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拋妻棄子的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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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間有一本功德簿，負責來世報。陽間有一本功德簿，負責現世報。

1.

那是一個蟬鳴聒噪的盛夏午後，年幼的程偉跟爺爺一起，坐在老屋的檐下乘涼。

一個孩童不知從哪兒跑來，眼巴巴地盯著程偉手裡的西瓜。

程偉做了一個鬼臉：「不給你吃，饞鬼！」

隨後丟了一隻西瓜皮過去。

孩童被瓜皮砸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程偉。」爺爺不悅地斥責了一聲，隨後遞給他一瓣西瓜，「拿去給他，道歉。」

程偉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接過西瓜，低著頭跑到孩童面前。

「喏，是我不好，吃完就別哭了。」

「謝謝，」孩童破涕為笑，仰起臉來，「我的名字叫奇賢，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我叫程偉。過來一起吃西瓜吧。」

孩子們都是這樣，吵得快，和好也快。

「程偉，爺爺不能一直陪著你，媽媽也不能，知道嗎？」爺爺忽然語重心長地說，「你也不要記恨你爸爸，他大概也有他的苦衷。你以後要做一個好人，不能像今天這樣了。」

「爺爺，爸爸是一個壞人，他不用照顧我們，自己在外面過著開心日子。我不想做一個好人，好人就要被人欺負。」程偉激動地說著，不禁嗚咽起來。

「傻孩子，陰間有一本功德簿，負責來世報。很多人不知道，其實陽間也有一本功德簿，負責現世報。」爺爺撫了撫程偉的頭，「現在你可能不明白，等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了。」

微風拂過，爺爺看著屋檐下的風鈴，眼角濕潤。

2.

「媽，我這個月要去一趟A城，您要照顧好自己，別一個人就不好好吃飯。」程偉一邊收拾著行李 ，一邊對客廳看電視的母親說。

「A城？那麼遠啊。你這個工作怎麼三天兩頭出差，還是早點換一份安穩的工作吧······」母親開始嘮叨了。

「媽，我知道啦，我這也不是沒辦法嘛。」程偉收拾完衣服，把一本空白封面的書放入行李箱後，起身繼續道，「我先走啦，月中會給您寄錢。」

坐上火車，程偉拿出那本書，打開第一頁，上面赫然顯示著兩個字——A城。

而除此之外，則是一片空白。

程偉苦笑著搖搖頭，如果這也算工作的話，說出來估計會把老媽給嚇死。

三年前，這本書忽然出現在他枕邊。也許是受爺爺的影響，他在摸到它的第一刻，就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那本陽間功德簿。而自己，就是被功德簿選中的使者。

所謂使者，就是順著功德簿的指引前往不同的地方，讓功德簿自動記錄大善大惡，或是執行與之相對應的「善惡報」。

命運的洪流看似有條不紊，實則充滿不確定性，很多犯下滔天罪惡的人因為種種原因瞞過了因果的監視，而逍遙法外，所以陽間功德簿的作用便是干預修正，維護人間「善惡有報」的基本秩序。

有意思的是，每個人的善與惡都是有閾值的，當兩者達到一定的指數時，就會獲得相應的「報應」。

所以程偉現在正要趕往A城，記錄善惡或執行「報應」。相應地，作為報酬，功德簿會增加程偉的氣運，讓他總是獲得意外財富或者他人的相助。

這不，剛到A城，手機推送就提示他，兩周前買的彩票中了獎，獎金三萬塊。

「這次任務的獎勵有點高啊。」程偉非常開心，立即轉了2萬到母親的賬戶。

隨後，功德簿的第二頁顯示出了一行字。

「五鄉路282號。」

「看來就是這裡了。」程偉坐了三站路的公交，拐到一幢房子前。

走到屋子前，只見那功德簿閃了閃光，門就自動開了。而正在此時，一輛巡邏車剛好從程偉身後路過，巡警看著程偉手中的白光，先是震驚不已，隨後愣了愣神，接著慢吞吞地開遠了。

程偉熟練地走進屋內，看了看四周，然後翻閱起手中的功德簿。

只見上面浮現出一行字：陸建，惡值已滿。

就在這時，從客廳內走出一個人高馬大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陸建了。

陸建一眼便看到站在屋內的程偉，詫異地大叫：「你是誰？怎麼在我家裡！」

緊接著，只見那功德簿通體生光，在程偉腳下生出一道白圈，屋內頓時陰風陣陣，鬼哭狼嚎。

程偉的身體受不住控制，連聲音也變得一會兒低沉，一會兒尖利，聽起來男女莫辨。

「陸建，你惡貫滿盈，還不從實招來。」

也不知怎的，陸建像是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當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泗橫流：「閻王爺，我有罪，我不該作姦犯科，不該謀財害命······」

被神靈附身，行審判之事。這種經歷，儘管程偉已經體會過許多次，但還是感覺既驚懼又興奮，難以用語言描述。

陸建交代完自己的罪行，便原地昏厥了過去。當他醒來之後，將記不起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一切，哪怕家中裝有攝像頭，也會被修正成午後休息的畫面。

審判結束，程偉甩門而去，長吁了一口氣。

根據以往的經驗，陸建很快就會在不經意中暴露罪行，然後被公安部門逮捕。

在大部分情況下，程偉只需要帶著功德簿在一個城市不斷轉悠，功德簿即可自行記錄身邊人的善惡行為，像這種大善大惡的審判，實際並不多見。

「吁，被附身一次也太累了。」程偉感覺「後勁」來了，走兩步路就涔出一身汗。

然而話音剛落，功德簿上又給出一條審判指令。

「五鄉路506號。」

3.

「這什麼鬼地方，這麼不安寧嗎！連續兩起審判事件？」

程偉直想罵人，剛才的附身已經消耗了他七成的體力。

「咦？這次是執行『善報』？那去看看好了。」 比起執行惡報，善報的場面更像是童話故事。

很快，程偉進了屋子，剛好跟客廳的男人打了一個照面。

一瞬間，程偉的臉從平靜轉為震驚。眼前的這個男人，正是他找了十多年，恨之入骨的父親——程新同。

「你怎麼可能會是善報！」程偉怒火中燒，幾欲暴跳起來。

而站在對面的程新同顯然沒有認出自己兒子，只以為是家中闖進了賊，驚懼萬分。

奈何附身已經開始，程偉的身體不受控制，而程新同的眼神也隨即黯淡，陷入迷離狀態。

「程新同，你這幾年廣行善事，有何心愿？」

這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女菩薩，在娓娓道來。

「菩薩，我的老婆一直沒能給我生個兒子。我想有個孩子，以後我老婆歲數大了，還有人能照顧她。」程新同伏倒在地，拜了又拜。

隨即程新同闡述了自己這幾年如何參與公益慈善，如何解救流浪動物。

可在程偉這邊，幾乎要憤怒到抓狂。

「老東西，知道自己不積陰德，累積善事，就是想跟小三生個孩子？」程偉額頭青筋暴起，咬牙切齒。

「菩薩，我還想······」程新同想繼續說下去。

「夠了！」程偉竟然強行掙脫了附身，大叫一聲跑出屋外。

審判被打斷，程新同也昏迷了過去。

程偉回到臨時租住的屋子，捶胸頓足，舌尖都被咬出了血。

「憑什麼！憑什麼他不會受到懲罰，還要我親手給他送上祝福！」

程偉憤怒地拿起功德簿，恨不得將其撕得粉碎。

他想起程新同當初拋下自己和母親，獨自一人去了城裡，連母親患重病都沒回來看過。他想起爺爺病逝，家裡遷居，他連一個影子都不曾出現。

他想起母親早年為了撐起這個家，跑去別人家裡做小工，被男主人調戲不敢說，自己躲在屋裡偷偷抹眼淚。

這一切都是因為程新同，這個不負責任的人渣。

「是非不分，簡直是非不分！」程偉將功德簿狠狠摔在地上，恨不得跺上兩腳。

4.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程偉每記錄完當天世人的善惡值，就趕往當地的流浪動物收容所做義工，做完義工又前往幾個不同的養老院送慰問品、做志願者，到晚上又去買一些食物和水送給沿途的流浪漢和乞丐。

「果然，功德簿那麼厲害，還不是被我掌控。」程偉看著自己噌噌上漲的善值，冷笑不止。

一個月後，程偉將自己這幾年作為使者的酬勞，加上這段時間刻意刷的善值累積，全部兌換成了人民幣獎勵，合計50萬元。

他後悔以前沒有早點明白，自己手持功德簿，擁有將善值兌換成氣運或者財富的特權。

當天夜裡，他在暗網上雇了一個殺手，支付了15萬定金。

「哼，反正本子在我手上，總不能讓我自己審判自己吧？」程偉冷哼一聲。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為自己和母親復仇。

為了脫離干係，他打算在殺手動手的前三天離開。

可是那本功德簿上A城的名字仍未消失，這讓程偉左右為難，一旦不去執行任務，那麼功德簿隨時可能會消失，到那個時候發生什麼樣的變故，他沒有把握。

於是他打算再等等。

等了兩天，殺手終於按捺不住了，時間越長，他犯錯的概率就越高。

於是轟動A城的殺人案上了新聞，一時間人心惶惶，巡邏盤查愈發嚴格。

正在這時，功德簿上的「A城」二字消失了。

程偉喜出望外，正打算靠著功德簿前往下一目的地，尋找出城的生機。哪知下一秒，那功德簿上赫然顯現出一串地址。

「五鄉路421號。」

「不！不可能！」程偉嚇得將功德簿扔到牆上，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渾身顫慄，「這裡就我一個人，這裡就我一個人，誰會來審判我？」

五鄉路421號，正是程偉的住所。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門鈴聲。

「叮鈴鈴，叮鈴鈴。」

程偉立刻跑到牆邊把功德簿拾起，揣進自己貼身的衣服里，神經緊繃。

「誰？」

沒有回應，門鈴繼續響。

程偉慢慢挪到貓眼處，一探究竟。

「程偉，開門啊。」門外的男子大喊。

程偉趴在貓眼上，竟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我，奇賢。」屋外走進來一個面目清秀的男生。

「奇賢，好多年沒見了······」程偉心虛地扯了扯上衣。

「我是來阻止你犯下大錯的。」奇賢開門見山，一臉嚴肅地把程偉拉進客廳，訓斥道，「你活膩了？連功德簿都敢騙？」

「所以，你也是『使者』？」程偉將信將疑地看著奇賢。

直到奇賢從懷裡掏出一本，一模一樣的功德簿。

原來功德簿不止一本。這麼想來也確實，不然世界那麼大，單靠一個人怎麼可能完成記錄和審判工作。

「已經來不及了，程新同已經死了。」程偉垂下頭去，隨即又抬起頭，恨恨地道，「我不後悔！那是他罪有應得！」

「我原本不知道是你，到了門口簿上才顯示你的名字。早知道是你，我就不來了。」奇賢嘆了口氣，道， 「不對，如果我不來，就喪失了功德簿的所有權，到時候就要由新使者來審判你了。」

「審判時間就在明天早上8點，程偉，殺人償命，你的下場可能會是死刑。」奇賢一字一頓地說道，一臉惋惜。

「小賢。」程偉心裡一驚，但又迫使自己安定下來，扯住奇賢的衣角，「你幫幫我吧，我還不想死，我放心不下媽媽，她下半輩子誰來照顧，我不甘心。」

「反正歸根到底，錯在這本功德簿是非不分，你也是使者，我們倆總有辦法逃過一劫的對吧？」程偉幾乎用哀求的聲音說著。

「如果程家後繼無人，爺爺一定很難過吧。」奇賢惆悵地低語道，似乎想起一些往事。

那年鬧旱災，奇賢餓得暈倒，他母親腿腳不便，父親又出門務工，是程偉的爺爺背著奇賢到鎮里的醫務所看病，一路上爺爺走一會兒，歇一會兒，一直行了10多里路。回到家時，一向身體硬朗的他還卧床躺了五六天。

「辦法倒不是沒有，按道理，一個使者出現大惡行為，是需要另一個使者審判的，而你的審判者正好是我。」奇賢托腮深思，繼續道，「既然這樣，那我把我的功德簿給你好了，這樣我就沒辦法審判你，我們賭一把，等過了審判時限，說不定就銷帳了。」

「那些逍遙法外的人，連天理都瞞得過去，區區一本功德簿，總有辦法的！」

程偉看過太多好人不得善終，壞人卻自在逍遙的案例，他篤定這世間的因果循環肯定就像電腦里的一個程序，總有漏洞可鑽。

「也只好賭一把了。」說罷，奇賢把自己的功德簿遞給了程偉。

5.

距離8點還有半個小時，奇賢和程偉就這樣面對面坐在客廳的地板上，強撐著精神。

「要衝一包咖啡嗎？」奇賢提議道。

「不用了，那玩意我一喝就困。」程偉揉了揉眼睛，「我們來聊聊天吧，說說你這幾年都是怎麼過來的。」

「我得到功德簿是在三年前，當時我在圖書館看書，在翻閱書籍的時候，忽然抽出一本沒有封面的書。我摸到它的第一刻，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了。」

「三年前？我也是三年前成為的使者。」程偉表示詫異。

「也許是冥冥之中註定的安排吧。這幾年我看過太多悲歡離合了，」奇賢喝了一口水，繼續道，「有的人早年飛揚跋扈，晚來悲慘地死在破舊的沙發椅上，子女都不願多看他幾眼；有的人一生機關算盡，騙了好多人的錢，自己的兒子卻賭錢上癮，把他攢的錢全部敗光。我做使者的三年里，看到的大多都是惡報，善報卻太少了。」

「唉，說真的，我有時候也在想，這世上腐爛的人和事太多了，功德簿恐怕也無法面面俱到。」

「是啊，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活得開心自在的壞人呢？」奇賢一臉苦笑，搖了搖頭。

時間一分一秒推移，兩個人似乎都忘了審判這回事，聊到開心之時還拿出冰箱里的炸雞吃了起來，氣氛輕鬆了許多。

酒囊飯飽，程偉抹了抹嘴巴的油，忽然看見奇賢一臉失落，於是笑道：「你怎麼啦，喏，現在已經8點4分了，我們熬過審判時間啦，太好了。」

奇賢抬起頭，卻是一臉疲憊，道：「你是不是記不起剛才發生的事了？」

「就在幾分鐘前，我被附身了。你被我審判了，功德簿上馬上要對你執行「惡報」了。」

「別看了，因為反抗執行，我倆都被廢除資格了。很快就會有新使者來審判我了。」

奇賢眼睛帶著血絲，氣喘吁吁：「我儘力了，對不起，爺爺。」

「不！什麼功德簿，連那個人渣都不審判，我不甘心！」程偉掀翻雜物，跑了出去。

他心想著，趕快逃離這座城市，有多遠逃多遠。於是他趕緊把網銀里的錢兌換成了比特幣。

就在低頭操作的空當，街上開來一輛巡邏車，正是之前在五鄉路上巡邏的那輛。

巡警側頭看了程偉一眼，忽然眼神一亮，想起了什麼，警覺起來：「又是你，那天也是鬼鬼祟祟的。」

程偉看到警車，如臨大敵，慌慌張張轉頭想走，卻腳下一絆，摔在平地上。

這一逃一摔，更加可疑，便被巡警帶回了派出所。

6.

程偉的手機被沒收了，警方很快將會在他的手機里查到與殺手交易的記錄，等待他的將是殘酷的法律審判。

只是在這結果還未出之前，他僅僅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這時，奇賢來探望他了。

「為什麼，我不甘心。」程偉抓著自己的頭髮，想起家中的母親，心如刀絞。

「程偉，我都查清楚了。你錯了，我也錯了。」

「我翻了一下記錄，實際上，程新同在幾年前已經受到過審判了。」奇賢頓了頓，繼續說道，「六年前他家裡被火燒光，做生意也虧得一乾二淨，他身體不好，想要個孩子也一直生不出來，可以說是很慘了。」

「這幾年，他重新做人，白手起家創立了一家公司，同時也一直在找你，想要彌補以前犯下的錯。」

「我知道你還是不能原諒他，但是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程新同當年離開家的真正原因，不是拋棄你們，而是為了，不拖累你們。」隨後奇賢掏出一本病曆本，無奈地笑笑，「說來有趣，這是那個審判我的使者，替我找到的。」

「還記得那年旱災嗎，好多人窮得吃野草，你爸在鎮醫院被診斷出胃腫瘤，需要動手術。當時你們家就算條件好，也負擔不起醫療費，他為了不拖累家庭，瞞著你們，自己跑到城裡打工治病。等他病好了，才機緣巧合認識了現在的太太。他曾回家找過你們一次，但被你媽媽趕出家門，責令他再也不要出現。後來他又去找你，發現你們全家已經搬得無影無蹤了。」

「當時你中斷了善報的執行，沒有聽到他的第二個心愿吧，他還想找回你這個親生兒子。」奇賢嘆了嘆氣。

「善惡有報，你不該用他的惡行，否定他的善果。」奇賢垂下頭來，停止了言語。

他知道事到如今一切都太晚了。

「我······」程偉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眼淚滴落在手掌上，他顫抖著哭喊道，「我都做了些什麼啊······」

7.

而在幾天前，由於程新同在執行「善報」時許下的心愿，他的太太終於在醫院裡得到了懷孕的喜訊。

「恭喜您哦，已經有一個月了，要好好保重身體啊。」護士向她道喜。

「謝謝，謝謝，」這個大齡母親喜極而泣，「還好了，我老公知道一定很開心，他去菩薩那請的願終於靈驗了！」

她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笑著撥出了程新同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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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定諤的腹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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