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安困勉:論朱熹,王陽明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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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什麼是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
讀儒家,無論四書,宋儒,明儒還是民國大師的書,經常能看到對於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困知勉行的討論,而且各個學者彼此觀點都不太一致。這算是儒家的一個「公案」。那麼這究竟是個什麼問題呢?本文的目的主要是解釋它並討論朱熹,王陽明這兩位儒家大師對此問題的觀點。
不引原文上來亂噴是不負責的行為,所以我們先讀最初文獻。
《論語 季氏》: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
孔子沒說清究竟是知、學的是什麼,我們一般大體理解為孔子的禮樂仁義之道,應該不算太錯。
《中庸》就解釋得多一點了,但是這個應該是進一步發揮孔子本意的,有以下一段:
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其中生而知之對應安而行之,即指五道三德(一般也叫做五達道,三達德)他是生下來就懂,而且安然遵從沒有勉強。學而知之對應利而行之,即指五道三德是通過學習,而學習的原因是看到了它有利的特點(註:這個利應是中性詞,不含貶義)。困而知之對應勉強而行之,即指在逆境中看到了五道三德的好處,因此勉強自己去遵從。這些意思在原文用詞中頗為清晰,應當沒有太大的爭議。
但是究竟這樣把追求道的人分三種有沒有道理呢?我們還是要做討論,先看大師的意見:
朱子在《中庸章句》中的解釋是
知之者之所知,行之者之所行,謂達道也。以其分而言:則所以知者知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於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則生知安行者知也,學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蓋人性雖無不善,而氣稟有不同者,故聞道有蚤莫,行道有難易,然能自強不息,則其至一也。呂氏曰:「所入之塗雖異,而所至之域則同,此所以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資為不可幾及,輕困知勉行謂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
首先他認為五道三德不論什麼樣的人都應當最終遵從,所以才稱之為「達道」,就是人人都能走的道路。然而他承認人的資質有高下分歧,所以有超級聰明的生下來就懂天理,有愛心做基礎的(仁)的和有毅力的(勇)可以通過學習和努力來達到。但是他最後引呂氏的話其實要強調一個重點,就是無論哪一種人,最後都能達到同一個道德境界。察《中庸》原文也強調了這一點,所以生安,學利和困勉本身沒有高貴和低賤的區分。
2、究竟有沒有人做到了生知安行
朱熹認為有生知安行的人,是有一個理論基礎的,那就是天理來源於上天,是客觀存在的東西。而人心中有這個天理的種子,雖然降生之後受到社會的污染而蒙蔽了,但是清除掉污染,就能回復這個天理。如此一來,理論上自然要有這樣一種人,是受到污染非常少乃至於可以忽略,因此天生就懂得天理。朱子這樣推論是來源於他的形而上學系統,那麼歷史上有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呢?朱熹推崇的人中,堯舜禹湯文武實在證據不足,因此我們只能考察一個人,那就是孔子。
不幸孔子自己先闢謠了。《論語 述而》:
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孔子說自己不是生知的人,而且說好古敏求,應該是把自己歸入了學知這一部分。那他是不是謙虛呢?似乎不是,因為孔子自己講了著名的求學歷史: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如果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的人,根據定義似乎一開始就應該從心所欲。孔子既然說了三十而立,那就表明三十歲前他自認做不到立,同理四十歲前還不能不惑,五十歲前還未知天命。因此他對道的認知明顯是有一個長期進步過程的,並不是天資高到生而知之。而如果孔子尚且不能生知,我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誰有足夠的證據走過這條路了,至少儒家系統里不存在這樣的人。
唐代韓愈應該是同意我們的推測的,因為他在《師說》中先說「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然後立即舉了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的事,可見他認為孔子也是有惑的,也不算生而知之。
既然沒有人能做到生而知之,那是不是造個通道沒人走很無聊呢?我認為這個可能還是出於後人的聖人情結,比較喜歡把孔子一類人當做是近似「宗教先知」的角色。實際上我們知道孔子也是學知的人,好處是我們不會妄想自己生而知之,壞處是信奉孔子的人會變少了。但是我們初入門時信仰一下孔子沒有什麼,但是學的越多就越要明白孔子的真實性,因為這才是儒家思想最可貴之處,也可以算是儒家與別的宗教的本質區別,我們不應當神化孔子。朱熹其實自己也多少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說:
今之學者,本是困知、勉行底資質,卻要學他生知、安行底工夫。便是生知、安行底資質,亦用下困知、勉行工夫,況是困知、勉行底資質!《朱子語類 學二》
可見他雖然認為聖人是生知的資質,也承認聖人用的是困勉的功夫。那麼至少在朱熹看來,並沒有任何人能走生知的通道了。
3、王陽明的新思路
王陽明在《傳習錄》中,又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想法:
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
王陽明把《孟子 盡心上》的一條和《中庸》融合起來了,但是我們要先讀一下孟子的原文: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這話的意思是窮盡內心,就知道性的本質,也就能知道天的道理。操存內心,善養本性,就能夠做符合天理的事。不論性命長短,都修身等待死亡,就可以對得起自己的一生。
朱熹在《孟子集注》的解釋是這樣的:
愚謂盡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養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則亦無以有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壽貳其心,智之盡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盡,固不知所以為仁;然智而不仁,則亦將流蕩不法,而不足以為智矣。
簡單說他認為孟子是提到了對待世界的三個重要態度,一要知,二要行,三要不為命所動。前兩者和我們常討論的知行合一類似,不過是指對天道的知行。而第三者我想舉張載《西銘》的末句來解釋:
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這是一種相當博大,超脫生死的平和,也是儒家在原本應當是宗教信仰部分的那塊獨特的補充。
但是王陽明做了一套朱熹可能不曾想過,也不見得同意的類比,就是他把盡心,存心,修身以俟和生知,學知,困知對應起來了。查《四書章句集注》,似乎沒有這個意思,而且朱子以及孟子原本的觀點是,這三點是儒者都應當遵守的,而不是三條平行的通往道的路線。
那麼王陽明這麼說有沒有道理呢?別說他還真講了個七成通順。
我們回頭看三個境界。生而知之,也就是生下來就知天。學而知之,則說明本來不知道天理,是通過學習來達到的。那麼在行為上講,生知就是盡心知性知天,這沒問題。我們單獨來看存心養性事天的話,它的意思似乎是還不知天,但是先養著,學著做,到了某一天就終於能明白了,這個和學知利行確實配套。
但是我們看困知勉行和夭壽不二,修身以俟的關係,就沒那麼契合了。因為困知的意思是要有困難,有逆境,然後勉強自己,說白了就是有走投無路被迫追求解脫的成分。而修身以俟是一種很高的境界,是要已經看淡了生死的意義。這兩者似乎差得很遠。
但是我還是要請王陽明來為自己辯護一下,他的證詞是:
至於殀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己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殀壽不貳,是猶以殀壽貳其心者也。猶以殀壽貳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
這我覺得陽明先生是把學知利行看得過高了。他認為要是不能做到生死不動心,那還不到學知利行的水準,而我們一般認為生死不動心應該是更高的境界。我估計王陽明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腦海中對應的人物是:生知-孔子,學知-顏回,困知-一般好學者。因此他對學知利行的標準是比我高很多的,是指那種已經非常嚮往著學習聖賢之道,但是還沒有最終領悟的人。而我們看《中庸》《論語》的意思,似乎一般心思不亂的學者就能算是學知利行了,而困知勉行是指那些在生活中出現了問題,走投無路乃至已經犯了錯誤,因此想要追求光明的人。
不過王陽明最後自己也把這個話說圓了,在《傳習錄》的後面:
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悾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裏做箇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殀壽不貳,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樨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便之扶穡傍壁,而慚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硅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栘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啀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蘭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夬之未真切也。吾躋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學期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赸立移步之習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羕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台,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這段我被迫引得很長,因為王陽明自己把話說得極清楚不用我來解釋。也就是說即使生知安行的人,也要知天、事天、修身以俟。這就回歸到與孟子、朱熹的觀點一致了。然而我最後還是要強調的是,王陽明這個三對三的類比恰不恰當仍有待討論,但是這應該是他的新發明。孟子和朱熹的意見是,知天、事天、修身以俟是每一個學者都要做的事,而且彼此之間,可能沒有這麼明顯的層次之分,這和生知,學知,困知是不一樣的。
4、我們該怎麼做
其實聊到這裡,大家應該很明白了,朱熹和王陽明的觀點是一致的,就是不論哪種資質的人,都要從困知勉行做起。他們尊奉孔子是為了立一個標杆,讓我們學者看得到榜樣,得到前進的信心。然而他們又要告訴我們,不要想輕易地達到孔子的境界,仍然要從最基礎的部分開始學習。朱熹理學一脈堅持讀書明理,最終末學落向了不明世事的書獃子之路;王陽明心學一脈堅持發明本心,最終末學走向了空談性命的狂人之路。其實這些所謂末學,最大的問題是沒有明白為什麼讀書明理的朱熹會積极參加政治事務(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而發明本心的王陽明會主張知行合一,在生活和政治中努力實踐自己的思想(見《王文成公全集》)。凡人立法必有一偏,或由其世道,或由其性格,而後學尤其要博採眾長。眼光要放得遠,步子要踩得實才好。
附錄:
以下是《四書或問》關於生知安行的一段。《四書章句集注》大家應該很容易讀到,但是這部討論相關的《四書或問》因為流傳太少,大家在網上恐怕是找不到文本的。但是因為它很重要,我前日從賓大圖書館遠程借了一部來讀,所以手打一下這段給大家做參考。寫了這麼多我已經累成狗了,但願沒錯字。
曰:達道達德,有三知三行之不同,而其致則一,何也?(朱子)曰:此氣質之異,而性則同也。生而知者,生而神靈,不待教而於此無不知也;安而行者,安於義理,不待習而於此無所弗也。此人之稟氣清明,賦質純粹,天理渾然,無所虧喪者也。學而知者,有所不知,則學以知之,雖非生知,而不待困也;利而行者,真知其利而必行之,雖有未安,而不待勉也。此得清之多,而未能無敝,得粹之多,而未能無雜,天理小失,而能亟反之者也。困而知者,生而不明,學而未達,困心衡慮,而後知之者也;勉強而行者,不獲所安,未知其利,勉力強矯而行之者也。此則昏敝駁雜,天理幾亡,久而後能反之者也。此三等者,其氣質之稟,亦不同矣,然其性之本,則善而已。故及其知之而成功也,則其所知所至,無少異焉,亦復其初而已矣。
7月18日補:
近日在知乎上與人辯論,愈談愈反愈覺得王陽明之類比格格不入,謹略論如下:
- 生知安行,是天生即知天道。盡心而知性,知性遂知天,此一內省之過程也,似非若生而知天,原不必有此逐步過程。然而此條尚可勉強言是。
- 學知利行,則是不知天而學何為天。存心養性事天,是已經有物可以存而養之,何物?只可是天之道而已。故言存養則必已得之,非仍需學。學與事則尤其相異。未知是何方可謂學,已有其能力方可以事。不知天而事天,是使不習水者去撈珠也。言學以事之方妥,然孟子無是言。
- 困知勉行,則固無知於何為命也,安能言立命,亦安能始於立命以得之?夭壽不二,困者如何企及?兩端不相接,徒使人看得個夭壽不二,便自以為易於看淡生死。非努力學前人之經驗,又磨礪於日常事務,如何得其實?陽明子自從石棺中悟道,遂以夭壽不二為困勉事。然則陽明子亦是困勉人耶?以其天資而言困勉,則孔孟以下,非但無生安,亦無學利矣。既唯困勉之有,安得再以生安學利誘惑後人,呶呶生事?
故察孟子此言,原為分仁者之事為三,條分縷析,使我輩見仁者之規模耳。中庸之言,則是指示學者入門之三種途徑。二者原本緲不相接,自孟子,趙岐至朱子,未有一人相聯繫。而陽明因其經歷而言之,於陽明固有自勉而勉人之功,然則去孟子本意遠矣。此辯只為明其原義,分孟子與陽明為二,非為詆毀其中任何一人。學道固在明辨,願先生有以恕我。
7月23日補:
今日讀《大學或問》,竟得見朱熹論孟子此句,錄於下:
孟子所謂知性者,物格也;盡心者,知至也;存心、養性,修身者,誠意、正心、修身也。
由此可見朱熹將孟子之知天、事天、修身以俟三事,附於大學格物致知以至修身之節目中,正見彼以三事為學者一貫之條目,非三類不同天賦學習之道路也。而其中之順序,亦為知天為先,事天為中,修身以俟為末,如大學本傳之先後次序,非如王陽明反而言之。此文字雖先前未見,而於我等之推論若合符節,可以確證朱子觀念所在。唯其言與陽明之觀點可並行不悖,則當再次強調,以免門戶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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