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寫】人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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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了假，在校外的出租屋裡發了一天的呆。直到窗外開始變得昏暗的時候，我才被腹中的空響拉回現實。我脫下血跡斑斑的衣服，再去浴室里把身上的腥臭味給洗去。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帶上那支寶貴的試管，我出門了。

我去找劉漢。

劉漢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傳奇人物，他曾經是生命科學院的一把手，世界級的大科學家。很多年前，正是他人生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卻跟著她女朋友一起失蹤了。有人反映說，劉漢在失蹤前跟他女朋友鬧了矛盾，兩人可能因為情感糾紛出了事；又有人說劉漢的女朋友一直有點「病嬌」，劉漢很有可能遭遇不測！

但是劉漢和他女朋友一直都沒有現身，警方也給不出個說法。輿論的風聲漸漸過去了，科研項目又換了別人主持。正在所有人都認為這將成為永遠的懸案時，劉漢又出現了。

所有人都追問他發生了什麼，他卻緘口不言。他只是短暫現身，然後便消失人海。他回絕所有讓他返回工作崗位的請求。從此，再也無人注意他。

除了跟我有同樣願望的人。

我和劉漢在那張油膩膩的桌子上吃泡麵。我吃紅燒牛肉，他吃香菇燉雞。擦完嘴後，我告訴劉漢，我已經拿到了樣本。

「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轉化？」我問劉漢。

劉漢喝完湯，把泡麵桶丟進垃圾堆里。他說：「如果你願意，明天就可以。我今晚就可以把試劑準備好。」

「我今晚在你這過夜，今晚就做。」

劉漢沒有說話，他抹了抹嘴，嘆了一口氣。

他問：「你為什麼這麼急呢？」

「這是個秘密。」

「好吧，」他說，「把東西給我看看。」

我掏出一根試管，裡面裝著凝固的血液。

劉漢拿過我的試管，他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他說：「我見過有人給我各種奇怪的東西，但你是頭一個給我血液的。」

我不願跟他多談這管血的事情。我知道，我馬上就要迎來一個新的人生，這是一個從未有過的轉變。我向劉漢提出了一個請求：

「能帶我去看看那些正在化蛹的人嗎？」

我沒想到劉漢的破屋子裡還有這種地方。

房間里燈光很暗，四周的牆壁散發出灰白而慘淡的顏色。除了靠牆擺放的一排排像冰櫃一樣的大鐵箱子以外，沒有別的什麼擺設。天花板上的通風扇在嗡嗡作響。沒有窗戶。

「你去看吧，那些人就放在柜子里。」，劉漢隔著口罩的聲音聽起來很沉悶，「不準打開柜子，更不準摸，只能看。最好不要發出什麼聲音。」 「難道他們還會被吵醒嗎？」 劉漢沒說話。他似乎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臉上似乎有什麼表情，但我只能看見一雙小眼睛與我對視。 我朝一個柜子走去。這個能裝下一個人的大鐵櫃正在微微振動，似乎在發出什麼低沉的聲音。柜子上有一個鋼化玻璃做的探視窗，透過這個小孔，我看見了裡面的一切。

你見過化蛹的螞蟻嗎？

絕大多數收穫蟻屬的螞蟻幼蟲不會吐絲結繭。當蛆一樣的幼蟲吃飽了東西，長得足夠大了之後，便會靜止不動，開始化蛹。

一個蟻蛹是什麼樣的？

原本白嫩肥胖的軀體逐漸變得有稜角，六條腿和一對觸鬚都從皮膚上分離出來，一切似乎都已經成型，就好像一隻蜷縮著的，用玉石雕刻的螞蟻一樣。

但是眼睛要比其他組織發育的更快，在這白色蟻蛹的腦袋上，唯有一對黑色的複眼，像是早就發育好了。

這就是為什麼，當我第一眼看到這些人蛹時，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小時候從地下挖出來的蟻蛹。它們實在太過相似。

我又換了個箱子看。前一個人像胎兒（或像蟻蛹）一樣蜷縮著，而這個人則是雙手疊在胸前，平躺著，像是在祈禱。透過她白而透明的手掌和肋骨，我能看見一顆微微搏動的心臟。她在祈禱成為誰呢？

我轉頭問站在門口的劉漢：「這些人還要多久才能出來？」

劉漢回答說：「看情況，短則三個月長則大半年。等顏色變深的時候就差不多了。但是兄弟，我這人實在；我實話跟你講，這個過程中，人可能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他們可能是很痛苦的。而且，有些人一旦進去，可能就出不來了。你現在想反悔也可以。」

我一時有些驚訝，他之前可沒告訴過我失敗的可能性。

我問：「如果失敗了會怎樣？」 劉漢猶豫了一下，他說： 「會硬化。或者說好聽點，會變得像一尊玉雕。畢竟你也知道，人本來不是完全變態昆蟲。」

劉漢去準備試劑去了，這意味著我有一整夜的時間來講述我的故事，我與她的故事。

一整晚，不長也不短。黑夜無盡的深邃可以觸發人無限的情感，那些性慾、食慾和佔有慾吞噬欲，無不是在黑夜中綻放開來。不然的話，為什麼路邊的大排檔和小旅館總是在晚上最繁忙呢？

我也是在一天晚上認識的她；後來，我也在一天晚上失去了她；現在的這個晚上，我將要「成為」她。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將永遠與我合二為一，我們兩人的靈魂將再也不可分離。就像死者最後融入大地，她的肉軀最後融入下水道一樣，我也將融入她。每個人都無不在渴望佔有，渴望將外在的事物融入自身。人變成機器，機器變成人；別人變成自己，自己變成別人。

在那次聚會時，她問我：「這是什麼書呀？」

我說：「《洛麗塔》。」

「啊，這本書我也看過，我超喜歡，」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有酒窩，纖長可愛的手指離我的臉很近，「但是我看的是中文版。」

「沒事，多讀點英語書，培養一下語言技能。」

我感覺我說出這句話時，沉悶而劇烈的心跳似乎從我喉嚨深處傳來。從來沒有女生主動找我搭過話。

我以學英語的理由拿到了她的聯繫方式，這堪稱我人生的第一次偉大壯舉，以至於當時的我有些眩暈，連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都放射出溫暖而令人興奮的光芒。

晚上，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那個號碼，整夜沒有睡覺。

我認識了劉漢，劉漢告訴了我人蛹的秘密。用他人的遺傳信息製成試劑，注入體內來進行蛹化；在你靜靜躺著的那幾個月里，一切都將悄然發生變化。而當你再次坐起來時，你就成了另一個人。一切就是這麼簡單而又神奇。

我問劉漢，你為什麼敢告訴我這麼可怕的事情。劉漢回答我說，因為他也曾見過像我一樣的人，他很了解我。

我當然覺得莫名其妙。後來我才發現，他要比我想像的知道更多。

有一天晚上，我照常在手機上找她。她沒有回我。

我繼續發了幾十個「在嗎在嗎」之後，她終於回了我三個字——「你好煩。」

然後她就拉黑了我。

我是一個斯文人，我不可能去找她，去強迫她什麼。我仍然在找她，在互聯網的每一個角落尋找她的身影，就像亨伯特在每一家旅館的登記簿上查找他的小妖精的名字。在那段時間裡，我無心做別的事情。我想我應該是瘋了，每一次查找到她的信息都令我大為興奮。作為這種瘋狂行為的代價，我因為課業疏忽而沒能拿到學位。

我已經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好做了，我查到了她的住址，但是我不可能去入室騷擾她。我不能將我的痛苦變成她的痛苦。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我該再聯繫她嗎？那會令她不快嗎？我究竟……

我想到了劉漢。

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只要她能陪著我。

我問劉漢，劉漢沒說什麼。於是我就去做了。

我沒去過她家，但是我去過她家門口，所以我有她家的鑰匙。

但是我沒有選對時候。我本只是想取一縷梳子上的頭髮便走，但事實證明，我甚至還不夠了解自己。我沒能及時離開。

你想想看，難道你不好奇你女神的卧室是什麼樣的嗎？

然後她就回來了。我匆忙間躲入床底。

藏在別人床下，偷看別人生活的行為是極為變態的，但我並非故意。我只是看著她白嫩的腳丫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心想：到底該怎麼向她解釋？難道我要躲一整晚？

我從床下鑽出來，在她尖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我想讓她冷靜，表明自己沒有惡意。但是我做不到，她一直掙扎，我就只能一直捂著她。最後她冷靜下來了，我鬆開手，她便像一團棉花一樣倒在了地上。

我恍惚間有一種感覺，就好像在這個時刻，她真正與我同在了。我只是毀滅了一具肉體，卻拯救了一個靈魂——不，兩個。我並沒有殺人。她很快就會跟我一起回來。

我拉上所有的窗帘，把她帶到了廚房。我想起了大半個世紀前的刁愛青，於是我也那麼做了。或許仍有一個刁愛青活在世上，但總之，我處理完了一切，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在黎明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發了一整天的呆。

我坐在床上，劉漢開門，探了個腦袋進來。

「已經做好了，你還有最後一次考慮的機會。」

「我確定。」

於是他走了進來，拎著一個小盒子。他在我面前蹲下，打開那個小盒子，裡面有一個裝著無色液體的注射器。

「深處手臂。」

我照做。

一股溫暖的感覺從手臂上的血管里瀰漫開來，擴散至全身。我解脫了。

在最後的幾個小時里，我都躺在床上。劉漢搬了個凳子坐在床前，我們聊著天。

我問：「劉漢，這麼神奇的技術你是怎麼掌握的。」

劉漢笑了笑，說：「每個人都在這張床上問過這個問題。我沒有告訴他們。」

「那好吧，」我說，「換個問題，有多少人在這張床上躺過。」

「很多。」

「他們都像我一樣嗎？」

「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但他們都渴望變成別人。有人甚至想變成一隻貓，但是現在的技術條件做不到。」

「唉……對了，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呢？你又拿不到什麼錢。」

劉漢沒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楞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他說：

「因為我知道，你們有多想變成別人。」

那一刻，我望著劉漢的臉，忽然覺得他變了，似乎坐在那的男人並不是劉漢。是誰呢？是他的女朋友嗎？劉漢也曾成為了人蛹嗎？他是劉漢嗎？

「你真的是劉漢嗎？」我問。

「當然，我當然是，任何角度上講都是。」劉漢回答說。他好像有些感觸，他仰天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我們從小都在吃東西，把各種食物塞進肚子里，變成自己的一部分。人生來就是貪婪的，要吃掉一切自己能吃的東西來壯大自己，這才是一切生命活動的原理。吃書本，吃金錢，吃權利，最終總是要互相吞噬。人吃人，不過如此。」

一年後，輿論的風聲漸漸過去，人們開始淡忘那場可怕的碎屍案。警方依然毫無進展，中央派來的專家也無法做出什麼突破。他們把檔案封存起來，以為時間可以成為一切的裁判。

下著小雨的下午，一個穿著皮夾克的中年男人挎著一個包，沒有撐傘，走進了公墓里。

被雨水沁濕的墓碑整齊排列著，那個男人從它們前面走過。他停在一座碑前，從挎包里拿出了一個精緻的玉雕——那是一隻玉手，如凝脂一般白嫩，手指纖長而可愛。想必是出自大師之手。

男人把玉手放在碑前，抬頭望向陵園盡頭的青山，大片大片的雲霧像瀑布一樣從山頂傾瀉而下。男人看看山，又看看墓碑，什麼話也沒說，轉身慢慢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