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鏡像

歷史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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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倫敦,剛下飛機就迫不及待想去的第一個地方,自然是大英博物館。

逛博物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展現在觀者眼前的並不只是展品隨意的組合排列,還有博物館自身的內在邏輯。作為世界上規模最大、最著名的博物館之一,大英博物館內名目繁多,希臘與羅馬兩大文明並為一館,前者的內容卻明顯多於後者。而羅馬帝國作為西方史上最偉大的帝國和後輩帝國的元祖,卻顯然在大英帝國的博物館裡受到了冷落。這一現象在倫敦博物館裡同樣明顯。聯想至羅馬與不列顛的關係,不禁令人莞爾。

公元前55年,尤里烏斯·凱撒承高盧戰爭之機入侵不列顛,羅馬人首次踏上這片陌生的蠻荒之地。此後奧古斯都幾度試圖登島,卻忙於龐大帝國的草創而無暇這遙遠的西北邊疆。直到公元43年,克勞迪烏斯集結四支軍團開進不列顛,才將這荒地整合進帝國版圖,成為「不列顛行省」。半個世紀後,英格蘭、威爾士和蘇格蘭部分地區被相繼征服,成為地中海政權的邊陲。三百年後,帝國隕滅,盎格魯-薩克遜人從羅馬遺骸中敲骨吸髓,接手了這片在Pax Romana的溫室里成長起來的富饒之地。再後來又被維京人和諾曼人垂涎,就是後話了。

有趣的是,我發現,歷史上但凡得「帝國」之稱的民族,對彼此都有種說不清的感情。有一次和西班牙好友Leire走在倫敦的街頭.一個建築工地上插著「Imperial」的旗幟,我打趣著跟Leire說,英國人真有意思,屁大點東西都要冠以「帝國」稱號。Leire對著那面旗幟沉默了三秒,說道,他們畢竟也曾是「日不落」之地。想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簡單的一句話里,竟有些許無謂的落寞——太陽在不列顛如今是沉落了,而當太陽在大英帝國升起的時候,又未嘗不是西班牙的日落之時呢?當年的西班牙國王卡洛斯一世、亦即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遠眺著大洋彼岸的美洲疆土放出豪言:「在我的領土上,太陽永不落下。」遂成「日不落」帝國這一頭銜的來源。不想三個世紀後,烈日北移。又過了很多年,一個駐足倫敦街頭的西班牙女孩兒對著工地上的「皇家」旗幟怔怔地愣了半響。我想,如果一個羅馬人徘徊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又會作何感想呢。在那個被籠罩在「不列顛治世」(Pax Britannica)下的時代,又會有多少羅馬人會惆悵地回憶起「羅馬治世」(Pax Romana)?畢竟,當始皇帝奧古斯都開創Pax Romana之時,不列顛還尚未進入文明世界……當然,對我這個西行的馬可波羅來說,當時的羅馬人怎麼想已經不得而知了,但英國人如何敘述自己曾經的宗主,卻能從博物館裡一覽而知——豈止是博物館,這種對羅馬若即若離的攀附、或多或少的比較、不徐不緩的漠然、甚至似有似無的叛逆,大街小巷的角落裡都傳達出一種糾結的感情。在所有帶有敘述性的符號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泰晤士河畔那尊布狄卡塑像。

布狄卡(Boudica)是英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民族女英雄之一,不僅與維多利亞女王齊名,而且「同名」(Boudica亦為「勝利」之意)。這尊雕像於1902年由Thomas Thornycroft之子代為呈給倫敦議會,現今坐落於西敏寺和議會大廈之間。這樣的中心地位若是擱在北京,很可能就直接被圈進紫禁城了——由此可見其地位非同尋常。兩千年前,她率領英國人民抗擊「羅馬侵略者」,兩千年後乘在馬車上化身戰神,守衛她的子民。如果說布狄卡的故事具有民族意義,或許不難理解;而真正的獨特之處,在於這個故事的「鏡像性」。

彼時距離凱撒登島,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隨著羅馬的殖民進程,五十年代時不列顛東南部的城市化發展已經初見成效,泰晤士河「天塹變通途」,運輸系統的日漸完善使得全島零散的資源匯聚起來,倫敦不聲不響地成長為一個商業重地。可東北面的科爾切斯特才是羅馬退伍兵卒的聚集中心,正是在這裡,克勞迪烏斯接受了來自不列顛十一族的歸降,西歸後稱神,甚至佔有一座神廟。住在附近的愛西尼人領袖普拉蘇塔古斯(Prasutagus)剛去世不久,他生前與羅馬交好,也是投誠者之一,作為「盟友」統帥著治下之民,死後留下遺孀布狄卡及子女一群,並將羅馬的當政皇帝尼祿也指定為了財產的共享繼承人之一,企望能夠以此換取皇帝對其子民的信任與尊重。不幸的是,這位領袖的誠意未能得到應有的嘉獎,作為皇室之後,他的妻兒不僅未能得到善待,而且飽受羅馬殖民者的欺凌。在財政官德西阿努斯(Prasutagus)的百般刁難下,布狄卡不堪其辱,率眾兒女揭竿而起。趁著羅馬長官蘇維托尼烏斯(Suetonius Paullinus)西征威爾士的安格爾西島之際,布狄卡集結鄰人一舉挺近羅馬後院,不僅科爾切斯特,甚至連倫敦、維魯拉米翁等附近的城市和郊區也都被一併夷為平地。布狄卡雖是女流,蠻族的破壞力卻可能是我們如今無法想像的,在凱爾特秘教的迷醉下催生出來的殘忍行徑,即便隔著紙頁隔著時空,讀來也還是令人髮指。而待蘇維托尼烏斯在威爾士的軍帳內接到緊急軍報時為時已晚。戰無不勝的羅馬軍團在這個女人面前輸得措手不及、節節敗退。不過,蠻族畢竟是蠻族,在百鍊成鋼的軍事機器面前,雖能逞得一時之能,卻終究是一群流寇,再強大的領袖也駕馭不了這批烏合之眾——經驗,紀律,組織,他們一樣都沒有。最終,號稱23萬大軍的叛軍不敵2萬不及的羅馬,一場浩浩蕩蕩的民族保衛戰以慘敗而草草收場。沒有人知道布狄卡最終去了哪裡,也很少有人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只有迪奧·卡西烏斯形容她「身形高大,聲音嘶啞,身著彩袍,紅髮及腰」。可中間隔了一百多年,這既不可能是他親眼所見,也不太可能是來自某個當時在場的見證者。而她無論在羅馬史、還是不列顛的歷史上,都留下了一個濃墨重彩的背影,卻是毋庸置疑的;對不列顛而言,這正是民族精神的完美化身,在強大的敵人面前,這位領袖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退縮。

但,這一切都來自羅馬人的敘述。

事實上,除了塔西佗和迪奧·卡西烏斯的記載,我們再無任何與布狄卡有關的考古學證據,就連同時期的錢幣也提供不了國王普拉蘇塔古斯抑或王后布狄卡存在過的痕迹。這也就意味著,無論是布狄卡其人、還是抗擊羅馬其事,實際上都有可能只是羅馬作家的臆造。而他們的意圖也不難理解:塔西佗與迪奧·卡西烏斯都生活在羅馬帝國走向沒落的動蕩時代,它原本依靠武德、紀律、素樸和律法而稱霸地中海,如今卻只能看到腐敗、淫亂、奢侈和僭越。借布狄卡之口痛訴羅馬罪行,難道不是塔西佗對日薄西山的羅馬的反省?借之呼籲自由之可貴,難道不是對羅馬昔日自由之精神的追憶、和對現實暴君的影射?布狄卡是羅馬人自我映照的一面鏡子,這個形象的塑造之所以成功,並非她真的武力超群,而在於她讓傲慢的羅馬吃了一記悶棍,在蠻族與女人的雙重身份之下,布狄卡的勝利不啻於是對男權文明的閹割。

正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布狄卡的面相是模糊的,最後身歸何處也無人知曉。她的出現一如「機械降神」(Deus ex machina),在劇情停滯的時候被調度進入舞台中心,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推動情節的發展——於是羅馬人再也不敢掉以輕心,海外擴張愈加謹慎收斂。但故事在這裡還沒有結束,布狄卡在落幕後繼續遊走於鏡像之間。不列顛從羅馬人的書中接手這個角色,將其安置在倫敦中心鎮守城門,威風凜凜,不可一世:這位以抗擊(羅馬)帝國主義而聞名的民族英雄,終於自己也成為了(大英)帝國形象的代言人——諷刺的是,這裡恰好是兩千年前,布狄卡揮戈所指之地,人們希望由她守衛的城市,當年也正是在她的腳下化為焦土: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這些以「自由」之名而殊死一戰的人們,最後也親自把自由踩得血肉模糊。

關於布狄卡的死,塔西佗與迪奧·卡西烏斯的說法完全不同。民間甚至流傳,布狄卡死後被葬在了如今的國王十字車站9站台與10站台之間——說不定她沒有死,也可能是搭乘某趟快車去了霍格沃茲魔法學校,在那裡與伏地魔又大戰了三百回合。

05/07/17 於布狄卡雕像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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