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與狗

牛與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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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沒有養狗,從前養過,但不知怎的——不是失蹤就是死掉,我曾經領養過一條毛茸茸的小狗——從遠方的親戚家裡要的,它還有個兄弟——被我八伯父領去了。剛領它到我們家的時候,我把它兄弟也帶來了,在一次深夜,八伯父家的小狗,趁著黑夜,回去了。起初我以為小狗不見了,為此還傷心好一陣,但後來卻在八伯父家裡看到這條小狗,那時我才明白:小狗是認路的!

我家那條小狗,自打它來的那天,我就知道,它活不長。他有四隻眼睛:兩隻黑的,兩隻黃的,一雙毛絨耳朵,一身黑皮大衣——只在肚皮上有白毛,尾巴是卷著的,跑起來很笨,但我很喜歡,給它套上一個鐵環,卻仍舊改變不了它的命運。某天,我和姐姐去半坡打水,將它帶上,回來的時候天色早已降黑,我們卻沒發現,小狗不見了!我並沒有為此傷心,因為我以為它認得路,識得我的氣味,能找回來,但我錯了,它出去以後,再沒回來。於是奶奶便安慰我說:「咱家養不了狗,你三叔屬虎,狗見了害怕,所以就走了。」那時我相信奶奶的說法:「一家人里如果有屬虎的,一定不能養狗,有屬雞的,也不能養狗。」小時候不似現在這般重感情,很快,我的感情便轉移到了八伯父家的小狗身上。

這是一條灰白灰白的小狗,它具有所有小狗的特點:又蠢又萌,跑起路來還打滾,我跑得越快,小狗就來追我,也就越打滾,然後起身繼續追我,繼續打滾,直到我跑不動了,它哈著舌頭跑到我身邊,舔我的手,我一把提起它的身子,像抱嬰兒一樣舉在空中,它手腳吃不住力,在空中搖晃,尾巴一搖一擺,嘴裡發出汪汪,我騰出一隻手,擺弄它的小耳朵,它的眼睛眯著,就那樣任我擺布。我玩累了,便將它放下,躺在地上,於是它就蹲著,我看天,它也看天,我哈哈大笑,它也干汪兩聲,我起身回家,它就跟在我腳旁,趁它不注意,我躲在草叢裡窺伺它,它沒看見我,有些慌了,便發出汪汪,我知道它在喊我,但我不應,於是它四處張望,隨後向著我們來的路走回去,沒過多久,卻又折回來,循著氣味,在草叢裡找到我。我故意裝作石頭人,不理會,於是它便在我周圍打轉,用舌頭舔我的腳,我的腳趾傳來又涼又熱夾帶一些瘙癢的感覺,我忍不住笑出聲,然後往家裡跑,它也就跟在身後,只是仍舊打滾。

啊!我年少時的確喜歡小狗,雖然我家不能養狗,但八伯父家的小狗,完全滿足了我對小狗的渴望。它就像我的朋友,在我枯燥乏味的日子裡,同我玩耍。我家與八伯父家尚有一段路程,但這絲毫不影響我與它的友誼,在後來長達八年的時間裡,它陪伴了我大部分童年,與我一起成長。

在我十歲那年,我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一頭老牛。

這是一頭黃牛,它的年紀我不清楚,但應該是壯年,因為我家裡耕地的活,全仰仗它。但它不是我家的牛,仍是八伯父家的。

我記得第一次見它的時候,是在八伯父家的牛圈裡,那是一個又黑又臭的地方,地面上全是牛糞,稀拉拉一片,在牛圈一角,鋪著許多稻草,它就躺在稻草上,見我來了,一雙拳頭大的眼睛盯著我,不起任何波瀾。「啰啰」——已經長大,現在是一條大狗,搖著尾巴,站在我身旁,也看著它。

我是來求牙齒的,那時我換牙齒換得很勤,兩三個月便換一次,每次我都把脫落的牙齒放到門縫裡,要不就是扔上屋檐,據說這樣牙齒很快便能長出來。但這次不同,我換的是門牙,近一個月都沒長出來,奶奶急了,便讓我來老牛這裡討牙齒。

我抱著一捆稻草,站在它面前,心裡默念奶奶教給我的話,憋了好久——我實在無法說出口——我怎會對一頭牛說話?一旁的八伯娘見我不動,便在一旁教我,於是我第一次——對牛說話:「牛哥,借我一顆牙齒,可好?」我真是忍不住內心的羞愧,把稻草扔到它面前,它站起身,聞了聞稻草,發出「牟」的一聲,「啰啰」也汪一聲,我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回家了。

不知怎的,我的門牙就那麼生長出來,而且出奇的大,宛如一顆牛齒。從那以後,我便認識了這頭黃牛,並且默認了它的饋贈——兩個大門牙,以至於在眾人面前都不敢咧嘴笑。

我家不曾養牛,所以每到春耕季節,便到八伯父家借牛,也都是我去牽,每次去八伯父家,隔著老遠,啰啰就看見我,向我大喊大叫,跑到我身邊,舔我的手。我從牛圈裡牽出牛,啰啰就跟在我身後,一人,一狗,一牛,竟能如此搭配。

更多時候,是八伯娘讓我去放牛,只要我沒事,她便讓我去放牛,並且給我五角錢買糖,我十分樂意效勞,花錢買一包「白象」速食麵,拿上水壺,牽著黃牛,便上坡去了,啰啰也跟在我身後,我們一起來到山頂的一片草原。

我用石頭把鐵樁打進地里,又找來許多石頭將鐵樁埋住,這樣老牛便只能在我劃定的區域吃草,我選的一般都是肥美豐茂的草地,老牛吃的津津有味。我閑著無聊,便跑到附近樹林里找些「地葡萄」吃,要不就是「火雞腿」或者「紅棗子」,如果運氣好,還能碰見一窩鳥蛋。我躺在地上吃「地葡萄」,啰啰早已不知去向,我也不曾管它,只是偶爾聽得見遠處草叢裡傳來野雞的叫聲,以及啰啰的汪汪。不過啰啰也並非都是找野雞,只是它性子野,有一次,我躺在地上看藍天,旁邊的草叢傳來一陣窸窣聲,不一會兒啰啰便躥了出來,渾身濕漉漉,原來他掉進附近的水坑裡了,它見我躺著,自己也在附近躺著,等太陽把毛晒乾了,便又出去浪。

晚些時候,我估摸著老牛吃飽了,便牽了牛,往回走。我吹一聲口哨,啰啰便不知從什麼地方躥出來,跟在身後。我嫌走路費勁,便讓老牛停下,屈身,自己騎上牛背,嘴裡嚼著幾根「毛針」,老牛便馱著我往回走。老牛性子慢,走不很快,往往是啰啰跑到前面很遠,我們還在這邊不慌不忙,於是啰啰又折回來,繞著我們打個轉,便又跑到附近草叢裡,也不知有什麼歡樂,等我們走遠了,我便吹一聲口哨,它便又從附近的草叢裡躥出來了。

這樣的日子,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時有發生,偶爾我也同朋友一起放牛,但那又是別樣的快樂——不如我,啰啰,老牛在一起時的那種寧靜。

後來,我搬到城裡居住,就很難看見它們,每次回家看小妹的時候(那時我們家還沒有全部搬到城裡),我都會去八伯娘家看看它們倆。雖然隔了很久,啰啰變得年邁,行動遲緩,但還是隔老遠就能辨別我,向我發出汪汪,然後我就去牛圈裡看老牛,老牛蜷縮在牆角,見到我來,只看一眼,並不如啰啰那般激動,我看了看老牛,又瞧了瞧啰啰,它,它們,都老了,而我,卻已經有成人般的個子,或許下次回來,它們就都不再了。

再後來,我清明節回去給老祖宗上香,經過八伯娘家的時候,再沒能聽見啰啰的汪汪,她告訴我,啰啰死了,老死的,八伯父將它埋在山溝里,而老牛,也賣了,賣給一個收牛的,我想,那應該是一名劊子手。

啰啰死了,老牛死了,我還活著。所幸的是,我的門牙還在,便能想起某天我去討牙齒時,老牛瞧我的眼神,和啰啰的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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