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睡懶覺寫寫詩
通常,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是最宜於想點事兒的:熱衷者會想宦途傾軋,觸蠻之爭;賈殖者會想陶朱之術,居奇之方;鍾情者會想所謂伊人,巧笑倩兮,當贈以芍藥或擲以瓊瑤,當然也可能是冰糖葫蘆或發漢葯(魯迅語);途窮者會想床頭金盡,瓮中米罄,妻孥枵腹,明日決當拔劍東門……總之,白日里不暇想、不便想、不敢想乃至不能想的事,均可在此刻不受任何限制,不必有任何顧慮地任意想來,千頭萬緒,都上心頭。
雖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擁有思想是人與其它動物的本質區別之一,況此際無論是剛登床還是懶起床,耳畔無論是蟲聲唧唧、鳥聲啾啾,還是風聲刁調、雨聲淅瀝,總之人在床上,便把身心都放鬆了,此時面具盡卸,心防洞開,怕也沒有多少人會考慮上帝是否發笑了。
一般人如此,特立獨行的詩人們卻也不例外,甚至藉了他們的敏感,會覺得就枕時詩思來得更快,成詩更易,詩味更佳。正如敖陶孫所云:「枕上吟哦安意好,新詩自覺鬼神扶。」縱體入床,就枕半晌,鬼神便會助你吟出一首甚至多首「驚風雨、泣鬼神」的新詩,這是何等上算的一件事啊。要說這鬼神真是難以常理度之,助你成詩卻使自己鬼淚縱橫,對此等難以常理揆之的作為,我們只能嘆一聲「也是醉了」,或許他們前世是埃斯庫羅斯的忠實觀眾或大觀園中的林妹妹也未可知。但世上既有此一條作詩的捷徑可走,冥冥中還有一大堆鬼神可作外援,那你大可不必效法李青蓮,須借酒精的刺激成詩百篇;也不必步長爪郎李賀的後塵,騎一匹瘦馬滿世界瞎跑去遍覓詩料,「嘔出心乃已」;當然更不必學那無識的洋鬼子,嗑藥吸毒以尋靈感。這種簡單直接、惠而不費的方式,頗值得今之詩人借鑒,不過,梨花教主及其徒眾因咳唾俱可化為珠璣,自應另當別論了。
這裡,我們不排除敖陶孫有點過分誇大了就枕對成詩的作用。但勿庸置疑的是,全宋詩當中確乎有數量很可觀的詩成於枕上,有些詩甚至以「枕上」、「枕上偶成」為題,可見,起碼對某些詩人而言,就枕有益於詩思。
那麼問題來了,就枕成詩哪家強呢?哦,我的意思是說,這些枕上詩到底寫了些啥呢?答案是不一而足,因人而異。
作為一個懶蟲,本期先給大家推薦一些描寫擁衾晝寢以享受閑適生活的詩。先來看李光這的首《枕上》
曉日烘窗度隙塵,
朝來光景屬閑人。
有時被暖貪濃睡,
客到門前且莫嗔。
朝陽映紅了紙窗,你若細看的話,會發現窗隙透進的陽光中有塵埃在遊動。說實話,這個「烘」用得真不錯,既寫出了朝陽的顏色,又寫出了朝陽的溫度,一擊兩鳴,幾乎很難找到一個更傳神的字來替換。光線中的塵埃這種生活細節,大概只有閑人才能發現吧。反正作為上班族的我,通常不會注意,早晨起來,睡眼惺松,忙不迭刷牙洗臉,然後墊吧點兒燒餅油條,便步履匆匆地離家了,哪會如此悠閑地觀察晨曦中的微塵呢,自己也不過是上班大軍中的一粒塵罷了。「有時被暖貪濃睡,客到門前且莫嗔」,睜睜眼,太陽出來了,本該起床,可是架不住熱被窩的誘惑,左右無事,那就再來一覺,即便客人來到門前,也請不要嗔怪我,畢竟這個熱炕頭太吸引人了。很有生活情趣的一首小詩,寫出了很多「偎窩子」愛好者的心聲,推薦列印下來,貼到防盜門外,以免工休日被打擾,呵呵。
再來看另一位,他在枕上躺得更愜意、更踏實,下面是樓鑰的同題詩:
不守庚申不坐禪,
老來觸事總悠然。
天明門外無來客,
盡好蕭蕭聽雨眠。
「守庚申」是道教術語,信奉道教者每於庚申日通宵靜坐不眠,謂之守庚申。據說是因為人身皆有三屍蟲(又稱三彭、三蟲),能記人過失,每逢庚申日,乘人睡時便將人之過惡稟奏上帝,故此日之夜晚應不睡以守候之。與守庚申這種本土的修行方式不同,「坐禪」是由和尚們從印度傳過來的「洋范兒」,端坐靜室,雙腿全跏趺坐或半跏趺坐,排空一切慾念、情感和思維。一中一洋兩種方式,作者均不取,不守庚申,說明平日沒做虧心事,不坐禪,說明本來心中就沒有亂七八糟的想法,這種情況下,自然會坦坦蕩蕩、睡得安逸。當然,此種心境也是和年齡有關的,老了,見的事多了,慾望淡了,加之生活經驗豐富,於是對啥事都可以一顆「平常心」悠然面對,這境界源於閱歷和時間,強求不得。「天明門外無來客,盡好蕭蕭聽雨眠」,與上一首不同,作者不擔心此時還有客人來,一來恰好是
「門外蕭蕭雨未歇」,這在字面上就可以看到,這種天氣,除了王子猷那種興緻來了哪怕下雪也要乘船訪友的非正常人類,恐怕一般人不會出門,因為於人於己都很麻煩;二來呢,恐怕作者的華居平時就幾乎沒人來拜訪,你既無意道釋兩教,那些和尚道士自不會登門自討沒趣,你既把萬事都看淡了,且因與權相韓侂胄交惡被奪職致仕,那班名利之徒躲之還唯恐不及呢,哪個會登門拜訪啊。那麼,就踏踏實實地睡個好覺吧。
昔日宰予晝寢,夫子一頓臭罵:「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的生活何嘗不是一種難得的奢侈啊,當然,在「晝寢」之餘,要還能象上面兩位一樣,寫出首詩來,那就更好了,嘿嘿。
最後,覥著臉貼一首布衣自己寫的同題歪詩,以為貂續:
公餘俗務不關心,
高卧荒齋但擁衾。
軟飽三杯塵慮邈,
黑甜一枕醉鄉深。
隔年詩債明朝理,
積歲棋讎來日尋。
夢醒身周無長物,
案頭禿筆壁間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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