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驅動了紅輪——評托洛茨基《斯大林評傳》

誰驅動了紅輪——評托洛茨基《斯大林評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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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4月 別鶴

(個人知乎答問等整理,一己之見,僅供參考,引用時請註明)

斯大林現在的名聲這樣,讓人誤以為全是「史達林」這個個體符號造成了蘇聯的一切不堪回首,造成了布爾什維克陣營的全球大失敗。但其實,換做布哈林甚至托洛茨基,同樣難以避免,因為那不是斯大林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列寧主義對馬克思主義的異化(兩者雖有聯繫但絕非同一性質,一些主要方面甚至對立),造成的路徑依賴,非人力可改變。如果布哈林不想對農民以超過內戰征服的烈度進行改造,他也會被蘇聯高層內部的邏輯踢出局,因為那意味著「無產階級專政、先鋒隊」失去空間,布哈林們的能力更無法把布爾什維克轉化為俄羅斯民族的全民黨。

當然,同樣也有馬克思學說本身的閉門造車漏洞,如對普遍地權武斷為必然兼并,發明「小農意識落後論」,從中推出的階級鬥爭不可避免、及反對主體民族大民族主義論(因民族主義本質就是階級互助普遍私有一致對外),而階級專政雖非馬克思強調,但從中推導,又被列寧主義捕捉漏洞。

這裡面有欽察汗國征服俄羅斯後留下的農奴制因素與蒙古汗國的極權雛形,也有列寧作為理論家以《怎麼辦》(先鋒隊理論)、《國家與革命》(階級專政理論)鎖定的路徑體系,還有涅恰耶夫《革命者教義問答》這樣的虛無黨前驅影響(參考陀思妥耶夫斯基著的群魔和罪與罰),乃至猶太教神權結構,和歐洲中世紀-資本主義寡頭農奴制及其極端發展「雅各賓理論」的影響。而史達林,只是個人因素,讓這一過程充滿了古拉格,但並不等於沒有史達林,就一定沒有古拉格群島。畢竟,連托洛茨基這樣想要超越先鋒隊甚至階級專政理論,試圖銜接馬克思初心並為之死難的,國際共運里罕見的偉人,都無法真正擺脫這一宿命,這也是他被史達林制約而最終鬥爭失敗的原因。

那麼,如果為了遏制斯大林,就站在布爾什維克最兇惡的敵人——納粹法西斯的陣營呢?能否避免納粹的意識形態感染,只讓希特勒粉碎布爾什維克的那一面發揮,而不讓反噬的那一面發揮呢?就像張伯倫們認為的,讓希特勒始終處於對抗蘇聯的前沿,而不要像秦始皇滅六國那樣針對歐洲西部呢?這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希特勒與納粹主義分割不了,希特勒並不是阿道夫這個人,他就是為納粹那套理論去生生死死的,納粹的「精髓」在於消滅「猶太布爾什維克」(希特勒認為猶太人和共產主義是一回事),將整體性的「雅利安日耳曼優越性」推向頂點,以及維護這個整體之內各階級的共融與普遍的私有財產及一定的社會自由。並且,反猶太反布爾什維克、雅利安優越性、25點綱領的社會藍圖,這三點在希特勒看來就是同一回事。

所以,要效力於個體意義上的希特勒,又唾棄納粹理論,是不可能的。如果唾棄納粹理論,必然不可能效忠希特勒。

說到底,所有震撼世界的歷史人物,都不是個體意義,而是思想行動的意義,都是一定程度的「武裝先知」,內容有別而已。因為領袖的精髓就是指路,聚人,擔責,那麼他首先要構建宇宙觀,才能把這幾樣職能做到世界意義。

所以你會看到:

查拉斯圖拉的力量不在於波斯帝國,而在於拜火教;

摩西的力量不在於紅海魔杖和大衛國度,而在於舊約;

耶穌基督的力量不在於十字軍的洪流滾滾,而在於新約;

阿育王的力量不在於懺悔之前的殺伐,而在於佛陀式覺悟;

亞歷山大的力量不在於馬其頓方陣,而在荷馬史詩和亞氏傳授;

穆罕默德的力量不在於歐麥爾們的彎刀,而在於無忌日月的可蘭經狂熱;

甘地的力量不在於非暴力不合作的行為藝術,而在於從薄伽梵歌的永恆哲學汲取;

列寧的力量不在於呼風喚雨般的群眾運動,而在於無情獻祭給馬克思主義的倒海移山信念;

唐太宗的力量不在於掃滅十胡的磅礴天才與貞觀之治的雍容璀璨,而在於對道德經的虔誠;

孫中山先生的力量不在於光復華夏的卓絕與創立共和的高瞻,而在於從禮運大同篇的漢人歷程總結三民主義;

林肯的力量不在於粉碎奴隸制的分裂侵略與再造合眾國的革命新生,而在於對獨立宣言追溯的自然法根源的執著;

拿破崙的力量不在於崛起微末征服歐洲喚醒亞洲顛覆美洲,而在於以民法典鑄就了羅馬覆滅後蒙塵千年的世俗權利契約自由並結晶為民族主義改變整個地球。

相比之下,希特勒是游牧條頓式復興(包括納粹德國經濟奇蹟里,自己的地權兼并和工人依附及中小企業破產也很嚴重,並未真正落實25點綱領,這是條頓游牧-容克地主的路徑依賴,也是希特勒聚焦於意識形態消滅「猶太布爾什維克」而失去決策彈性的原因)。而拿破崙是地權羅馬式復興,打破了中世紀以來的路徑依賴並且成為全球主流模式。前者是竭澤而漁的,後者有生生不息的基礎。

因為拿破崙是從雅各賓恐怖專政、中世紀神權領主制反撲、反法聯盟寡頭圍剿之中,步步逆襲而出的「武裝的先知」典型,長劍所至,民法典至;民法典所至,普遍地權至;普遍地權所至,物權債權之均衡至;物債均衡至,人權宣言至,自由契約至,平等流通至,民族主義至,修齊治平之世界潮流至。俄國人梅列日科夫斯基在《拿破崙傳》對這個問題有生動闡述,惜其不成,而俄國農奴制未得到根本摧毀,欽察汗國韃靼之扼-沙俄農奴制-古拉格,這個越掙扎越深陷的歷史長坑,皆因民法典的自耕農普遍地權文明,未能普照俄國。

但即使如此,其思想仍然深入了俄國社會,俄國戰勝者到了戰敗者法國,本以為是蠻荒妖魔,沒想到打開了視野,看到了曾經的拿破崙文治武功的遺產,看到了那個荒島囚徒留下的一切,震撼了俄國各界,原來社會的面貌還可以這樣,原來人還可以並應該這樣活,不再是哪個教廷、領主、國王的奴僕,而是「一條大路,每個人都發揮他最大的潛力,找到他最合適的最遠的空間。」(拿破崙語)這種思想之顛覆洗禮,超過了羅馬覆滅後一切宗教戰爭。所以這種覺醒埋下了種子,他們回到俄國之後,迅速帶來了一系列格局改變,十二月黨人就是比較直接的例子。

這還只是間接影響,更何況拿破崙直接影響的西歐各國和催生的美洲格局,甚至其思潮啟蒙下從甲申二百年中依稀記起三代遺風、漢唐復興的20世紀第一代東方先覺者。

我想,有足夠理由痛恨拿破崙的俄國人普希金,這句話的表述恰如其分:「他為俄羅斯人民,指出了崇高的使命,給世界以永恆的自由,是他放逐生涯的遺贈。」——這一使命,多災多難的俄羅斯人尚未完成,當擺脫了「韃靼之軛—農奴制—古拉格—寡頭資本主義」的那一天,才意味著拿破崙征俄之戰的勝利。

所以,拿破崙帶來的世界主流——從普遍地權社區和獨立財產人身發展出契約自由,又從契約自由形成熟人社會契約即民族主義,並從民族主義共同體的互助一致性演化出多數授權程序、以維護自然法普遍固有權利,這樣的循環,才能從根本上遏制住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的洪水,並同時將民法典摧毀的千年中世紀的鐵閘——從條頓游牧到普魯士農奴制再到針對布爾什維克的納粹主義反彈,化於社會契約之中,這是走出左右陷阱的武器力量,也是作者托洛茨基錯誤比喻為「熱月反動」的力量——畢竟,囿於階級失調論的歷史決定論,及其迷信「無神論的個人理性設計理想社會」發展出的一系列浩劫,與雅各賓及其熱月後續從根本上是一致的。也正如列寧斯大林引入血汗資本主義的泰勒制時,心照不宣的那樣,他們內心知道而不敢說出來的是:美國南北戰爭時,真正的寡頭資本家蓄奴州,在裝模作樣仿照《獨立宣言》宣布分裂的一刻,就立刻抹去了「自然法普遍權利」和「一致同意、多數授權統治、保護普遍固有權利」的原則性條文,並像北洋那樣武力廢除議會、干擾裹挾選舉,並將寡頭資本主義的農奴制向自由州瘋狂侵略擴張。如果他們勝利,結果就是推行「奴隸制積極的善」,成為斯大林的先驅。

所以,判斷一個歷史事件到底是想當然的「資產階級革命」,還是基於普遍地權財產契約的國民革命,這是政治成熟與偽啟蒙的重要分野,這一分野,決定了後面幾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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