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皇帝的內心世界:《十二美人圖》里隱藏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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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套《十二美人圖》,絹本設色,一幅一像。
[清]胤禛《十二美人圖》之《烘爐觀雪》 絹本設色 184×19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關於這套美人圖,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朱家溍先生曾發現一條重要的內務府檔案資料:
雍正十年八月二十二日,據圓明園來帖,內稱:司庫常保持出由圓明園深柳讀書堂圍屏上拆下美人絹畫十二張,說太監滄州傳旨:著墊紙襯平,各配做卷桿。欽此。本日做得三尺三寸木卷桿十二根。
根據清代內務府檔案的慣例,凡是托裱嬪妃們的畫像都是記載「某妃喜容」「某嬪喜容」「某常在喜容」,最概括的寫法也要用「主位」,而不可以僅僅是用「美人」來稱呼。絹畫上雍正皇帝的落款和鈐印如「破塵居士」「壺中天」「圓明主人」均是他在藩邸時使用的別號,但他只在1723年登基前使用過它們,可見這十二美人絹畫原本是胤禛做皇子時被裱在圓明園深柳讀書堂的圍屏上的。
在研究過程中,筆者發現了一幅與十二美人圖中的《消夏賞蝶》在構圖和內容上都極其相似的畫作——冷枚的《春閨倦讀圖》。
《十二美人圖》之《消夏賞蝶》
[清]冷枚《春閨倦讀圖》
兩幅畫中的女子都是向一側探著腰肢慵懶地斜倚在桌子上,身體呈現「S型」的姿態。室內陳設如字畫、書籍、圍棋、摺扇、蝴蝶、佛手、瓶花等營造出清代士大夫理想的女性居住空間。
本文將藉助圖像學的研究方法對《雍正十二美人圖》畫面的各個元素的象徵意義進行分析和解釋,並將十二美人圖復歸其原境,以探究中國古代社會中不同時代的女性理想形象的演變,明清文人士大夫最欣賞的美人是什麼形象,雍正皇帝內心渴求的理想女性是什麼,而他的現實和理想的差距又在哪裡……
明清美人標準的改變
《胤禛十二美人圖》展示的是純粹的女性生活空間。描繪女性生活空間的美人圖在唐宋時期已經常見,但稍作對比即可發現,唐宋美人畫中的女子在簪花、調琴、品茶、弈棋、浴嬰、對鏡梳妝、逗弄寵物……但她們並沒有看書,室內陳設也沒有書籍。而《胤禛十二美人圖》中出現書架、書案、書籍、字畫的頻率非常高。
《裘裝對鏡》中美人顧影自憐,不禁讓人想起蘇漢臣的一幅《妝靚仕女圖》,同樣是對鏡的美人,環繞著美人的陳設卻不相同,《妝靚仕女圖》中妝案上陳設有妝奩、香爐、水仙花、水紋屏風,而《裘裝對鏡》中室內有鈞窯菱花口花盆及水仙花、長方燒水壺、霽藍釉茶杯、黑漆描金杯盤、斑竹仿藤式坐墩、豇豆紅釉盤及佛手和牆壁上的書架和書架里擺放的捲軸字畫。
《十二美人圖》之《裘裝對鏡》
[宋]蘇漢臣《妝靚仕女圖》 絹本設色 25.2×26.7厘米 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
中國古代理想的女性形象隨著時間推移有內涵上的變化。
唐代理想的女性形象如楊貴妃,史書記載她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和玄宗琴瑟相合乃至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然而,並沒有記載她擅長詩詞歌賦。有文學才能的薛濤、魚玄機只是鳳毛麟角,在唐代,上層社會的男性最欣賞的女性特質里並沒有文才這一選項,他們心中的性感美人擁有性感的身體,能歌善舞即可,宋元亦是如此。
正如美國學者高彥頤在《閨塾師》中所說:「儘管歷史上每個朝代都自詡擁有若干博學的傑出女性,如宋代的李清照,元代的管道昇。但是她們愈有名氣,愈顯示了她們的孤單——她們的才華在當代是絕無僅有的。相反,在明末清初江南的每個城市、每一代人中,都有寫作、出版和相互探討作品的婦女。受教育女性人數的增多,創造了一個過去不曾存在的閱讀批評群體」。
明清出現了一大批才女,甚至形成了一種社會現象。胡文楷所著《歷代婦女著作考》共收錄女作家4000餘人,其中明清女作家3910人,可見明清才女文學的興盛。女性閱讀群體的增加最根本的原因在於社會的鼓勵,男性對女性的欣賞標準除了身體的性感,還有智力的性感。謝肇淛說:「婦人以色舉者也,而慧次之。文采不章,幾於木偶矣。」李漁在《閑情偶寄》里描述了對手持書卷的女性的審美體驗:「只需案攤書本,手捏柔毫,坐於綠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畫圖。」
這種對於女性的審美欣賞也體現在了明清的美人圖裡,環繞著美人的道具相較於唐宋美人圖更為豐富,尤其突出的道具便是書籍。《桐蔭品茶》中美人坐於寶藍釉畫琺琅開光坐墩上,手持郎窯紅釉杯,月亮門後陳設有黑漆描金書架,書架里擺放整齊的線裝書;
《十二美人圖》之《桐蔭品茶》
《觀書沉吟》中美人坐於秋葵綠釉開光綉墩上,手中持著詩集,身後天然木香几上擺放著雙耳三足爐和黑漆描金圓盒;
《十二美人圖》之《觀書沉吟》
《持表對菊》中美人手持西洋表,身旁擺放著書籍,遠景處的黑漆描金方桌上陳設有銅鍍金渾天儀;
《十二美人圖》之《持表對菊》
《博古幽思》中美人被黃花梨安楠木拐子圈扣多寶格環繞著,多寶閣里陳設有商周青銅鐘、汝窯無紋水仙盆、明代鮮紅釉僧帽壺、汝窯天青釉三足洗、商周獸面紋青銅觚、白玉四足壺、天藍釉盞托、紫檀嵌玉雕插屏等眾多文物;
《十二美人圖》之《博古幽思》
《捻珠觀貓》中,美人手持珊瑚十八子手串,桌面擺放著銅鑄方鼎式香薰爐和青田石印章,身後的壺門券口帶托泥架鐘架上放置著一隻紫檀木畫琺琅自鳴鐘,這是來自西洋的傢具陳設,旁邊的天然木書格上整齊排放著昂貴的精裝書籍。
《十二美人圖》之《捻珠觀貓》
通過這些器物可以推測,畫中的美人們生活優渥,擁有當時社會條件下最為豐盈的物質生活和最為講究的精神生活,她們不僅有琴棋書畫的訓練,也有金石博古的品位,同時還受到了西方文化的熏染,可以想見畫中的美人文化素養之高,足以與當時接受了最高教育的男性知識分子相媲美。
圖像中的情色信息
《玉嬌梨》中男主人公蘇友白曾說明他理想中的美人:「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與我蘇友白無一段脈脈相關之情,也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可見明清理想的美人有三個標準——美、有才、為伊憔悴。
閱讀本是一種將自我與外部世界相隔離的行為,在閱讀中的自我沉浸於書本中的世界而進入了另外的時空,用法國女作家柯萊特(Sidonie-GabrielleColette)的話說,閱讀時的狀態是一種高不可攀的孤寂。然而,《觀書沉吟》中的女子和《春閨倦讀圖》中的女子一樣,並沒有在閱讀她手中的書卷,她目光溫柔地望向畫外,與觀畫人產生眼神的接觸,打破了高不可攀的孤寂。
《觀書沉吟》的美人神態
《春閨倦讀圖》中的美人神態
不同的是,《春閨倦讀圖》中的女子身體扭動幅度很大,一條腿蜷曲擱在坐墩上,顯出一副極具挑逗的樣態,這樣的動作不應該是大家閨秀應該出現的,相比之下,十二美人圖中的女子們都要端莊得多,胤禛也不會允許在深柳讀書堂里擺放明顯充滿情色誘惑的圍屏畫,所以乍看十二美人圖,會認為畫里的美人都是端莊的貴族女子沉浸於自己的世界裡進行著自己的活動,這符合胤禛作為一個皇子的身份。
但當我們仔細觀察圖中的細節,將會注意到她們並非那麼不可侵犯,相反,她們其實和《春閨倦讀圖》中的女子並無不同,都在傳遞著情色的信息,她們是蘇友白口中那明清最理想的美人,是文人士大夫內心深處認為最性感的對象,她們紛紛在「為伊憔悴」著,只不過信息隱藏得極為隱秘。
◆ 衣帶
《觀書沉吟》中的美人右手輕撫著衣裙上的羅帶。
羅帶是中國古典詩詞中常見的情色符號,白安妮(Anne Birrell)指出「女子那『盈盈一握』的纖纖小腰無法被看見,卻可以通過對錦繡羅帶的描繪而暗示出來……羅帶被解開的瞬間,女子的衣衫就被敞開」。如秦觀《滿庭芳》中「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描繪的正是分別前寬衣解帶的激情時刻。
古代男女將各自的羅帶在一起打結,表示永結相好矢志不渝。如林逋《相思令·吳山青》「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邊潮已平」,李煜《臨江仙》「爐香閑裊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均是在描繪女子空持羅帶思念情郎的場景。
《觀書沉吟》局部
《觀書沉吟》中的女子也是如此,她輕撫著曾結心相思的羅帶思念著情人,而她手中的書卷上顯示的是唐朝的一首七言古詩,唐代名妓杜秋娘寫給情郎的《金縷衣》:「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分明是畫中美人傾訴相思之情,勸畫外的情郎及時摘取愛情的果實。巫鴻先生指出,那畫外的情郎便是未來的雍正皇帝本人了,儘管他沒有出場,但他的書法和題款代表了他的存在。
◆ 芭蕉
《觀書沉吟》局部
《觀書沉吟》中的美人身後牆壁上掛著一片蕉葉,其上有落款米元章的一首詩:
櫻桃口小柳腰肢,斜倚春風半懶時。
一種心情費消遣,緗編欲展又凝思。
楊新先生考證米芾並未寫過這類詩句,經查胤禛《文集》,卷二十六有《美人展書圖》二首:
丹唇皓齒瘦腰肢,斜倚筠籠睡起時。
畢竟痴情消不去,緗編欲展又凝思。
小院鶯花正感人,東風吹軟細腰身。
拋書欲起嬌無力,半是憐春半惱春。
顯然,畫面的這首詩也是胤禛所作並親筆書寫。胤禛託名米芾所作的這首詩恰好符合了畫面中美人的心情,春日遲遲,欲展卷讀書卻因滿腔的痴情而沉思起來。此外,這首詩題於一片芭蕉葉上,古人有在芭蕉上寫詩的雅興,唐代書法家懷素曾在芭蕉葉上練習書法。芭蕉在古代也是象徵著情思的意象,它半卷半舒,層層疊疊,很難看到蕉心,彷彿女子要層層抽剝才能看到的芳心。
李清照在《添字醜奴兒》中寫道「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鄭板橋《詠芭蕉》里寫道「芭蕉葉葉為多情,一葉才舒一葉生」;納蘭性德《臨江仙》中的芭蕉意象也極為凄婉「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
古典詩詞中的芭蕉意象常常與閨中思婦聯繫在一起,《觀書沉吟》中題詩的蕉葉也和思春的美人巧妙地結合了起來。
◆ 扇子
《消夏賞蝶》中的摺扇
《桐蔭品茶》中的團扇
《消夏賞蝶》一畫中,美人倚靠的方桌上擺放著一把摺扇。《桐蔭品茶》中美人手裡拿著一把團扇。從班婕妤的《團扇歌》開始,「常恐秋節至,涼意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的扇子便是閨怨的象徵,女子憂心自己的榮寵只在一瞬間,情郎的愛意轉瞬即逝,自己將會面對扇子一樣「秋風入庭樹,從此不相見」這般被棄之不顧的命運。
◆ 手腕
《博古幽思》中美人右手臂從椅背後垂下來,椅背勾住了寬鬆的衣袖,使得一截白嫩的手腕露了出來,戴著金鐲子的玉臂膚若凝脂。
《博古幽思》中的美人手腕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裡,最性感的身體莫過於半掩半遮,以局部的裸露讓人產生整體的裸露的聯想。曹植在《洛神賦》里曾用「攘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之玄芝」來形容洛水女神姿態的曼妙;韋莊《菩薩蠻》中用「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來描繪美人。
女子的手腕無疑是傳統社會中被認為女性極為性感的部位,平時都是用衣袖遮蔽嚴實不能示人的,而萬一露出手腕被窺見,對於窺視者來說無疑是極端誘惑的體驗。
比如《紅樓夢》里賈寶玉看見薛寶釵的手腕,作者有精彩的描繪:「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博古幽思》中也巧妙的用美人不經意間露出的手腕傳遞了幽微的情色的信息。
◆ 佛手
《春閨倦讀圖》的方桌上擺放著一盆佛手,佛手在《裘裝對鏡》中也出現在美人身後的豇豆紅釉盤內。
《春閨倦讀圖》中的佛手
《裘裝對鏡》中的佛手
高居翰注意到《春閨倦讀圖》里陳設佛手有微妙的情色含義,牆上的簫象徵的男性生殖器,而佛手的形狀則令人聯想起女性生殖器,春宮畫里也常出現佛手的形象,寓意著男女之間的上下其手。
《春閨倦讀圖》牆上的蕭
◆ 牡丹
《立持如意》一畫中,美人前方的竹籬上纏繞蔓延著各色牡丹。
《十二美人圖》之《立持如意》
牡丹因為艷冠群芳而時常用來形容美人,李白曾在為楊貴妃所作的《清平調》里寫道「名花傾國兩相歡」;而王維的《紅牡丹》一詩中「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則在哀嘆美麗的容顏無人賞識、最好的時刻最愛的人卻不在身邊的心酸。牡丹在明清的戲曲小說文學中也經常以愛情之花的形象出現。《牡丹亭》里杜麗娘和柳夢梅在牡丹亭畔芍藥闌邊成雲雨之歡便是在牡丹花神的庇護下進行的;《金瓶梅》里用「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來形容潘金蓮和西門慶的第一次偷歡。美人在牡丹花前手持如意,全畫既有吉祥如意的美好寓意,同時又委婉地透露著美人的春情。
◆ 並蒂蓮
《燭下縫衣》中,前景處的水缸里綻放了一枝並蒂蓮。
《十二美人圖》之《燭下縫衣》
在古代,並蒂蓮因花開並蒂被譽為愛情的象徵,諭意夫妻恩愛,美滿幸福,並象徵男女愛情纏綿。納蘭性德在《一叢花》里用「一種情深,十分心苦,脈脈背斜陽」的並蒂蓮來暗示相思之情;《源氏物語》里源氏公子曾和心愛的紫姬相約來世化生在同一朵蓮花上。這幅圍屏上的美人,心裡也寄望著和情郎永生纏綿的美好念想。
雍正皇帝的求不得之苦
胤禛理想中的美人便是這十二美人圍屏中的形象,她們美麗高貴,從小接受了最優秀的教育,擁有最精緻的品位,不僅在視覺上給男性最極致的享受,而且可以和他們進行精神層面的深刻對話,並且她們苦守空閨為伊憔悴痴情等待著男主人的臨幸。但是,現實中和胤禛結合的是什麼樣的女子呢?
現實是,雖然明清才女文學很昌盛,但見記載基本上只是江南才女這一很小範圍的群體,據曼素恩在《綴珍錄》里的統計,江南是誕生女性文學的核心地區,只有在那裡,精英階層的女性普遍接受教育,而中國大部分女子達不到這樣的要求,甚至宮廷貴族的女子也無法達到這樣的文化水平。有明一代,明成祖仁孝皇后文化水平較高,天資聰穎,幼年便酷愛讀書,人稱「女諸生」,其後各代為了避免外戚專權大都挑選文化水平不高的皇后。從明代開始,皇后沒有一個能留下自己的名字,名字不能被載於史書,即可說明她們不被重視,不能被發聲,也掌握不了話語權。滿洲貴族女子的文化修養也普遍不高,史書里對清代后妃皇后的描述,大致都是錦衣玉食,兒孫滿堂,過了優渥的一生,並沒有關於她個人質素修養的評價。
《清史稿》對雍正皇后烏喇那拉氏的記載為:
世宗孝敬憲皇后,烏喇那拉氏,內大臣費揚古女。世宗為皇子,聖祖冊後為嫡福晉。雍正元年,冊為皇后。九年九月己丑,崩。時上病初愈,欲親臨含斂,諸大臣諫止。上諭曰:「皇后自垂髫之年,奉皇考命,作配朕躬。結褵以來,四十餘載,孝順恭敬,始終一致。朕調理經年,今始全愈,若親臨喪次,觸景增悲,非攝養所宜。但皇后喪事,國家典儀雖備,而朕禮數未周。權衡輕重,如何使情文兼盡,其具議以聞。」諸大臣議,以明會典皇后喪無親臨祭奠之禮,令皇子朝夕奠,遇祭,例可遣官,乞停親奠,從之。謚孝敬皇后。及世宗崩,合葬泰陵。
對鈕祜祿氏的記載為:
孝聖憲皇后,鈕祜祿氏,四品典儀凌柱女。後年十三,事世宗潛邸,號格格。康熙五十年八月庚午,高宗生。雍正中,封熹妃,進熹貴妃。高宗即位,以世宗遺命,尊為皇太后,居慈寧宮。高宗事太后孝,以天下養,惟亦兢兢守家法,重國體。太后偶言順天府東有廢寺當重修,上從之。即召宮監,諭:「汝等嘗侍聖祖,幾曾見昭聖太后當日令聖祖修蓋廟宇?嗣後當奏止!」宮監引悟真庵尼入內,導太后弟入蒼震門謝恩,上屢誡之。上每出巡幸,輒奉太后以行,南巡者三,東巡者三,幸五台山者三,幸中州者一。謁孝陵,獮木蘭,歲必至焉。遇萬壽,率王大臣奉觴稱慶。乾隆十六年,六十壽;二十六年,七十壽;三十六年,八十壽:慶典以次加隆。先期,日進壽禮九九。先以上親制詩文、書畫,次則如意、佛像、冠服、簪飾、金玉、犀象、瑪瑙、水晶、玻璃、琺琅、彝鼎、赩器、書畫、綺綉、幣帛、花果,諸外國珍品,靡不具備。太后為天下母四十餘年,國家全盛,親見曾玄。
烏喇那拉氏的去世彷彿並沒有引起雍正皇帝多大的悲傷,他以自己身體不好、怕觸景生悲有損龍體為由,拒絕參加她的葬禮。而在這七百多年前,同樣擁有皇帝身份的南唐後主李煜,當大周后過世時,他將自己的落款題為「鰥夫煜」,情深至此,令人潸然。大周后通曉史書,精諳音律,采戲弈棋,莫不妙絕,尤工琵琶,可謂與李煜情投意合,他對大周后產生愛情合情合理。清代皇帝從小接受最完備的教育,大都勤政刻苦,有不錯的文化素養,尤其雍正皇帝,他的書法和詩歌在康雍乾三代帝王中首屈一指。然而,滿洲貴族女子整體文化水平不高,沒有和士大夫相匹配的人格魅力,也無法點燃雍正皇帝的愛情,他的後宮裡無法找到一個可以和他平等交流的妃子。
在接受了儒家文化的熏陶,培養了漢文明最精緻高雅的品位之後,雍正皇帝產生了對江南的漢族閨秀的認同,她們美麗溫柔、博古通今,和他接受了同等的教育,有著許多共同的語言,可以成為他的忘憂鳥、解語花。但是,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滿洲的皇帝,漢族對他而言是異族,清朝的統治者對漢族的統治相對野蠻而原始,他們對漢人有著奴隸主一般的心態。雍正皇帝的內心,一方面渴望和理想中的異族美人觸碰,渴望產生平等的靈魂上的交流;另一方面,他又從心底看不起她們,有著奴隸主的高傲和盲目的自大。他的內心深處一定崩潰而分裂。
胤禛對深柳讀書堂充滿感情,在他為圓明園所寫的詩歌中,深柳讀書堂是頻繁出現的主題。十二美人圖尺寸很大,畫中的美人幾乎與真人同大,身著漢族女子的服裝,畫風寫實,幾乎如臨真人,他命人將十二幅美人圖裱成圍屏,陳設在自己極為眷戀的深柳讀書堂里。胤禛在《園景十二詠·其一》中寫道:
鬱郁千株柳,陰陰覆草堂。
飄絲拂硯石,飛絮點琴床。
鶯囀春枝暖,蟬鳴秋葉涼。
夜來窗月影,掩映簡編香。
在柳蔭環繞的深柳讀書堂里,胤禛讀書、寫詩、撫琴、焚香,他享受著漢族文士高雅的生活,擁有著他們同樣的對江南美人的遐想和渴望,但終究是一種求不得的遐想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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