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乙己的故事

08-20

呆乙己的故事

30 人贊了文章

知乎迦勒底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圓柱形的大筐體，裡面預備著種火，可以隨時升級。做工的英靈，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4M流量，發個動態文章什麼，——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條要漲到10M——在想法或者問答區，寫完了等個贊；倘肯多花1M，便可以配幾張圖，或者分享網路連接，豐富動態了，如果多用十幾M，那就能弄一篇圖文兼備的文章了，但這些英靈，多是小用戶，大抵沒有這樣勤勉。只有粉絲多的，才踱進專欄區里，發圖發文，慢慢地等贊。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知乎迦勒底酒店裡當夥計，掌柜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V用戶，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醬油英靈，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你給點了贊，看過幾小時後贊還在不在，又親看將其轉發，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灌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發水貼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凶臉孔，用戶也常常撕逼，讓人不快活；只有呆毛王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呆毛王是沒什麼粉而開專欄的唯一的人。她身材很矮小；金髮碧眼，嘴角時常留著飯粒；一撮呆毛鑽過王冠隨風飄揚。雖然開了專欄，可是沒幾篇文章，似乎十多年沒有更新，也沒有填坑。她對人聊天，總是咕咕咕咕咕咕，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這樣，別人便從寵物店的「老鴿鴿」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她取下一個綽號，叫作老鴿鴿。呆毛王一到店，所有發動態的人便都看著她笑，有的叫道，「呆毛王，你又挖坑不填了！」她不回答，對櫃里說，「發兩個想法動態，配一張圖。」便排出9M流量。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鴿了！」呆毛王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前天你說昨天會更新，結果我親眼看到你又發看電影的動態去了。」呆毛王便漲紅了臉，頭上呆毛一伸一縮，爭辯道，「看電影不能算鴿……電影！……外出取材的事，能算鴿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搞創作很累」，什麼「文藝鑒賞」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呆毛王原來也更新過，但寫得不好，又沒有人贊；於是愈寫愈少，弄到將要太監了。幸而寫得一點段子，便偶爾P圖發動態，換一點贊和評論。可惜她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看帖不回。發了不到幾天，便連評論都不回復了。如是幾次，給她贊想法的人也沒有了。呆毛王沒有法，便免不了做些鴿人的事。但她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開團拖欠；雖然間或沒有更新，暫時記在小本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補上，從小本本上拭去了呆毛王的名字。　　

呆毛王得了幾個贊，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呆毛王，你當真會寫文么？」呆毛王看著問她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千粉也撈不到呢？」呆毛王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咕咕咕咕咕咕之類，一點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呆毛王，也每每這樣問她，引人發笑。呆毛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小學生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開過坑么？」我略略點一點頭。她說，「開過坑，……我便考你一考。專欄申請，要幾天審核？」我想，幾十個贊都沒有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呆毛王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知道么？……我查給你，記著！這些事要記著。將來做大V的時候，寫文要用。」我暗想我和大V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大V也從不用操心專欄審核；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她道，「誰要你教，不就是要72小時審核？」呆毛王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王者之劍戳著櫃檯，點頭說，「對呀對呀！……過審有四種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呆毛王剛用棉被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出來，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其他區的小學生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呆毛王。她便給他們一人回一條私信。孩子看了私信，仍然不散，各自發來些不知所謂的回復。呆毛王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私信關掉，發了個動態統一說道，「不回了，在下不回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私信，自己搖頭說，「不回不回。回乎哉？不回也。」於是這一群小學生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呆毛王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她，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小本本，忽然說，「呆毛王長久沒有上線了。還欠十九篇文呢！」我才也覺得她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刷動態的人說道，「她怎麼會來？……她關小黑屋了。」掌柜說，「哦！」「她總仍舊是鴿，隨性更新。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發了政治敏感。這種東西，發得的嗎？」「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是刪帖，後來是私信警告，警告了兩次，再就進小黑屋了。」「後來呢？」「後來在小黑屋裡。」「進去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退乎了。」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披上棉被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發一條動態。」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呆毛王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她臉上白了許多，呆毛已經不見了；穿一件黑色衣服，沒有披棉被，下面騎著一隻薩摩耶，身上寫著「卡瓦斯二世」；見了我，又說道，「發一條動態。」掌柜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呆毛王么？你還欠十九篇文呢！」呆毛王很傲嬌的仰面答道，「這……下回再填罷。這一回是配圖想法，贊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她說，「呆毛王，你又鴿了新坑了！」但她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鴿，怎麼會被舉報？」呆毛王低聲說道，「開車，車，車……」她的眼色，很像威脅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幫忙發了動態，轉發出去，放在想法圈。她讓便卡瓦斯二世刷了4M流量。不一會，她發完圖點完贊，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這卡瓦斯二世慢慢回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呆毛王。到了年關，掌柜取下粉板說，「呆毛王還欠十九篇文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呆毛王還欠十九篇文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她。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呆毛王的確是退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