄給故鄉詩侶們這樣一首詩——梅鋗、陸賈俱是有事功於南越的,而朱彝尊的來日,卻仍在斷夢空囊之中。
一年後,曹溶調任廣東布政使,特請朱彝尊入幕,又一年,曹溶知大同,朱彝尊也便跟著去了山西。
追隨曹溶的日子裡,背井離鄉的朱彝尊找到了另一種充實的快活。曹溶請他主要負責的事情有這樣幾件:擇選粵行之詩以甄錄《嶺南詩選》、椎拓碑文、搜訪金石、鑒別考證、整理當地的文化遺產……這些無疑都是朱彝尊擅長而愛好的,後來也日漸成為了他修書治學生涯的開端。
更令後人慶幸的是,在曹溶幕下朱彝尊開始學習填詞——正是這一次幕僚生涯,才有了後來世所公認的浙西詞派第一人。
直到老來,回憶起曹溶時朱彝尊猶說:「往者明三百祀,詞學失傳,先生(曹溶)搜輯遺集,余曾表而出之。數十年來,浙西填詞者,家白石而戶玉田,舂容大雅,風氣之變,實由於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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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溶本身便是詞學大家,他詞風起於雲間,轉而「闡秦、柳之宗風,發晏、歐之光艷」,隨即更不滿於南唐北宋,追隨清空騷雅的南宋諸家,這偏好的變化,恰也是清初出雲間而入浙西的趨勢。
他的詩學觀很是辯證,不肯屈宗,也便能走得活。「所貴旨取花明,語能蟬脫」,是漸將情語分判的現代思維——無論詞寫到如何水準,有此思證便當致以敬意。
詩詞一道,總要在傳唱走到窘境時,才會回歸語言,而只有回歸了語言,才能見更多探索的空間,把殘局做活。南唐北宋之詞固然高舉流轉,但當在歌筵舞袂中走到「漸自知究竟」一步時,它便已經失去了被後人所宗的資格。
及至南宋,詞學走過了一段二維轉三維的艱難探索,吳文英的七寶樓台便是見證詞人和空間搏鬥的一地碎片。當一筆畫乃至簡筆畫走到極致也無法傳達更複雜的內容時,點畫法便會應運而生。用一個個小斷續來生髮出更大的堂廡想像,是讓詞不死的唯一辦法。
歷經明朝數百年的漫沒荒蕪,致用論獨居上風,北宋的閑趣和南宋的沉憂都失去了踞蛻,人們的表達欲也便漸至枯竭。這枯竭之下,漸少有人樂於再去詞的曲拍里拼取空間,語言的發展也隨之凝滯。而江山易主之後,淪為異族朝臣的漢人們幽悶交生,遺失已久的表達欲也便重新被呼喚了出來——誠摯而多才的貳臣曹溶,也便正是在這樣不能言說的傷感之下,激發了對詞的思考。
在學詞之初,能遇到一位肯於在身前擎火披風,不斷探索的引路者實在是可貴的。而朱彝尊自身學力既高,心曲亦深,在曹溶身後,也便終於慢慢走出了屬於自己的路。
(未完待續)
ps:沒有避重就輕,下一次就寫小姨子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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