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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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墩子看景行半天不言語,想多半是個光看不買的客主,又繼續蹲下去,不再理會他。他朝外面一張望,忽然喊道:「喂,張猢猻,你又這麼慢,服侍你那媳婦有完沒完。幾點了,我都快餓死了。飯呢?」
輪班看攤子的同夥來了,是個面黃肌瘦的人,毛髮出奇地多,幾乎卷滿了頭顱一圈。他許是幼年受傷,走路竟兩條腿都有些跛,幸好不需要人或拐杖攙扶也能走,但到底走姿難看,像個做把式的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的,就得了個綽號。他這樣醜陋精瘦的人偏有艷福,身邊跟個旗裝麗人。他一手拎著裝飯的竹簍,另一手牽著她,走進了竹棚,得意道:「我樂意服侍媳婦要你管,我就有漂亮媳婦,你眼紅直說。」
麗人面色不大好看,一側身看見景行後瞠目結舌。他亦難以遏制住上前的衝動。幸而鎖紅一貫聰明,很快就冷靜下來,朝男人說:「寶祥,這是我娘家表弟。聽說我來北平了,來看看我。」
張猢猻一眯眼睛,起了防備之心道:「哦,表弟啊。你還有表弟啊,來找你的么。怎麼不提前說一聲,就跑來的。那晚上一塊搓一頓聊聊。」
「不用了,他很快就回去的。就是來和我捎個信。我過去和他說說話。」她走了兩步,忽又轉身道:「你要是不信我,怕我跑,就直管跟來。」
他像是怕鎖紅一般,涎皮賴臉地笑道:「哪會,這人看著就像是你表弟。你們全家長得都好看。」
她拉著景行走到附近一顆半枯的老楊木下,哽咽了半晌才直言道:「你是來找她的吧?」
「她在哪兒?還有你,又是怎麼回事?」
「我能怎麼回事,他和黃墩子一塊干這事的。他在路上看上了我。我有什麼辦法,總是要活命的。幸好他還算是像個人。」她旋即強笑道:「看來你是真在意她,竟會跑這麼遠來找她。那日你一聲不響走了以後,她氣得直哭,差點把房子都燒了。一會兒警告大家,說都不準去找你,一會兒又說一定把你抓回來親自打一頓。真是上世冤孽。」
鎖紅嘆道:「她和落霞都被買走了。城西的王處長剛喬遷,要添置下人,就在十二天前。我後來去看過一次,是落霞來見的我,只說她們都不錯。我一會兒帶你過去。北平的家法比新城松,通融下可以進去的,你先放心吧。」
待走回會和點時,林書南立馬就跑過來問:「怎麼了,有沒有打聽到她的下落?」
「嗯。」他頷首說:「我要去一趟城西,你先回去。我辦完事就回來。」既然已經已確定了她的位置,就不怕找不到。
林書南猶豫沉默,看到身後的鎖紅後就理解了,說:「知道了,你去吧。路上小心些,要是找不到就快點回來。」他又把錢袋還給景行。
兩人在電車站分道。景行和鎖紅搭上了去城西的車。轉了幾班車過了兩個小時才到,比起東市的熱鬧,城西則顯得相當冷清。因為此處全是高官宅邸,甚少有商販敢沿街叫賣。獨屬四合院的玄青色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來,瓦礫猶如昏鴉暗羽,比起新城府邸更添一重莊嚴深沉。
有她帶路,很快就找到了王家。鎖紅走到後邊去扣門。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老婦人鑽出來,她還拿著碗,一邊搓一邊問:「找誰啊你?」
「我找落霞,我來過的。大娘,勞煩您替我喊她一聲。」
「哎喲,這老遠的。落霞她已經不在廚房幹活了啦,她跑去二姨太太的屋裡了啊。我這把老骨頭怎麼禁得起跑那麼遠的路喲。」
景行明白過來,給了她一把銅板,再次請她跑一趟。她果然喜滋滋地接下。廚房的下人打賞一向就少,他們幾乎沒什麼油水撈,這是二人都很清楚的事。不消一刻鐘,她就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了,指著身後緩緩走來的落霞笑道:「呶,她來了。下次要是再找她,你只管來找我就是。這廚房裡的人個個都拖拖拉拉的,數我動作最快。保證不耽誤您的事。」
落霞看見了景行也很詫異,但明白了來意後就說:「你跟我進來吧,不用忌諱了。這裡沒那麼講究。」
鎖紅便道:「那我先走了。景行,有事只管來找我吧。我住在西柵欄大齊家衚衕十九號的二樓。你沿外頭梯子上來就是。」
一路過去,落霞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默地在前頭帶路。景行亦不敢多問,他總覺得落霞變了很多,雖然寡言依舊,但眼角似帶了陰鬱之氣。直到一個院落前,她對在門口閑聊的下人問了句:「大爺在嗎?」
「哦,大爺去三姨太那兒了。今天不來,你有事進去吧。」丫頭又看了景行一眼,問:「這是誰?」
「外頭的花匠,來問姨太太想要在園子里栽什麼花的。他好回去準備。」
丫頭點頭,又開始跟身邊人扯誰誰如何如何。景行心懸得越來越高,直到走到一扇門前。落霞才說:「你進去吧,我在外面等你。這裡規矩亂得很,男女私下見面不妨事。」
「請姐姐替我去說一聲。萬一驚擾了那位姨太太,我怕她為難。」
「你不用擔心,進去就是。她一定也很想見你。」她轉身就走了,停在門口聽其它傭人聊天。
他猶豫片刻,推門進去。布置的排場比謝家還要講究很多。朱榭雕闌,山節藻梲。留聲機和玻璃電燈也有,卻搭配窗牖菱花,畫屏青窯,顯得不倫不類。
香水味迎面撲來,被炭火一熏愈發讓人半醉不醒。並沒有一個下人在。他尷尬地慢挪了兩步,轉身後看見她呆坐在沙發上。他屏息咋舌,恍惚間不知所措。
她穿一身碧色旗袍,上面一領銀狐外套。毛茸茸的蓬鬆皮草反襯得身形更為嬌小。她不是伺候姨太太的下人。她梳的是已婚婦人的花苞盤髻,金翠耀目,珠光寶氣。唯一符合想像的是她真的形容憔悴,眼神獃滯麻木,毫無活人的體征。
在察覺有來人後,她起初還是僵硬著抬頭,認為又是下人來了。當她的目光轉瞬融化又凍結時,景行已經小跑到她的面前。
她遽然起身,撲到他懷裡,把他勒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一味啜泣。兩人就維持著這個姿勢。心臟彷彿裂成了七八片,他再無別的念頭了,任由她抱住自己,可以在初冬時節汲取到遠去的溫度。
她止了哭後放手第一句話是「你走吧」。她神色凝重,輕聲道:「你看見了,我是屬於別人的了,而且還是個花錢買來的妾。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慾,故有輪迴。此言不虛,娘怎麼對別人的,都輪迴報應到我身上了。」
「太太她——」
她搖頭解釋:「我並不是怪她。那群人衝進來時她為了保護我不被玷污,打了他們一巴掌。我縮在桌子底下,親眼看著她的手被剁下來。她為我犧牲的一切,我受用了。那她犯下的錯,按輪迴也該由我來贖吧。」
她又苦笑道:「他們要毀我娘清白時,她才氣急還擊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敬服她。但是當時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女人只能依附男人生存,這世道就是如此,但凡我們有一點不遂男人心的,他們就會有千百種方法讓我們生不如死。我娘——她那樣高貴幹凈,最後疼得在血泊中掙扎,還被人笑話像條斷爪打滾的癩皮狗。」
眼角溢出大滴的淚珠,被她用力地抹去。「你聽明白了吧。我現在伺候的男人是個比我爹要厲害很多的大官。我不敢違抗他。我怕像我娘一樣,一輩子身處晦暗,臨終連唯一的尊嚴都沒有了。所以你走吧。我還能見到你,就沒什麼遺憾了。」
景行思緒混亂,突如其來的幾句話讓他徹底如墮深淵。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炭火的崩裂聲,外界的冷風呼嘯聲,唯獨對她的聲音聽得半醉半醒。
「我再求你替我做件事好嗎?」她眼中淚光閃爍,語氣也變得溫和軟柔。「我知道因這罪名處死的人都會扔到亂葬崗去。可是我求求你,能不能為我安葬我的家人,還有——他。好嗎?」
景行用力地點頭答應。她從梳妝台上拿出一個雞翅木雕盒遞給景行,拜託道:「我沒有什麼錢,只有首飾。如果不夠,你再回來找我。」
才五點多天就黑透了。他乘晚車歸去,路過一座座古舊牌樓,和屋頂高尖的西式白色洋房。衚衕老鋪,教堂新街,寬大罩衣的金髮傳教士坐在赤腳的皮鞋匠面前,由他擦拭皮靴。他多給了幾分錢,做了阿門的手勢,讓他去買雙鞋,又告訴他上帝無處不在,必會保佑爾等幸福安樂,用希伯來語禱告了一番。鞋匠樂呵地把錢塞進兜里,根本不懂洋鬼子在說什麼,但多得的賞錢無疑讓他覺得這高大的金髮人就是上帝。難以描述的矛盾就是難以描述的和諧。
收舊報紙雜誌的老翁蹬著三輪,車上疊滿了收貨。他的老婆也坐在後頭的紙板上,手上拿著一桿秤。鈴鐺輕響,車兒轆轆。他並不費勁,在包子鋪前停下,給他鶴髮雞皮的妻子買了幾個茴香包。他把包子遞給後頭的人,付了錢又繼續蹬車。「雜誌報紙汽水瓶嘞」,他晃動著鈴鐺,一路吆喝去。老婦人張開嘴,幾顆搖搖欲墜的牙齒艱難地咬碎入口的皮餡。她咀嚼了幾下,默然地把包子遞到他的嘴邊,看他同樣艱難地咀嚼,矛盾亦和諧。鈴鐺,茴香包,三輪車一併消失在弄堂的轉角。
那就是北平晚秋的夜幕。景行從未見過這樣純凈的天空,無星無月,像一滴飽滿的藍墨水,纖塵不染,未落紙張。地面的人彷彿伸手就能碰到冰涼的黑藍色玻璃。在這夜幕下的人們,總是無可奈何,又儘可能選擇力所能及的生活。他們依然貧窮卻很安寧,依然睏乏卻易滿足,不懂文學哲理也因此逃避出了掙扎,只單純地享受潔凈涼爽的夜色。色即是空,不過如此。景行坐在電車上,靜靜地凝視車窗外划過的質樸安詳的風景。一無所有的幸福,也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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