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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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是屬於慾望的時節,我總這樣相信著。
在我的人生中,六月總是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但從來沒有一個六月,如那個六月般,在我的靈魂中烙下無法抹去的印記。
我有時會回憶那段日子,就像人試圖抓住風中的柳絮一般,總是想抓卻抓不住,我的記憶也如那飄忽不定的柳絮般,無法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這件事說來倒是奇怪,它給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我卻總不能確定它的真假。那段記憶會不會是我的夢?抑或只是一段美好的幻想?我不得而知,也無從考證。
那時的我剛剛24歲,大學畢業,百事未經。
我在江浦的一家公司找到一份工作,那天,劉總讓我跟著師傅一起接待客戶。
這個客戶是一個內蒙老闆,大腹便便,滿口油花。他的妻兒都在內蒙,自己卻在南京兩個情人。
師傅說,對於這種老闆,有一個固定的接待流程。他們管這個叫鐵人三項,也就是吃飯、唱歌、大保健。只要這幾樣弄得合老闆的意,又沒出什麼大的差池,單子說簽就能簽了。
「你晚上跟著去吧,學學。」他們說。
說實話,我有點慫。說來慚愧,那時的我連女生的小手都沒拉過,聽說要去那種地方,心裡慌亂得很。
晚上十點多,司機開車把我們帶到了靈峰路的華貿廣場。
司機把我們帶到後面的碧桑洗浴中心,我是怎麼也沒想到,讓男人醉生夢死的紅燈區,就隱藏在這座燈火通明的廣場的背面。
在密集的人流中,這裡就堂而皇之地打著縱貫三層樓的洗浴養生的廣告招牌。
前兩層都是正常業務,只有第三層,要從有人看守的小電梯進去。一進去,才知道別有洞天。
大廳里站著一排美女,哪個男人來到這兒,大概都會覺得心神恍惚,方寸大亂。
老闆選了個大胸妹,我的師傅也選了個長腿美女。我則拒絕了他們的「盛情邀請」。說實話,我不太想把第一次交在這種地方,交給一個我素不相識的人。
老闆正要摟著大胸妹往裡走,前面客房裡突然走出來一個美女。
這個美女和別人氣場不大一樣,用現在的話來說,她是個高冷美女。即使在這座風月場所,她身上也總有股旁人莫近的自信氣場。看到她,總讓人想到夏天杯里的冰塊或者山谷里的清風一類的東西。
她不是很高,但長得十分漂亮,身材也更是惹人。原諒我作為一個男人的關注點,她的胸前波濤洶湧,還有兩行細小的黑色紋身半露在外邊。
紋身好像紋得是字,看不太清楚,我又不太好意思仔細去看。
她沿著走廊走到大廳,又站回到那一排美女之中。
說實話,她站在這,擺明了就是欺負人,根本沒給其他美女留機會。白皙的皮膚,姣好的面容,火爆的身材,還有那股莫名勾起男人征服欲的強大氣場。
肥頭大耳的老闆直接撒開了手裡的妹子,直指著她:「我要這個。」
沒想到美女卻說:「累了,你點別人。」
老闆的臉當時就黑了,師傅也趕緊勸那個妹子。
「我說我累了,你沒聽見?」她斜著眼。
「你個做雞的,怎麼還拿著捏著呢!」師傅也氣得直跳。
「哪來的傻逼,有問題回家問你媽去。」姑娘直接轉身走了。
就算我未經世事,我也知道去嫖娼,被姑娘拒絕了是一件十分丟人的事情。
內蒙老闆直接放了話:「你們要是連這點子事要是辦不成,咱們生意也就別談了。」
洗浴中心裡的老媽子出來打圓場,說她年紀小不懂事,這次多送他兩個小妹妹,算她請客。
事情圓過去了,老闆也就這這個台階下了,但是誰都知道,這份單子懸了。
果然,第二天,老闆啥話也沒說,直接上了回內蒙的飛機。
我第二次見到這個姑娘,是在地鐵上。
我走進地鐵,揪鬆了領帶,正思考著回家之後給自己做點什麼當晚飯,她就突然闖入到我的視野中。
她長得很漂亮,是那種讓人看過一眼就不會忘的漂亮。
我有點吃驚,因為她手裡正拿著一本黑格爾的《邏輯學》,讀得入神。
我甚至有點懷疑,這是不是我那天在碧桑看到的姑娘,因為我有點沒辦法想像,一個從事特種行業的姑娘,會去讀這種晦澀難懂的書。
那之後,我又在地鐵上見過她幾次。毫無例外,她每次都會畫著淡雅的,幾不可見的妝,捧著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到華貿,又把書放進包里,撩著額前的碎發下車。
我突然對這個姑娘有了興趣,也無端地產生了許多猜測。她會不會為自己從事的行業感到懊惱?她看那些大部頭的時候又會想什麼?一個看起來受過教育的人,為什麼會走上這條路?
男人常說,若隱若現才是最大的誘惑。我也感受到了這種誘惑。不過並不是出於情慾,而是出於她那隱含的,未曾示人的一面。
有時候無聊了,我就會自己溜到華貿後的碧桑洗浴門口,看著夜晚璀璨招搖的燈光,也偶爾看看她。
六月的一個早晨,一場大雨一掃之前的悶熱。滂沱的雨洗刷著這座城市,我則坐在碧桑門口的長椅上,發獃出神。這似乎已經成了我的某種習慣,覺得這裡是最適合發獃的地方,最適合虛度時光的所在。
灰色的穹頂籠罩著整個世界,彷彿天地之間只有我一個人,還有對面這家充斥著慾望的洗浴中心。
雨珠激揚起泥土的味道,彷彿有種蓬勃的生命力在躍躍欲試。我的思緒越飄越遠,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她竟然站在了我面前。
「小弟弟,我看見你好幾次了,看上我了?」她打著一把藏青色的大傘,言語乍聽雖然狎昵,卻不給人任何輕佻的感覺。
「沒有,習慣在這坐坐。」我有點慌亂。
「哪有在這兒坐的。好幾次了,都看到你。這麼有緣,晚上有空嗎,我請你吃個飯吧。」
這是一家素雅的茶餐廳,裝潢素雅,安靜可人。
我們很聊得來,從黑格爾的有限無限,聊到弗洛伊德的性本論;又從莎翁的哈姆雷特,聊到王小波的黃金時代;從鬱金香狂熱,聊到國內經濟現狀;從濕婆的林伽,聊到某種我沒聽說過的神話里的移涌。
她的涉獵非常廣,我自認為平時讀過些書,此刻接應起話題來仍感覺十分吃力。
我真的有點不能理解,為什麼這樣一個有思想有文化的人,會在洗浴中心做那份工作。
不過,我們誰都沒提起之前的事情,就彷彿我們今天方才第一次相遇。那一頓簡單的飯,我們吃了三個小時。
「天挺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我說。
她點點頭。
到她家樓下的時候,我問:「還沒問怎麼稱呼你?」
「我比你大,你叫我墨姐就好了。」
「名字裡帶『墨』字?」
「是呀。不上來坐坐嗎?」她突然一臉壞笑的湊近我。
她靠近的一瞬間,淡淡的香水味襲擊著我的鼻腔。由於她俯身的緣故,胸前頓時露出一片潔白的肉,還有那半截黑色紋身。
「不不……不上去了……」
我十分緊張,心臟跳得很快。我正猶豫要不要改口,她已經蹦蹦跳跳地上樓了,只留下那說不出名的淡淡香味,和臉上燒得發癢的我。
那之後,我們偶爾在手機上聊天。每次拿起手機,我都有點期待看到她的頭像閃動發來消息,她聊起天來,天馬行空,漫無邊際,還經常葷腔不斷,反而調戲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每天一到晚上九點左右,她就離線了,再後來,我也知趣的八點多就結束對話。
我們依然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我忙著轉正,她則忙著……我有點不想去想。
生活如昨,還是一團糟,但是她卻在我腦海里扎了根,偶爾散發出某些清香。我偶爾想到她的嫉惡如仇的痛罵,也偶爾想到她俏皮的笑,更偶爾想到她飽滿的胸脯。
在我心中,她好像被溫暖的陽光浸透了,或者說,是因為她,陽光才顯得溫暖。那個夏天,從發獃時候的思緒到深夜的夢,我的腦海是她一個人的舞台。
我有點不願意承認,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妓女,一個在紅燈區工作的女人。
九月初,我轉正了,工資也相應地提了1k多。
我約她出來慶祝,那天晚上,我倆都喝得很醉。
我們沿著長江堤走著,兩個歪歪斜斜的人,一條也不太筆直的路。
夜晚的江堤還是很美的,明月當空,江柳飄飄。燈紅酒綠與人聲囂囂於這裡並不存在。我們兩個邊走邊唱,也不知道唱得是什麼,引來不少路人的側目。
「今天……晚上你沒事嗎?」我問。
「沒事啊……沒事。」她說。
我拉著她在江邊的長椅上坐下,卻摸到她腕上的一條長長的傷疤。
「這是怎麼回事?」
她也不迴避,翻著手腕只給我看:「割腕割的。」
我不說話,輕輕撫摸著傷口。傷口已經幾乎不可見了,只留下略微鼓起的疤痕,暗示著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不幸。
「家裡的事。」她解釋道。她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解釋實在是多此一舉,笑著吐了吐舌頭。因為她知道,我根本就不會問是因為什麼。
「這是向命運抗爭的鐵證。」她晃了晃手腕,表情中還有點驕傲。
「這算什麼鐵證。」我打掉她的手,「對了,我想知道,你的紋身……紋得是什麼?」
「兩行字,不重要。」她低下頭,馬上又揚了起來:「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吧。」
「嗯,知道。」
「我記得你,我見過你一面。你是少有的去了不點姑娘的人。」
「哈哈,這也算是優點嗎?能讓你印象深刻。」
「算,當然算。」她又撩了撩被吹起的碎發。「你會介意嗎?」她又說。
夏末的風裡,飽蘸著潮濕的空氣。我覺得這裡彷彿醞釀著一場大雨,空氣就像海綿,早已舔飽了水汽,就等一個適合下雨的日子,一股腦地把這些水潑灑下來。
這裡已經兩個月沒下過雨了,我腦海構想了無數次,這場遲滯了許久的雨會有多麼滂沱,可是總難以想像那種場景。
我抬頭看看,今夜反而萬里無雲。
朗月高起,清風十里。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也不知道她看到了沒有,說道:「今晚月色真美啊。」
她撲過來,在我臉上印下了一枚唇印。
那天之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我們沒有再見面,還是若有若無、若即若離地聊著天,各自在自己的人生里闖蕩。我反覆思考著她那句「你會介意嗎?」的含義,又總得不到確切的答案。
我能感受到,我們總是默契地相互留有足夠的距離,又忍不住試探著接近。
就像蝸牛探著觸角,盲人伸出盲杖。我好像隱約感受到了某些值得把握的東西,卻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握住它。
不過說來,如果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許事情早晚會迎來某些轉機,直到有一天,她拉黑了我。
我們沒有爭吵,也沒有越鉅的行為,就在一次平常的聊天之後,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拉黑了。
我除了網上聊天,沒有她的其他沒有任何聯繫方式,別說聯繫方式,甚至就連她的名字,我事到如今,也就只知道有個「墨」字。
這下好了,蝸牛被砍掉了觸角,盲人被奪走了盲杖,我彷彿落入某種黑暗中,慌亂得摸不到出路。
我好像突然理解了狄金森的那首詩: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未曾見過太陽;
然而這陽光已使我荒涼,
成為更新的荒涼。
我去碧桑門口等她,她看到我的時候,目光直接越過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後的車流之中。她從我身邊若無其事地走過,然後打車離開。
第二天,第三天,依舊如此。
我有點懷疑,這一切是不是都是我想像出來的故事。我從不認識一個叫「墨」的女人,也從來沒有一個來自紅燈區的女人,在夜晚的長江堤上吻了我。而這一切,都是我豐富腦神經自由活動的結果。
第四天,我拉住了她。她手上的傷口還在,讓我有了一些我活在現實中的恍惚。
我說,我們需要談談。
「你和一個妓女有什麼可談的。」她眼神忽閃。
「和妓女是沒什麼可談的,我想和你談。」
她走到路邊,抬手招了一輛的士,坐了進去。
我愣愣地看著。
沒過一會,她搖下車窗:「上車,你住哪?」
我租住的地方位於難民區。
這個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因為這裡的布局,很容易讓人想到電視里阿富汗或者印度的貧民窟。低矮的房頂相互交疊,洗好的白背心或紅褲衩滿處可見,抬頭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頂到某個XXXL的女式內褲或胸罩。
苔蘚順著牆根蔓延直屋頂,偶爾還有些不知名的小花開在牆縫裡。由於四周都被密集的小屋遮擋,我的屋中整日難得見到陽光。
好在我愛乾淨,屋內還算整潔。
她到是一副毫不在意,入鄉隨俗的樣子,進屋就坐在床上看著我,問:「一個人在這裡打拚,苦嗎?」
我說苦。
她又問:「這裡住的還舒服嗎?」
我說不舒服。
「好在便宜。」她說。
我沒有答話,兩人沉默良久,我問:「你為什麼拉黑我?」
「拉不拉黑你,又有什麼區別呢?」
「沒有區別嗎?我覺得我們聊得挺來的。難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一切都是……」我心裡一陣酸。
她突然脫掉上衣,露出洶湧的波濤。
我目光躲閃,但卻總忍不住撩過她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膚。
「你不是總好奇,我胸前紋的是什麼嗎?」
我點點頭。
「從無一處而來,至無一處而去。後面是一個『墨』字。」她盯著我:「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我又搖搖頭。
她拿出手機,給我看她的簡訊。
「我被一家公司錄取了,在杭州。」
「你要去嗎?」我的手指翻弄著床單。
「嗯,要去。後天的飛機,去了可能就不回來了。」
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大概是今天的常態,不過除了沉默,又有什麼話更合適呢?
她說:「我註定和你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不定哪天,我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揚起手,示意我看她手腕上的傷疤,「我不值得被愛,你要是夠聰明,早就應該拉黑我了。」
我沉默,我不知該如何反駁,在她面前我總是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力。
她說:「我要走了,以後也不用再聯繫了。這是好事,浪子回頭,婊子從良。」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她站了起來,看著我,眼中隱隱有些淚光:「我可走了啊,我走了。」
我衝上去,抵在了她和門之間:「別走,你別走……我還沒和你說很多話……」
「不走幹嘛啊?嫖娼嗎?」她嘴上笑著,眼裡卻全是淚水。
我一把把她抱在懷裡,她沒有掙脫。我能感受到,她滾熱的淚水滴到我的胸口上,浸濕了我的白色襯衫。
她頭也不抬,就把頭埋在我的胸口裡。她抓起我的手,放在了她柔軟飽滿的胸口上。
「摸吧。」
我把手抽出來:「請你自重。」我轉過身背對著她,「你走吧,祝你好運。」
她突然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那之後的兩天,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
10月27日的清晨,數月無雨後,天上終於下起雨來。
正如幾個月前,那個她約我吃飯的大雨天一樣。
我總覺得,我頭頂的天空之上,應該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深海。而今天,這海底則破了一個巨大的洞,冰冷的海水倒灌下來,澆得海下的人們抱頭鼠竄。
我開著公司的破車,一路開到她在南濱路的住處。她則已經拎著旅行箱,站在那裡了。她打著藏青色的大傘,和那天一樣。
我們之間就今天的約見,並沒有任何交流,兩人卻默契地彷彿約好了一般,我開車過來,她在門口等我。
她拉開後車門,坐上車,我一路開去機場。
雨下得太大,下得整個天地之間一片昏沉,彷彿把這裡下成了另一個海底,而我們的車,就在這玻璃般透徹的海水中划出一條出路。
她說,那邊的公司還不錯,待遇好,前景也不錯。幹得好的話,三個月試用期過了就可以轉正。
她說終於擺脫那個事多脾氣臭的老媽子了,還說那個老媽子雖然不接活,但是比妓女還妓女,有錢什麼事都做。
說那次內蒙老闆的事,直接扣掉她一個月工資加提成,她說她已經習慣了,反正也經常被扣。
還說妹妹過幾天要去杭州看她,要去給妹妹買件毛衣。
說本來想給我做一頓飯,現在看也沒有機會了。
說可惜了租處養的吊蘭,沒辦法照料它們了,又說哪個朋友家養的小貓又下了一窩云云。
我都一一聽在心裡,臉上微笑。
機場到了。
她下了車,繞到駕駛這一側,我搖下了車窗。
「再見,墨姐。」
「再見了,小弟弟。」她俯身一笑,一如那天雨中清晨的笑靨,似亂雨中仍昂著頭的水仙。
我突然打開車門,站了起來:「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不重要了。以前不重要,以後也不重要。」
我無言,坐回車裡。又猛地站起來,攬過她的頭,深深地吻了下去。
雨是熱的,灌進我的脖子里,把我淋得濕透。
數年之後,我還記得她臨走的時候,目光中有某種瘋狂的炙熱。
她打著傘,立在車窗邊:「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她笑了笑:「你知道下句是什麼嗎?」
我並沒有接話,只是擺擺手:「再見了,墨,祝一切安好。」
她轉過身,在雨中慢慢消失。
再之後,我們竟然真的再無聯繫。但我還是會在某些日子,回憶起那些溫熱的夜晚,那個透著些許悶熱的六月。
從「無一處」來的人啊,願你在那「無一處」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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