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的《人間詞話》,「紅杏鬧春」和「殘花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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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第六則簡單說一下。
《人間詞話》第六則
景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情感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譯文:詞寫景,不僅僅指自然中的景物,喜怒哀樂,人的情感,也是人心中的一種境界。所以能「生動真實」的描寫景物,自然真切的流露情感的詞,就叫有境界。反過來就是沒境界。
疏證:這一則很簡單,但是說不太清。王國維自己沒說「真景物」、「真情感」是什麼,後世解者說什麼的都有,大都從自己的角度去解讀,是非難辨。我的觀點,這一則王國維的意思可能是說,寫景可以有境界。寫情,寫喜怒哀樂,也可以有境界。只要能寫出「真景真情」 就行。
我們重點說說第七則。
《人間詞話》第七則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譯文:「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個「鬧」字,境界就都有了。「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個「弄」字,境界就都有了。
疏證:咱們先看看王國維說的這兩句詞是哪兒來的。
「紅杏枝頭春意鬧」,是宋祁的《玉樓春》,整首詞是這樣寫: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雲破月來花弄影」,是張先的《天仙子》: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王國維說,有了「鬧」和「弄」兩個字,「境界全出」。大家要先注意「境界全出」的這個「出」字。
一首詞,它如果有境界,有的時候,是作者把境界直接點出來了,讀者也一下就感受到了,這時候境界「躍然詞上」,直接呈現,所以喚做「出」。「出」,不但肯定了這首詞有境界,還講了境界呈現的方式(當然這是咱們自己的理解,是不是王國維的沒證據)。
比如「紅杏枝頭春意鬧」,改成「紅杏枝頭春意到」,這個境界就「出」不來。詞的意味還是那個意味,但是沒那麼彰顯。
「紅杏枝頭春意鬧」是名句,這個「鬧」一般都說特別好,我同意。「鬧」有很擁擠,很密集,很飽滿,很熱烈的感覺,寫盡十足春意。
另外一般的理解,「春意鬧」為什麼好呢?比如錢鍾書他們,往往說這是一種所謂的「通感」的手法(教科書最喜歡)。一樹紅杏花本來是一種視覺感受,一個「鬧」字,把它描繪的好像有了聲音,視覺里有了聽覺的感受,更豐富更飽滿。當然,要說是「靜態畫面當中有了動態的感覺」,也可以。
這種通感倒是挺有「境界」,但是這個「境界」肯定不是王國維講的「境界」。
王國維講詞,雖然說他從始至終沒說「境界」到底是什麼,但是我們從他的話來判斷,基本可以知道,王國維的境界,至少一定要完美(這個完美有很多要求,比如自然真切,還要深沉)的融合「寫景」和「抒情」這兩件事。僅把景物描寫的很好,描寫的很生動,還不能算是王國維的境界。
也就是說,王國維講的境界,至少是講「景」和「情」的關係。不是僅僅一句話裡面用個什麼詞兒,畫面就更生動的問題。
為了理解這件事,我重點說說第二首詞,張先的《天仙子》。
這首詞有個前面有個小序,說:「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嘉禾」是地名,「小倅」是說自己是個不大的官兒。這則小序大致是說:當時他是嘉禾這地方的一個小官,不管是真病還是稱病吧,那天單位有宴會,他沒去。
張先說自己是小吏,但有學者考證,其實官職也不是很卑微。不過,當時他已經52歲了,要說仕途會有什麼發展也已經不可能。年紀大了,事業沒發展,身體也一般,臨老傷春,愁緒滿懷,這是張先這首詞的基調。
「水調數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水調》是首曲子,曲情「聲韻怨切」,是首幽怨的曲子。這句是說,我(抒情主體,咱們就用「我」字吧)一邊喝酒,一邊聽悲傷的曲子。喝醉了睡了一覺。下午醒來,人醒了,但是愁緒依舊,還是不開心。
「送春春去幾時回?」春天走了,一去不回,其實說的是自己老了,好年華回不來了。「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後期空記省。」這時候天已經晚了,我對著鏡子,見自己容顏蒼老,心裡挺難受。想想韶華逝去,能做的只有回憶。問題是回憶也不能改變什麼,所以此處用了一個「空」字。
「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並禽」是兩隻鳥。古人的詩詞,喜歡用成雙的鳥反襯抒情主體的形單影隻。
一對鳥兒在池邊睡覺,這時候起風了,怎麼看出起風了呢?首先因為天上雲在走。「雲破月」其實就是「月破雲」。風吹雲走,於是雲彩後面的月亮破雲而出。
「花弄影」,也暗示有風。風吹花動,月下花的影子也跟著搖擺不定。「弄」字確實好,最一般的解讀,就是讓畫面有了動感。王國維的理解更深入,一會兒我們說說「弄」字是怎麼讓這首詞「境界全出」的。
「重重簾幕密遮燈」,還是說風。說風更大了,我趕緊進屋把窗帘放下來,而且是「重重簾幕」,好別讓風把燈吹滅。
「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外面風還是不停的刮,這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人初靜」,這裡可以理解成是天晚了人都睡了,但我個人的理解,這個「人」也可以是說自己。說早上借酒消愁,下午醒來愁緒未平,晚上見花傷春,之後惜燭下簾,到這時,經歷了一天的傷苦,我的心已經開始平靜一點了。為什麼平靜?可能是作者接受了自己年華不再的悲哀。在詞裡面,就是接受了「摧花盪燭」的狂風。
如果這個「人初靜」不是暗指自己,放在這個地方就有點怪。
「明日落紅應滿徑」,想必明天早上,花瓣一定被今晚的狂風吹的滿地都是。「滿」字用的不錯,說明了程度。地上的花越多,枝上的花就越少,春天就「去」的越徹底,作者的年華也就逝去的越徹底。古人喜歡「落花傷春」,用落花代表春光消逝。比如杜甫的「一片飛花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也是說風吹花落,也是傷春。
下面說說這個「弄」字。
王國維說「弄」字讓境界全出,我們也說了,王國維的「境界」,至少至少也是說,自然的寫景,能夠深刻真切的把作者的情感給烘托出來。
在張先這首《天仙子》裡面,作者的情感就是「臨老傷春」,詞中的「花」就是自己,說白了,自己今晚還能「雲破月來花弄影」,明天就是「落紅滿應徑」了。
「花」和「影」,都有很孤單的感覺。注意,「雲破月」,其實也是個瞬間(我們的經驗往往也是這樣,有雲的夜晚,月亮一般是時隱時現),月亮這會兒有,一會兒可能又被雲遮住了,那時,花連影子的「陪伴」都沒了。
「花弄影」,這個「弄」字我們細細品味,有一絲憐惜和賞玩的味道。「花」是作者自己,「影」可能是一個作者期待的「自己」。「雲破月」的瞬間,作者似乎能感受到一絲欣慰,不管是因為過去的一點成就,還是對未來的片刻憧憬。但是無論如何,作者也知道,這種欣慰都是短暫的。「雲破月」,「花弄影」是一瞬間的,第二天「花滿徑」,自己已經「零落成泥碾作塵」,什麼都沒了。
王國維講的境界,基本可以肯定,他講寫景要自然,抒情要真切,而且要「深沉內斂」。也就是說,「情」必須是由「景」自然的帶出來的。可以很飽滿,呼之欲出,但就是不能是直白的講出來的。
比如「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個「弄」字,作者的情感表達的很充盈,但始終是蘊含在字面之下的。如果改成「雲破月來花憐影」,那就不夠「深沉」了。「憐」字本身就帶有情感,把情感直接寫出來了。
當然,再次強調,這是咱們自己解讀王國維的意思。是不是這麼回事?誰也不知道。我只能儘可能的從王國維出發,用他,去解讀他自己,估計差不太多。
理解文學作品,用我好朋友的話說,這裡面有個「血統」的問題。你能體會到詞人通過一首詞,想要表現的內心世界,那麼你們兩人之間一定要有相承的「精神血統」。
一個作者,寫東西終究是為表達自己。文學是一種獨特的方式。一部作品,能給讀者力量,讓她在害怕之時不至於感到恐懼,在孤單之時不至於感到孤獨。其實,此時此刻,作者的感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作者,讀者,我是你的力量,你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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