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壓正》再引口碑爭議,這些年,姜文為什麼越來越難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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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文導演的六部電影中,前三部其實是現實主義的姜文,他既是在批判,也是在關懷,雖然這種關懷充滿了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只是,他骨子裡那種巨大的虛無感,最終讓姜文的電影發生了巨變。
文 | 梅雪風
編輯 | 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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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邪不壓正》之前,需要回顧一下姜文的作品。
在姜文導演的六部作品中,其實可以非常清晰地分為兩個部分。
一部分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鬼子來了》《太陽照常升起》。另一部分,則是最近的《讓子彈飛》《一步之遙》《邪不壓正》。
在這前三部戲裡, 我們能清晰地看到姜文的訴求。他的看法與慣常大眾的基本印象完全相悖,而這也是姜文從始至終都如此珍貴的原因。
《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對正統文革敘事的反動,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青春期的文革,那種漫天飄蕩的荷爾蒙,與那種革命宏大敘事大氣候互相感染,互相支撐,一起構建出一個真實的烏托邦幻象。
《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鬼子來了》是對正統抗日敘事的解構,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更精明也更猥瑣的人民形象,那種能將軟弱與自私化為合理和高貴的智慧,那種機關算計的推卸責任和自欺欺人,它是對我們的革命敘事中最純結的人民這個辭彙的完全顛覆,也正是這種顛覆,才讓我們離1940年代的那場戰敗更近了些。
《太陽照常升起》則是對建國後整個歷史的另類敘述,它如此簡省卻又精確地重構出理想主義在建國初期怎樣朝氣蓬勃,怎樣肆無忌憚的燃燒,而到了1976年,也就是文革後期又怎麼樣黯然破滅。只不過是他用了一個倒敘的方式,讓我們先看到了破滅,這才讓最後影片的主人公們在新疆的狂歡場景,顯得如此的動人如此的驚心動魄。
在《太陽照常升起》中,文革後期的破滅感和結尾的狂歡形成鮮明對比。
簡而言之,前三部電影,姜文都是有「敵人」的,他對中國人重要精神問題的關注,讓他的電影即使他的風格再跳脫,他仍然是站在大地之上的,他在現實的影響之下和主導之下跳舞,即使是大家認為看不懂的《太陽照常升起》,也是如此。
在這三部電影中,我們能看到一種越來越龐大、也越來越明徹的悲觀。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當中,這是一個小男孩努力的融入集體,努力的想證明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最終他發覺,他仍然被這個集體所拋棄。他仍然沒有出息,不能夠留住任何他所想要的,女人也好,尊嚴也好,他只是一個軟蛋。而影片最後,那個傻子在街上說喊出那句嘹亮的傻逼,這是對他們這一代人的定性:他們當時的那種自豪驕傲,也只不過是浮雲。而馬小軍情不自禁地、頑固地纂改和美化記憶的努力,則是姜文對歷史最深刻的不信任。
《陽光燦爛的日子》中,馬小軍等人長大成人後,又遇到少年時的傻子「古倫木」,只是青春已逝,傻子的回答不再是「歐巴」。
《鬼子來了》的悲觀,在於馬大山他們費盡心思,試圖不把責任引到自己身上,還自作聰明地想占點日本人的便宜。最終都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們都成為日本人屠刀下的冤魂。這是一種和魯迅同源的怒其不爭的憤慨。
《太陽照常升起》的悲觀,來源於我們曾如此毫無保留的相信,曾如此熱情的投入到一個偉大的開天闢地的新夢想裡面去,為了這個目的,很多人放棄優渥的生活,去到那無人願去的遠方。最終,光芒散去,也不過是一地雞毛,也不過是滿眼瘡痍。
這一階段的姜文,其實是現實主義的姜文,他既是在批判,也是在關懷,雖然這種關懷充滿了一種智商上的優越感。只是,他骨子裡那種巨大的虛無感,最終讓姜文的電影發生了巨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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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文隨後的民國三部曲里,他之前對民眾怒其不爭的諷剌,變成了一種全然厭惡的嘲諷。無論是在《讓子彈飛》中那連張麻子坐的椅子都要搶走的暴民,還是《一步之遙》中只願意聽先奸後殺的色情故事而不願意聽真相的群氓,他們都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些讓人作嘔的符號。
《讓子彈飛》的張麻子(姜文飾)
他之前對於真實歷史的追索,也就變成了封閉的造作的世界,變成了一場場鬧劇式的狂歡。
或者說,在他的前三部電影里,姜文還是有些想不透的地方,他覺得,人怎麼能這麼自私與愚蠢,理想怎麼會這樣消散,他還有種痛感。而他的民國三部曲,這種痛感已經消失了,變成了一種旁觀的尖銳的冷笑,在這個時候,他更多的是一種戲謔。或者說的再刻薄一點——有時候,他只是一種更高級的「肥婆掉在陰溝里」的調笑。
從影片的人物設置,我們也能看出這種變化。
在他的前三部電影里, 人物都是普通人,都是歷史的人質,或者說受害者,他們當然有他們的缺陷,但他們還是時代的一部分,他們隨著巨大的夢狂歡,也隨著巨夢的破碎而夢碎。
但在民國三部曲中,歷史在前三部戲中的莊重形象被打破了,它不再是那個巨大無朋肅穆莊嚴的希臘悲劇式的存在,而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丑形象。在《讓子彈飛》中,所謂剿匪只是上層用來瓜分民脂民膏的奇技淫巧。《一步之遙》之中,所謂的花國選舉,也不過是上層的紈絝子弟用來洗錢的工具。而在最新的這部《邪不壓正》當中。抗日,革命也只是個人野心的一個工具。宏大敘事在姜文這兒完全消解掉了所有嚴肅性,剩下的只是醜態百出。
而他的主人公,也由前三部中局中人變成了翻雲覆雨指點江山的做局的人。無論是《讓子彈飛》中的張麻子、老湯、黃四郎,還是《一步之遙》中的馬走日、項飛田、武七,或者是最新的《邪不壓正》中的藍青峰、朱潛龍等。
而這些權力的操盤手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作騙子。
說了這麼多,想說的是,姜文潛意識裡超常的敏感與較真,也就是烏托邦情結的破產,讓他陷入了一種純然的虛無主義,這種虛無主義催生出的是一種慣性的憤怒。
當世界白茫茫一片,在喪失了對具體事物的具體批判之後,姜文的態度就是機關槍似的無差別掃射。
這種虛無在《一步之遙》和這部《邪不壓正》中尤其顯眼。為什麼《一步之遙》開頭那場舞蹈絢爛卻顯得冗長?因為它的敘事功能近乎於零,它完全是在借著這樣一個機會,借著姜文和葛優的口,對當下的各種惡俗的現象,做一個脫口秀式的批評批判。而在這部《邪不壓正》中也同樣如此。比如洋人爸爸到中國不守交通規則,協和醫院的大夫對著一個誤摘的好腎臟宣誓,還有對蔣介石寫日記的諷剌,其實都是無助於劇情的隨興而起,它更多的是一個時評式的批註,但姜文卻如此的津津樂道。
電影《一步之遙》開始時,姜文扮演的馬走日和葛優扮演的項飛田出現在一段冗長而絢爛的舞蹈大秀中。
而姜文最令人絕望的地方在於他對這些騙子們的描寫。
《一步之遙》裡面的馬走日,自認為是個大混蛋,卻在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時候,基於面子不願向伍大帥求援。只有當不良演員大肆糟蹋他的名聲時,才不顧危險地出來制止,最終身陷囹圄。他,遠比他想像的要純潔。
姜文的潛台詞很簡單——這些騙子都比這個世界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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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不壓正》在基本氣質上延續了《一步之遙》,藍青峰與朱潛龍他們進行著不著四六的陰謀,就像馬走日與項飛田辦了一場不著四六的花國選舉一樣。他們的不著四六,是這個不著四六的世界的分身。
但在人物設定上,主角李天然,卻與《讓子彈飛》《一步之遙》完全不同,他更像是從《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穿越過來的馬小軍,他像馬小軍一樣外表兇猛,內里懦弱,嘴裡的叫囂,其實都是為了讓別人相信自己假裝的英勇。這是一個個體面對龐大時代時的茫然四顧。
在《邪不壓正》中,彭于晏扮演身負大恨、歸國復仇的特工李天然、姜文扮演前朝武人藍青峰,廖凡則扮演警察局長、大惡之人朱潛龍。
李天然帶著一種姜文《陽光爛燦的日子》《太陽照常升起》似的明晃晃得刺眼的傷感,而藍青峰和朱潛龍則帶著《讓子彈飛》《一步之遙》似的盡皆過火的反諷癲狂。
李天然身上所帶出的傷感與浪漫,本質上是在說,即使這個世界虛空一片,但仍然忍不住去愛,這是姜文早期電影的底色。藍青峰和朱潛龍身上的荒謬,本質上因為這個世界即使看起來堂皇壯闊,其實根本不值一提荒唐可笑。這是姜文前兩部民國電影的基調。
姜文用屋頂上屋頂下區隔開了這兩個世界。但悲哀的是,這兩個世界是互相抵消的。
《邪不壓正》中,姜文構建起的屋頂上的世界。
就像在姜文的前三部電影中,他不會在哀嘆理想不在或者理想消失的同時,諷剌理想本身。 而在《一步之遙》《讓子彈飛》中,他也不會在調笑所謂上層建築是坨狗屎的時候,卻對上層建築心生敬意。
所以這部電影成了姜文所有電影中最分裂的一部戲。李天然的戲份是在接納這個世界,而藍青峰和朱潛龍的戲份卻是在消解這個世界。李天然的戲份是對一種宏大的肯定,而藍青峰和朱潛龍的戲份則是對宏大的棄絕。
要拍出這個世界的虛假荒誕,就要消解它的嚴肅性,那些屁股、印章等東西是有效的,那些劇情邏輯的怪異也是有效的,因為它就是要讓這個世界出醜。
但要拍出李天然選擇的艱難,要拍出他內心的彷徨,就要增加這個世界的質感,增加它的莊重。這時,他因為被很無厘頭的打了一針鴉片,又很無厘頭地被唐小姐打了一針催產素,就顯得過於荒誕不經,而他的任務的虛無飄渺、他所面對的陰謀的荒腔走板,人物關係的莫名其妙,則讓他的世界根本經不起推敲。
這是舊姜文與新姜文的戰爭,是他本性里的溫柔與理性里的絕望的對抗。所以姜文這次是在建一座空中之城,他建起了屋頂上的煌煌世界,卻拆掉了所有下面支撐屋頂的牆壁,還假裝它沒有坍塌。
這是一部擁有強悍精神力的電影,但也是一部經不住推敲的電影。
就像片中李天然裸體穿著披風在屋頂奔跑跳躍,做著他的俠客夢。這是屬於姜文的辯證法,我們最傻逼的時候,也是我們最牛逼的時候,或者說我們最牛逼時,其實也最傻逼。
作者簡介:
梅雪風,資深媒體人,著名影評人。曾任《看電影·午夜場》創刊主編、《電影世界》主編,著有《虛無的質感——一本談談人生的電影M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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