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聊齋之Cory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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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陝西支教，住在秦嶺余脈的一處山麓下，山塬連綿，人煙稀少，七月的塬野，植物繁茂，屋子的外面是彌望無際的花椒樹和高過人頭的包穀地，每天吃過晚飯我就在野外迷宮般的小徑上遊走，偶爾驚起藏身草間的野雞和不知名的鳥雀飛到天際，直到星斗滿天，尋著道路回來，點上蠟燭，讀閑書，幻想很多不著邊際的事，黃土高原的風呼啦啦地從屋上刮過——周圍幾十里，是黑色的嶺像獸脊，黑色的塬如巨象，黑色的樹木在風中搖曳像陰森的鬼怪，又像妖嬈的狐媚。

有一天晚上我信步走的太遠了，以至於天黑了也找不到歸路，正在焦躁的時候我看到前面有明亮的燈光，走近發現是一丕爿雜貨店，只有在暗夜的荒野中長時間摸索過的人，才知道發現光明和同類時一霎那的欣喜。雜貨店裡面有一對母女（從年齡看，我主觀猜測她們是母女），母親熱情地招呼，而那個小姑娘坐在屋角的矮凳子上，昂頭看放在陳舊的落地柜上的電視機，聚精會神、旁若無人。大概這個地方很少有外地人來吧，當她聽到我說普通話時，忽然好奇地轉過頭，一臉調皮地問我：「你是從哪兒來的？」我就跟她說我哪兒來的，以及為何來這兒的原因。她說，「你是學英語的啊，我也是學外語的，不過學的是俄語」，然後我們聊了很多文青之間話題，他媽媽（也就是那個中年婦女）只是在旁邊慈愛地笑著，也不說話，不知什麼時候端出一種點心讓我們吃，味道怪怪的像核桃又帶有青蒿的香味，我也沒在意，也不知道聊了多長時間。後來我說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可是不認識路，那個小姑娘說：「你從門前這條小路走二百米就會到大路，一直走就到啦，不過還是比較遠，還是騎自行車吧。」於是她帶我到外面推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給我，我道了謝，照她的指引，果然很快上了大路，回到家。

第二天晚上下班時，我忽然想起來，昨晚借的自行車還沒還回去，可是卻發現自行車不見了，只是在昨晚停自行車的地方發現幾根散亂的草秸。我在單位和住處上下里外都找遍了也沒找到自行車，零幾年的時候前丟自行車很常見，我也沒有太在意，想來大概自行車是被偷了，只是為一時的粗心而自責，覺得人家好意借我自行車，我卻把它弄丟了，真太不好意思，於是憑著自己記憶想找到那對母女道個歉或者賠她們自行車。

因為大路邊的小徑太多了，而且入口都很相似，無法分辨，直到天黑我都沒找到上次的回來的那段路，正在我打算放棄，打道回府的時候，抬眼看到前面的一個路口不遠處有一盞熟悉的燈光，在周邊黑暗襯托下十分明顯，我徑自走過去，果然還是那家小店，母女兩個都在，還是和上次一樣穿著紫色的衣裳，笑著看我進來。我說：「昨晚我騎回去瑱嗔的自行車不見了，真不好意思，多少錢，我賠。」那個小姑娘，故作嬌嗔道：「你賠？你賠不起！」轉而用手指著屋角笑著說：「哈哈，你看，不在那兒嗎？」我愕然。她說：「我們和你們單位人很熟，大概鎮上的人知道是我家車子，順便帶過來了吧。」我當時覺得，西北老陝，民風醇厚啊！後來我常常晚上去小店和她聊天，知道她在西安石油大學上學，二外學法語的，於是我有時邀請她玩兒都用法語，戲謔地說是因為孔聖人曾經曰過：「法語有言能無從乎？」她有個英文名字Coryda,（俄文名字什麼卡婭，太長了我竟然記不得了）中文名字叫秦瑾，我還要了她QQ號，因為當時所在的西北小鎮十分落後，整個鎮上也沒有網路，很有以後我有次去縣城，順便在網吧加了她QQ，記得網名叫「斷腸草」，不過因為很少上網，沒網聊過，那時候智能手機還不像現在這麼普及。

總之吧，在西北大山裡有一兩個人可以在無聊的長夜裡和你聊天，是十分難得而美好的。不過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大概兩個月後，她說他們學校和烏克蘭有個油氣合作項目，她要去做俄語翻譯，短期不回來了，還送了我一本俄語漢語雙語（戈寶權翻譯）萊蒙托夫的詩集，可惜這本書後來搬家時丟了，只記得其中一首詩《帆》的前兩句：孤獨的帆閃著白光，它到遙遠的異鄉尋找什麼？它把什麼拋在故鄉？——自此後我再也沒去過那家小店。

支教結束，我要去北京上學了，我想和那位媽媽道個別，可是怎麼也找不到那家店，問了單位的人也說方圓幾十里都沒聽說有這家小店，給她QQ留言也沒有回——我想大概在國外還沒回來。直到我去北語讀研有次在比較文學研究所，上黃悅老師的課，她是陝西師大畢業的，後來在社科院和葉舒憲讀的文化人類學博士，和陝西那邊聯繫很密切，有次聽她說，當年她在去陝西做田野調查的時候，當地人很多傳說，08年五月汶川地震，山河擾動，秦嶺地氣外泄，很多山精樹怪，都不能自安，紛紛避地民間，出現許多怪異現象，後來到了入秋，地氣複合，才漸漸平息。我忽有所想，去國家圖書館查《中國植物志》：紫堇，俗稱斷腸草，拉丁語名Croydalis shensiana Liden,原產於秦嶺地區，被子植物門，雙子葉植物種，罌粟目，罌粟科，紫堇屬。

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紫堇，俗稱斷腸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