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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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春之末,離去尚有一月有餘。景行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她身邊,看她如何端坐行走,品茶執箸,如何心無旁騖對走進曾經最不耐煩的針黹與規矩中,從生疏到熟稔。她舉手投足間的那份林下風致,讓孟氏大為滿意,連聲稱讚道:「三丫頭是懂事了不少。果然人常說,父母十年教誨,不如一朝成家立室。」
她說到此處,似有些傷感,只笑道:「回去吧,今天你也累了。」其實她也累了,因為絕大多數的疲憊,是一瞬間的事。
她剛走出院門,就對景行嬉笑道:「你看,我今天表現很好吧?什麼都沒做錯哦。連那麼容易失誤的點茶我都做對了。」
她明媚的雙眸在暮春時節的即將消融的滿庭雪中尤為燦爛,身畔是梨花千朵,金陽惠風,鳳蝶翻飛。景行含笑點頭,又哂笑:「三小姐剛一出太太院門,就立刻把窈窕之態給丟了,原形畢露。」
她並不生氣,反而好笑地噘嘴:「我不就在你面前這樣嘛。要是對你也循規蹈矩,那我豈不是要悶死了。」
這是她將自己與其他人區別開的特質嗎?如此,他心中也漫過一陣欣慰。
她還不願意回屋,因貪看滿園春色,故提議:「我們沿著這條梨花小徑走走吧,去挽綠姐姐房中好了。我上次看見她繡的一個花樣子。她今天告假,我很喜歡,想去問她借來。」
去下人房的路並不遠。他們走到挽綠的房門前,若昕率先扣門,問道:「挽綠姐姐開門,是我。」
裡頭忽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是類似人跌倒在地的碰撞聲。若昕納悶,又問:「姐姐,你怎麼了?」
一陣沉默後,終於傳來挽綠沙啞的聲音,似乎還有些慌張。「三……三小姐,你怎麼來了?我還在睡呢。」
若昕噗嗤一笑,哂道:「都什麼時辰了,還在睡。都快要吃午飯了。你開開門,我進來問你借個花樣子。」
「你要不先回去吧。我現在還沒梳妝穿戴,怎麼能見人呢。又要害你在門外乾等著。」
「有什麼要緊,我沒洗臉的樣子,你都見的多了。我們還講究這些做什麼。你先來開門吧,隔著門說話多彆扭。」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終於緩緩打開。她的樣子確實把二人嚇了一跳,臉色煞白,毫無血色,雙目也很空洞,像一具飄蕩而至的幽靈。她尷尬一笑,理著松亂的長髮,乾笑道:「小姐要什麼?我去給你取來。」
若昕驚憂地問:「你,你怎麼啦?」她一向眼尖。挽綠臨時批上的衣服未來得及整理,右手腕一大截都裸露在外,深紅色的勒痕在青綠色的反襯下尤為點眼。
她慌張地遮掩,口中依舊辯解道:「沒什麼,奴才只是燙傷了。不打緊的。」她如同一足陷入難以拔出的泥潭,想儘快逃出窘迫困境,忙笑道:「小姐要花樣子是么。我這就去給您取。」
她飛快地取來一疊圖案,置於景行手中,遂乾笑道:「奴才昨兒熬夜到很晚,還有些困,實在不能陪您聊天了。待明日再回去伺候。」
她說的既恭敬又變扭,但言下的逐客之意再明顯不過。若昕只是嘆道:「那好吧,你就先休息吧。」
她立刻頷首,露出一個極難看的笑容,後來連自己也覺得笑得太假,進退維谷,只能幹應了幾聲,見鬼似地把門迅速掩上。
若昕剛走了幾步,瞥見牆角的一枝紅杏,從景行手中接過那疊花樣翻看了一遍,呼道:「呀,果然拿錯了。我是想要她繡的一幅杏花。趁現在近回去拿吧。」
景行無法,他隱約感覺到有什麼不妙大事即將發生。但那只是一種隱隱作亂的不安,並沒有任何實質證據,能讓他擁有阻攔她回顧的說服力。
二人剛行至窗下,就聽見裡面傳來男人粗厚的肆無忌憚的獰笑。
「小娼 婦,嚇壞了吧。看我怎麼補償你。」緊接著就是女人的低吟和類似夜梟哀戚的慘哭聲,只是斷斷續續,又壓得極低。
女人的聲音他們都分辨得清是誰。而男人的聲音,若昕更是熟悉不過。她如遭受了晴天霹靂,思緒中有如雷霆萬鈞碾過,砸碎一地巨石,綠樹亦成一丈焦炭。景行隔著白紗窗,似乎已能窺探到裡頭正發生何種密不告人的醜態。而這事端在歷經百年,早就將所有隱秘的,暴露的,殘酷的,沉重的醜陋和冤屈都一併納下的深宅,再尋常不過。生長於這淤泥的她,自然也能一目看穿。待清醒過來,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拉著她趕緊離開。
但是出他所料,她更搶先一步,悄然無聲地伸出手搭在他腕上,攜他離去。往返的路,依舊飛花勝雪,時有惠風和暢,滿園花雨剎那間好像要一瞬落盡,似是吹散一場繾綣繁夢。只是她不再言語,直至拈起一朵沾在景行面頰邊的梨花,含笑拂去。
他這才看見她的眼角有溢不出的淚點。在過去的歲月里,她也問過孟氏為什麼爹很少陪她,不像是父親,而像個先生,三五日出現一次只為檢查功課。孟氏把她抱在膝上,含笑慈愛地回答:「你爹很忙,為了咱們的家日日操心勞神。為了我們能吃好穿好,能過上好日子,他是最辛苦的了。昕兒,要理解你父親。」
這些,景行都知道。他亦能感同身受,甚至更有感觸。因為他在這方面,縱然收之桑榆,但原本的東隅,不可或缺的東隅再也回不來了。同樣在若昕眼中,雖然父親嚴肅,遙遠,雖然他來後院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去他的姬妾處。但她都能替他做出解釋,告知自己那是他在履行男人必須的職責,立業耀祖,傳宗接代。而最後的安慰理由就是母親失神莞爾的目光下的那聲輕嘆。
「你父親,他是愛你的。」
她看見多年構築的旖旎幻想,生命中最偉岸男子在心中的光輝塑像首次出現了裂痕。她忽然喃喃:「聽說大姐姐就要當娘了。」
她指的是蔡玉銘的屋裡人——江氏已懷孕七月。若曄寄回的家書中稍提及此事。
「她的第一個孩子,卻不是她的孩子。」
若昕面對著和暖春陽,純凈的日光照在更純凈的梨花上,生出過於明亮的曖昧光澤。她凝視低語:「你說他將來,會不會主動去尋別的女人?如果我不能生子;或是即使我能,也並不影響他擁有。」
滿園春色,男女情事第一次誤闖入她的生命。卻是這樣的不合時宜,既不代表兩情繾綣,也不關乎責任,不符合義務。僅因情事最初始的目的——慾望。她對一直持積極期待態度的愛情產生了全新的迷惘。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那是世上眾多男人的本性,即使無關愛情,也不因為責任義務,甚至有悖於道德常理,但是得到了眾人對自然法則無比痴迷的庇佑和首肯。
這一迷惘也未有片刻安寧,很快就被打破。二十餘日後,謝欲發起了高燒,全身發滿了紅瘡。當大夫診斷出老爺是染了臟病時,很快全府的女眷都成了眾矢之的。少至豆蔻少女,長至嬌俏媳婦。再後不多時,挽綠被人揪出。她病情不那麼重,只是身上有同樣的瘡癤。
午後,挽綠被帶入幽蘭院,由孟氏親自問話。但還沒說幾句,就被暴怒而至的謝欲生生打斷。他朝挽綠一頓批頰後,啐道:「賤婢,你為何要害我。我抬舉你臉面,本想過了端午就給你名分!你這賤人。」他所言究竟是否為實,是否真心都不重要了。
挽綠沒有任何反應,在謝欲停下攻擊後,她平靜地解開外衣的紐扣。屋中沒有第四人在,其餘人都被下令出去了。她面無表情,脫下一件件衣裳,直至露出本應光潔的胸膛後背。除了膚如凝脂外,上面還布滿了令人作嘔的傷口,新舊不一。猶如一片剛作戰後的土壤,但不是人的鬥爭,而是野獸的廝殺。充斥絕對的血腥,毫無底線,不講原則。啃咬抓撓,不至血肉模糊不罷休。她解下手上的玉鐲,往他頭上狠狠擲去,卻對孟氏哀戚嘶吼:「太太,你答應過我。只要我幫你監視他們。你會完成我的一個心愿的。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那天,你明明看見這個瘋子來我房裡。你明明在窗外聽見了。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救我!」
她慘笑不止,淚水忽如決堤,吼道:「太太,你身上有嗎?他會對你這樣嗎。你嫁的是人是鬼,二十年了,你清楚嗎!」
當下人再被傳喚入內時。裡面的場景自然讓他們浮想聯翩。老爺額上血流不止,嫌惡地命人拖走她。太太以手覆面,似是疲憊到了極點靠在椅子上一言不發。而挽綠衣冠不整,凌亂的衣物下半隱半露的可怖痕迹。不過,他們哪怕心中天馬行空,但早就學會噤若寒蟬,明白沉默是金,沉默是命。他們將面如死灰的挽綠拖走時,沒有注意地上她解衣時掉落的貼身之物。那是一本已經翻皺的小人書。
挽綠因「勾引毀害主子」的罪名,被行以罰杖一百,趕出府去的懲戒。但凡被逐出府的丫頭,不是有疾,就是品行惡劣,且外人對此種豪宅的深閨密事都略知一二。平白無故逐出府,在人眼中清白都很成問題,故在外很難存活。不過挽綠不必擔心出府之後的事,她在熬不過第三十杖的羞辱時就咬舌了。
景行看著她的屍體一點點涼透,被兩個下人媳婦從角門拖了出去。他又碰到若昕的指尖,寒涼似屋檐下的冰稜子。只是現在四月底,即將入夏,日頭已有幾分毒辣。她面色慘白,低聲道:「回去吧。」他忽然渾身一凜,她的語氣中麻木遠大於失望。
剛過石橋,在湖的另一邊。他們撞見了玉玫。她今天精神很好,和之前見到大有不同。頭戴金玉花釵,耳墜明月寶鐺,腕間翡翠寶石叮咚作響,一襲華彩長袍愈發襯出她不可直視的絕色美貌。
如同景行剛見到她時哪有。彷彿一場最美好,最真實的春花秋月,觸手就可及。
若昕卻沒有打算理她的意思,招呼也不打就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她卻是有備而來,冷笑道:「真可憐,跟了這樣一個畜生。」
若昕側目瞪她,咬牙低聲道:「她是很可憐,但不許你侮辱我爹。」
她依然很淡定,像是在看一個笑話,反詰道:「嗯?難道三小姐不認為是你爹害了人家么?當牲口作踐玩弄,還傳了她一身臟病,結果到頭來還誣陷到她身上去了。這實話實說也成侮辱了?」
「你有什麼證據!」她真的怒了,眼中溢滿了淚水。因為她並不是不信,相反她難以控制地認為眼前人所言並不假。
「呵,證據么?」她笑得珠搖翠擺,「他在外的風流還需要人特地去找證據?我想估計他一定也不清楚,到底是哪裡染來的吧。」
「我爹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為了家族。子嗣,應酬,無非是職責所在。他也很為難,很辛苦!」
她驀然轉身,輕蓮幾步後回首,不屑地像在看一條垂死掙扎的魚。「如果你真的硬要一個,那我告訴你。我就是證據。」
她又走近他,低聲輕笑,用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景行,我現在就像我原來那樣,和我剛來的清晨一樣。我很感謝你那天看我的眼神。因為你是第一個用單純認為我美的眼睛看我的人,而不是,在欣賞一個玩物應有的美麗。」
她慢步離去,邊走邊笑著吟唱:「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這薔薇花」
次日清晨。剛起床去湖邊浣洗衣物的小丫頭,成群結伴還帶著朦朧睡意,踏踩微涼,在芳華院後牆薔薇叢邊的一株樟樹上,發現了自盡的玉玫。她既沒有穿姨太的華貴襖裙,也不是一身戲服。她梳著兩條麻花辮,不著環佩,穿一身樸素衣裳,荊釵布裙,宛如昔日荇菜輕歌的農家女。
彼時第一批薔薇含芳凝露。她們嚇得花容失色,連滾帶爬,尖叫吵嚷直到滿院驚醒,自然沒有看見懸在白練上一縷沒有粉飾的解脫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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