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晉文化精髓溯源(十)
來自專欄明湖夜話
第十章 祝與盟的區別
(祝盟第十)
天地成形,乾坤定位,人類感恩乾坤化育,開始祭祀天地神靈。
上古時代,所謂禋祭蒼天「六宗」、秩祀大地「三望」,主要都是祈禱和風細雨,祝祠同樣為了五穀豐登,正因為民眾心悅誠服,故才有天地報應不爽。所以,祭祀犧牲的飄香四溢,並非天地神靈的鐘情最愛,這裡面根本需要的卻是道德人心和德藝雙馨。祝福祈祥的言辭音調,無論多麼慷慨激昂且又鏗鏘有力,但是乾坤魂魄真正喜聞樂見的,還是在於名副其實、優美典雅的道德風尚啊。
神農炎帝之際,開始有了年末的蜡祭。當時祭祀的主要對象,是與農業收成有關的「八神」。據《禮記·郊特性》記載,其「蜡祭」祝詞是:「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無作、草木歸其澤」……從中可以看出,在三皇蠻荒時代,人們祭祀祈禱時,內心所渴望的內容。
另據《屍子》(作者屍佼約公元前390-330年傳為魏國曲沃人亦有魯人楚人之說)記載,虞舜在春季祭祀時,其祝詞是「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其中利民理念,已經溢於言表。
到了殷商時期,虔敬天地,祭祀祈福,已經深入人心,也更加莊嚴肅穆。《論語·堯曰》中記載,商王成湯郊祭時,不但須用黑色公牛侍奉蒼天,而且在祝詞中竟然責備自己「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了;另據《荀子·大略》記載,商湯曾經乘著素車白馬參加夏祭祈雨,並在祝詞中例舉了咎由自取的六條罪狀:「政不節,使民疾,宮室榮,婦謁盛,苞苴行,讒夫興。」……若用現代話講,即:政府不潔、民生勞苦、大興土木、妻妾娼盛、賄賂腐化、讒夫似賢。
步入禮儀盛行的姬周時代,專門負責朝廷祭祀祝詞的「太祝」官員,已經要求必須掌握六種形式各異的祭祀內容。據《周禮·春官·大祝》記載,這六種祭祀的名稱,分別是「順祝、年祝、吉祝、化祝、瑞祝、筴祝」。所以,像「庶物咸生」是用於祭天祭地,而「旁作穆穆」則用於祭拜太陽;再如「夙興夜處」是逝者列入祖廟排位時的祈禱,而「多福無疆」是祭祖時奉獻祭品的祝詞;另外,即便天王諸侯等出門或遠征,都一樣要有嚴謹的祭祀程序以及規範的禱告文書……所有這一切,都顯現出當時人們的精神風貌,已經不僅對於天地神祇必須極其敬畏虔誠,而且對於祖宗前輩,也無不崇拜恭候。
姬周春秋以下,伴隨禮崩樂壞,祭祀變成了褻瀆神靈、諂媚祖宗的世俗鄉愿,甚至改用幣帛獻祭,祝詞不但變得連篇累牘,祭祀對象也開始五花八門。《禮記·檀弓下》記載,晉國卿大夫趙武(公元前591-541年嬴姓趙氏諱武謚文亦稱趙孟趙文子)家的大屋落成,晉國公號召大臣一起獻詞祝賀,其中大夫張老(生卒年不詳字孟名老晉悼公時大夫中軍司馬)諷刺建築規模僭越奢華,於是獻頌詞唱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聞此,趙武即刻回應道:「武也,得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而這樣一個故事,卻被傳說成一個「善頌」一個「善祝」;另據《左傳·哀公二年》記載,蒯聵(即衛後莊公姬姓名蒯聵衛靈公之子衛出公父親春秋衛國第30任國君公元前480-478年在位)曾經於大戰前禱告:「敢告無絕筋,無折骨,無面傷,以集大事,無作三祖羞。」……由此可見,這一時期祭祀的祝祠已經事無巨細了,即便有的人臨戰驚慌失措,依然不敢忘懷祈禱祖宗顯靈保佑啊!所以比較而言,《楚辭·招魂》算是這階段最講究文採的祝辭了。
漢朝伊始,漢高祖詔令「敬祭群神、禱祠如故」,於是舉國上下,凡祭祀制式,一律肅穆森嚴。然而,在具體形式內容方面,自漢文帝之後,自上而下,一邊追尋儒家禮儀章法,一邊崇尚道家方技巫術。例如:漢武帝時,凡遭遇天災人禍,宮內祝文,秘而不宣,其實已經不再是商湯「萬方罪己」的祈禱,而是嫁禍他人的詛咒了;另外,宮中還曾經特招童男童女擊鼓祛除病邪,其實就是越地神漢巫婆敬鬼求長壽那一套罷了……由此可見,時至於此,遠古祭祀的形式和內容已經變了味道,並開始走向邪路。又因為傳說黃帝曾經針對白澤獸寫過「祝邪之文」,所以與東方朔「罵鬼之書」一起,後人把這樣一類善於謾罵詛咒的文體,也就歸入祝辭中了。其實,唯有曹植《誥咎文》,才是符合祭祀的規範性詛辭啊。
按照《儀禮·少牢饋食禮》記載,祭奠死者時的祝詞,主要在祭祀時,由擔當「太祝」的官員,用以告知死者來享受生者奉獻的祭品。到了漢末及曹魏時期,在祭奠逝者的祝詞裡面,還夾雜著對死者生前德行的讚頌,像這種「贊」應屬於祭奠祝文的延伸吧;另外,在漢代帝王將相的陵墓中,隸屬祭祀祝辭的,還有一種「哀策」。據《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妃子盛姬死後,便有「殤祀而哭、內史執策」。那麼像這種用於祭祀的策,本來是記錄贈送祭品的情況,後來竟然寫上了表達哀思的文字。其實,原本有一種用來追悼逝者、表達哀思的文體,稱作「誄」。所以,作為祭祀祝文中的哀策,本應是告知天地神靈的物件,卻有了告慰人間的「誄」腦袋和「頌」軀幹,豈不是祝辭的本末倒置嗎?不過溯本清源,漢代太祝在祭祀時的哀策,應屬於姬周時期祝文的延續。
其實,凡用於拜謁神靈祖宗的文理詞章,不但要虔敬誠實,更要求問心無愧。所以,祈禱文,貴在誠惶誠恐、畢恭畢敬,而祭奠文,則不僅要恭敬誠實,更需要充滿哀傷……這就是「祝」,作為一種文體,最起碼應具備的條件要求。由此,班固《涿邪山祝文》應是祈禱文「誠敬」的典範,而潘岳《祭庾婦》,則是祭奠文「恭哀」的楷模。
綜上所述,通過例舉祭祀性文體的不同種類及其傑出作品,關於「祝」的大致形式和具體內容,即刻一目了然也。
何謂「盟」呢?《釋名》(作者劉熙字成國北海生活東漢桓帝、靈帝間曾師從鄭玄)一書上,是如此解釋的:「盟,明也,告其事於神明也。」這就是說,在一種祭祀禱告神明的儀式上,一般須用珍貴的祭器盛上紅牛耳和白馬血獻祭,而主持這種儀式者,所要鄭重宣讀的文辭就是「盟」。遠在夏、商、周三個王朝時代,並沒有盟誓的儀式,類似的情況下,只要相互有一種約定後,便可以保證如約實施了。趕到了姬周時期,禮樂開始敗落之後,反而盟誓愈來愈多了起來,甚至出現了要挾性的契約盟誓。所以這一階段,在會盟儀式上,前面出現了魯國曹沫,持刀脅迫齊桓公,而後面便有了趙國毛遂,按劍要挾楚考烈王,甚至在秦昭襄王與南夷盟誓時,竟然還寫上了「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鍾」。待到漢高祖分封諸侯時,還出現了「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內含詛咒的《封爵誓》,也就見怪不怪了。然而,任何信誓旦旦的「盟」詞,只有共同堅守道德仁義,才有可能善始善終,如果道德敗壞、仁義喪失,任何形式內容的盟誓都必定屬於欺人自欺。所以任何國家民族的興亡更替,都在於事在人為的是否符合道德仁義的中正典雅,而與海誓山盟沒有一丁點關係。例如:漢未臧洪討伐董卓的《酸棗盟辭》,竟然是何等的慷慨激昂、氣貫長虹啊!而晉代劉琨的《與段匹磾盟文》,也寫得肝膽相照而又堅貞不渝,但他們的盟誓沒有挽救東漢與西晉的滅亡,反而當初一起盟誓的人,卻反目成仇。所以說,若言不由衷,且言而無信,「盟」又有何用呢?
單論「盟」這種文體,書寫時必須要說明所處背景的輕重緩急,務必堅守仁孝節義的道德準繩,用同心同德、同生共死,來祈禱神明監督,並請求蒼天作證。書寫時的態度,必須誠實真摯,其文理詞章,唯求懇切感人……這就是「盟」的大概內涵吧。由此可見,這種文體其實不難寫,而難在言行一致,尤其難在落實到行動上面。毋庸諱言,在此特別忠告今後舉行盟誓的君子們,務必以歷史為鑒啊!還是堅守忠信節義的道德自律吧,不要妄想天地神靈的惠顧垂青。
總而言之:祝盟遵循的本則,就是「心意恆敬、智慧甚明」。只有虔敬誠實,才會肅穆莊重,也才能夠寫出感人肺腑的詞句篇章。晉代以來,祝盟文策,華而不實,徒有絢爛色彩,他們若是真心渴求幽冥神靈的垂青惠顧,首先要無愧於天地祖宗啊。
註解:
⑴「《困學紀聞》卷十引《屍子》曰,舜兼愛百姓,務利天下。其田也,荷此長耜,耕彼南畝,與四海俱有其利。」……摘自范文瀾著《文心雕龍注(上下)》。
⑵曹植《誥咎文》之開端:「五行致災,先史咸以為應政而作。天地之氣,自有變動,未必政治之所興緻也。於時大風髮屋拔木,意有感焉。聊假天帝之命,以誥咎祈福,其辭曰:上帝有命,風伯雨師。夫風以動氣,雨以潤時,陰陽協和,庶物以茲……」(見於《藝文類聚》)
⑶「欽明」見於《尚書·堯典》中,指堯之所以能安其所當安者,因有「欽、明、文、思」四種道德。孔穎達解釋:欽是「心意恆敬」,明是「智慧甚明」。在此泛指「祝、盟」應具備的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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