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孩」 | 民國往事之費孝通

「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孩」 | 民國往事之費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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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戀愛中,無論多甜蜜,我們都知道有一個人是沒辦法打敗的。

是誰呢?

還能是誰,當然是他的初戀。

初戀,多麼美的稱謂。寫出來就彷彿帶著風,風裡有個她。男人們立刻切換成回憶模式,開始唱梔子花開啊開。

為什麼大家都難忘初戀?

因為,初戀代表著年少時光啊。輕裘快馬,白衣飄飄,誰能不愛自己的青春呢。

2,

1923年,蘇州振華女中的操場上。

一個11歲的小女孩,活潑俏皮。她用樹枝指著沙地上的一幅畫,問身旁的小男生:「你說,他是誰?」

地上畫的是一個胖胖的男孩頭像,笑得合不攏嘴,小姑娘故意把他畫得很難看。

這個頑皮的小女生,就是楊絳,一旁的胖男生,是費孝通。

  • 多年之後,費孝通被譽為中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奠基人之一,獲得赫胥黎獎和聯合國大英百科全書獎,名滿天下。

而此時,這個有點獃頭獃腦,不怎麼會玩遊戲的小男孩,只是對著古靈精怪的小女孩傻笑。

這一傻笑,就從中學笑到了大學。

楊絳和費孝通成了東吳大學的同學。一開始費孝通攻讀的是醫學預科,後來,他意識到根治社會之病才是當務之急。1930年,他轉至燕京大學社會學系,師從吳文藻教授。

1932年,「腳上拴著月老紅線」的楊絳,轉學到了清華大學。

楊絳從北平火車站一出來,就看到了費孝通的身影,這是他第三次來接站。當時燕京大學在很遠的郊區,他不辭辛苦跑來跑去,除了同鄉同學的友誼,應該也有「梔子花開啊開」的青春情愫吧。

可楊絳腳上的紅線,另一頭拴著的,卻是錢鍾書。

一次偶然的相見,楊絳與錢鍾書陷入熱戀,這顯然是費孝通不願意看到的。

小時候的憨厚小男生,跑去理論,說自己從小就認識楊絳,更有資格做她的男朋友。結果可想而知,他被告知「只是朋友」,鎩羽而歸。

關於這則民國典故,大家都當作八卦美談。

可我想在費孝通內心深處,一定有許多認真的遺憾和嚮往。在他晚年的文章中,甚至寫楊絳是他的第一個女朋友。楊絳很無奈,只好解釋「費孝通的初戀不是她的初戀」。

「我們仨」,楊絳、錢鍾書、媛媛

這份感情,也許冠以單戀之名更加合適。

每一個美好的愛情故事,不止有主角的光環,也有男二女二們的黯然神傷。不同的是,他們在各自的生活里,演繹了不一樣的續集。民國大家中,金岳霖為林徽因終生未娶,胡適的初戀韋蓮司為他終生未嫁,那麼費孝通接下去的故事呢?

他是楊絳故事中的男二號,卻成為另一位美麗女子的「藍色生死戀」,她叫王同惠。

3,

在他們不多的合影中,我看到了這位叫做王同惠的女子。

在一張照片里,她穿著立領鑲邊的波浪花紋旗袍,身材頎長,笑意盈盈。一旁的費孝通身著西裝,臉上是招牌般的憨厚笑容。兩人緊緊依偎,無限甜蜜。

還有一張,是他們的結婚照。王同惠一襲簡單白色婚紗,五官在黑白膠片中更顯清晰。她圓臉、短髮、高鼻深目,一身古典氣質,在任何時代,都堪稱美人。

就是這樣一個溫婉嫻靜的她,在廣西瑤寨譜寫了一段哀歌。

費孝通單戀「遭拒」後,一頭扎進了學業。王同惠是費孝通的同學,與他都師從吳文藻。在共同的學習探討中,費孝通逐漸發現了這個女孩的聰慧與美麗。

  • 他們一起翻譯國外的社會學著作,王同惠極具語言天賦和學術追求,她在合作中為費孝通補習了第二外語法語,還滿腔熱情、興緻勃勃地問他:「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寫出這樣的著作?」

這當然和費孝通的心愿不謀而合,飛揚的青春,一切都充滿向上的希望。王同惠,不僅紅袖添香,更是比翼齊肩。他們欣賞對方的才華,理解彼此的抱負,愛情自然水到渠成。用費孝通的話說,他們「穿梭往來,紅門立雪」。

紅門立雪,說的是費孝通常常不顧風雪寒冷,站在燕京大學女生宿舍的紅門前,等候戀人姍姍而來。

總覺得這和錢鍾書以「曾取紅花和雪無」比喻初見楊絳,有種意境上的相似。

也許每位大師的青年時代,愛情的悸動,都伴隨著白雪般純粹美好的意象吧。

1935年夏,費孝通和王同惠在燕京大學未名湖畔,舉行了婚禮。

1935年夏天的婚禮,王同惠與費孝通

婚禮之後,這對立志要在學術上有所貢獻的年輕人,即刻在廣西地方政府的邀請下,奔赴大瑤山實地考察。

殘酷的是,這一次學術之行、蜜月之旅,竟成了他們的生死訣別。

瑤山深處,不僅有瑤寨的神秘,瑤民的熱情,也隱匿著太多深淵與兇險。在一次山野考察途中,他們與導遊失散,費孝通不幸落入當地山民為抵擋猛獸製作的陷阱里。他全身被壓,身負重傷。看著滿身血污的丈夫,當時已懷有身孕的王同惠,握了握他的手,轉身跑進密林去找人求救。

黑暗寒冷的大瑤山,吞沒了王同惠最後的身影,她再也沒有回來。

幾天之後,人們在一處懸崖水澗邊,發現了遇難的王同惠。倖存的費孝通悲痛欲絕,此時離他們的婚禮,僅僅108天。

24歲的王同惠,偕同青山綠水以及用生命訴說的愛,靜靜長眠於此了。

遭此巨大打擊,費孝通在半年之後,才能提筆記下當時的絕望心情:

  • 「同惠死後,我曾打定主意把我們二人一同埋葬在瑤山裡,但是不知老天存什麼心,屢次把我從死中拖出來,一直到現在,正似一個打不醒的噩夢!雖則現在我們分手的日子,已經多過了我們那一段短暫的結婚生活,但是一閉眼,一切可怕的事,還好像就在眼前,我還是沒有力量來追述這件事的經過。讓這一幕悲劇在人間沒了罷。」

王同惠成了費孝通一生最大的傷痛,也是最大的動力。想起她曾說:「我們也可以寫這樣的著作呀」,他的心像再被巨石擊中。

他開始有計劃地進行一系列的人類學研究,在導師幫助下師從世界級大師,同時繼續深入鄉村、調查城鎮、走訪民眾。他的研究成果,為我國後來很多經濟策略提供了寶貴參考,可以說,他是一位最接地氣的「男神」。

在奠定其社會人類學巨擘地位的《江村經濟》一書,費孝通在首頁深情地寫著:

「獻給我的妻子王同惠。」

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孩。

誰曾想,紅門立雪的浪漫,未名湖畔的誓言,都成剎那芳華,永世隔絕。

費孝通為王同惠寫過許多感人肺腑的詩詞碑文,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為王同惠譯著再版時寫的一篇序言,叫做《青春作伴好還鄉》。

這句話,取自杜甫詩句,有種長歌當哭的深情,也有心意已決的從容。

在他的心裡,將永遠有一座大瑤山,那是他們最終相聚的故鄉。

24歲的王同惠,長眠於大瑤山

4,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再痛的傷口也有慢慢癒合的一天,人間規律大抵如此。

費孝通出版過一部著作《行行重行行》,這個標題,很好地概括了他的學術生涯。他推崇實地考察,曾三訪溫州,四訪貴州,五上瑤山,六訪河南,七訪山東,八訪甘肅,二十七次回訪家鄉江村。

行行重行行,他為中國鄉村經濟的發展付出了畢生精力。正因為這種鄉土情結,妻子逝世四年之後,他認識了孟吟。孟吟成長自鄉村,接受過新式教育,熱情爽朗,通情達理。

他這樣描述孟吟,

  • 「我的愛人是農村來的,我喜歡她是由於她有一些我所缺少的東西。她單純,有鄉土氣息。她不喜歡看電影,但喜歡在屋裡屋外勞動。她殷勤好客,這是在農村養成的性格。」

費孝通此時需要的,也許正是鄉村土地般穩紮穩打的生活,以撫平往事傷痛。

1939年,他們在昆明完婚。

當時正是抗戰時期,家國飄零。第一個女兒出生時,恰逢敵機轟炸。炮火中,費孝通半扶半背著即將分娩的妻子,一路艱難走到縣城,最後幸運地找到一家私人診所,女兒這才得以順利出生。

他為女兒取名費宗惠,昵稱小惠。

這個名字,寄予了他對王同惠的深沉思念,也見證了他與孟吟的患難與共。此後整整55年,無論多麼艱難困苦,兩人都不離不棄,一路相偕。

如果說楊絳是少年時純真的漣漪,王同惠是可歌可泣的哀慟,孟吟則是一輩子的家,人生最後的終點。

晚年時,有記者採訪他們,為他們拍了張合影。簡樸的客廳中,孟吟坐著,手裡拿一本書,費孝通站在她身後,一隻手極其自然,又極盡愛護地搭在她的肩頭。兩人看向鏡頭,慈祥地笑著。

你會發現,他們竟然長得很像。

晚年的費孝通和孟吟

只有長期和睦相處,心意相通的夫妻,才能有這樣平和幸福的表情吧。人生太多波折,大悲大慟之後還能遇到知心人,風雨同舟一路相伴,也是命運的眷顧。

1994年,孟吟病逝,費孝通作詩悼念:

老妻久病,終得永息。

老夫憶舊,幽明難接。

往事如煙,憂患重積。

顛簸萬里,悲喜交集。

少懷初衷,今猶如昔。

殘楓經秋,星火不熄。

一聲「老妻」,道盡55年情意。半個多世紀的坎坷,兩人面對鏡頭的一個微笑,已是留給世人最好的感動。

這一刻,有你陪在我身邊,世界就很好。

5,

誰沒有青春的悸動和刻骨的往事呢?

初戀,青春,歲月。這些詞,都是有重量的,時間越久,就越重。

它們會沉在時間的河底,藏在我們的心裡。

我們偶爾記起,偶爾忘記。

有時覺得是年少無知,付之一笑。有時又認真回憶,心有戚戚。

普通人如此,學者大師們也概莫能外。

上世紀90年代,浙江文藝出版社策划出版一套名家散文集。當出版方告知費孝通老人,將收錄他和錢鍾書、楊絳三人的散文為同一書系時,費老孩子般地脫口而出:「歷史真是妙!」

妙在何處呢?

也許是想起了少年時的小情懷,偶爾旖旎到如今吧。

在大家都老去的日子裡,時光也更顯珍貴。後來,他和楊絳都變成了獨居的老人。費孝通經常讓兒女或身邊的工作人員去探望楊絳,間或送一些小盆栽之類。這份從兒時開始的情誼,已沉澱成歲月最美好的回憶。

但在費孝通心底,還有一處最遙遠的故鄉,那就是1935年的大瑤山。

2005年,費孝通病逝,走完了他「行行重行行」的一生。他臨終時的遺願,是把他的部分骨灰帶到廣西瑤寨,與長眠在那裡的王同惠合葬。

生死相許的愛,70年後,他們再次重逢。

漫長又短暫的人生,我們會遇見幾多人,幾多情?

在對的時間,對的地點,遇見對的人,此生無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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