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阿拉伯語的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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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語學校開學第二周時,我發現學校里有一位盲人。
學校共有一百多人,統統住在寢室里,中高級阿拉伯語班的學生在入學時要簽署一紙合同,保證在一整個學期內絕不在校園裡聽、講、讀除了阿拉伯語以外的語言。在公共場合,飲食就寢、嬉笑打鬧,統統都得用阿拉伯語交流。如必須要與家人報平安,只能一人躲在無人處悄聲細語地通話。
盲人與我並不在同一節課上,他比我要高兩級,講的阿拉伯語也比我要流利得多。我只時常在教室走廊和食堂里,看到他瘦削的身影,戴著墨鏡,拄著行走杖,多半時候只是靜靜地站著,等待他的同伴。有時候,我一個人橫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玩手機,會聽到「嗒嗒嗒」的拐杖聲,從走廊里傳來,又漸漸走進。盲人走進休息室,靜靜地找一張椅子坐下,等待與他相約同伴的來臨。我從未與他講過話,也不知如何開口,就也一言不發地繼續躺著玩手機,時不時抬頭看看他在幹什麼。他總是氣定神閑地坐著,一手握著行走杖,一手在座椅上無聲地敲擊。不知是在計算時間,還是在與自己聊天解悶。
有一日傍晚,我正要從寢室出門去食堂,在寢室走廊里又看到了他,戴著墨鏡,拄著行走杖,靜靜地站著。我漸漸向他走進,步伐在地毯上壓出了沉悶的節奏,踢、踏、踢、踏。他朝著我的方向扭過頭。「你好。」他開口道,「你是否要去食堂,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我興然允之。因為緊張,也因為從來沒有機會在現實生活中講出「手肘」這個詞的阿拉伯語,結結巴巴地邀請他,用手握住我的手肘,牽著他兩人一起向食堂走去。這一路走得我提心弔膽,第一次發現寢室到食堂的路程原來暗礁險灘、危險遍布。一會兒出現一個台階,一會兒出現來個陡上坡,一會兒又得急轉彎。我既不知道怎麼用阿拉伯語說「陡上坡」,也不知怎麼說「急轉彎」,憋得滿頭大汗。殊不知盲人早就對這段路了如指掌,倒在這一路上頻頻叫我無需緊張,教我了好幾個新辭彙。
到了食堂,本以為我的任務就此圓滿完成。看到他亦步亦趨地牽著我的手肘,才意識到:他看不見食物,只能由我來給他盛飯。我與盲人從正式引介相識,不過十分鐘不到,我對他的口味愛好一無所知,而此刻他的飲食大任,卻全盤由我掌控決定。想了又想,覺得那夜食堂的雞蛋炒飯,應該是世界人民都不挑食的菜系,遂盛之。
等拿好餐具、餐盤、餐巾和水杯,終於坐下起食。我剎間開始汗顏——原來食堂的正餐餐具只有刀和叉,而盲人看不見炒飯,不會右手用餐刀,左手持著叉子,把飯鏟在叉上。只能一下一下地用叉子戳著餐盤,戳到一粒一粒的米,一口飯都進不了肚。我往日自詡生活經歷豐富,凡事靈機應變,卻從未經歷過這等情況。更何況坐在只能講阿拉伯語的食堂里,平時用母語都講不清楚的事情,更不知道怎麼用阿拉伯語來給自己脫困。在他面前瞠目結舌、火燒螞蟻一般地呆坐了好一會兒,看他耐心地用叉子叉炒飯,耐心地將空叉子送到嘴裡,耐心地好似若無其事地繼續用叉子叉炒飯。如此往複多次,我終於想起來開口,告訴他盤中的炒飯並不適合用叉子來吃。向食堂阿姨要來一把甜點勺,叫他用勺子舀飯。
面對我的尷尬,盲人氣定神閑。「別放在心上,這是我的日常生活。有時候一些你平常不留意、想當然的小事,比如用叉子叉不到炒飯,放在我身上,就要慢一些,多波折幾步。但最後,一切問題都能解決,要一把勺子,想要吃的東西,都能順理成章地吃到腹中。」
「那你每日起居,住在寢室,多不方便。可有室友?」我問。
「不。我向校方要求,住在單人間。」他說。「我生活可以自理。更何況,倘若房間里有室友,我在房間里,用我的盲人電腦寫作業讀課本,就需戴耳機。我想盡量保護我的聽力,能不戴耳機的時候,便不戴耳機。」
我點點頭,若有所思:沒有視覺,聲音便是他的世界。我每日把耳機開到震天響地聽音樂,從不曾想到這也是我與生俱來的財富之一。
盲人見我半晌沒說話,接著說道,「哎,我其實可喜歡一個人生活了。我是加拿大人,在加拿大讀完本科後,之所以路遠迢迢來到美國讀碩士,就是因為想住在寢室,不想住在家裡,被爸媽像小孩一樣慣著起居吃飯。一個人生活,雖然說做任何事情都要慢一些,但是只要有願望,多繞幾個彎路,都可以完成。」
我這回學聰明了,不再點頭,鄭重地發聲以示贊同。以前看到他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過道等人時,總在心裡想,有機會要問他為何要報名來上阿拉伯語學校,學習阿拉伯語。而此時此刻,這個問題好似變得毫無意義。與他而言,學習的願望就像吃飯的願望一樣,不管比常人多了幾個波折,只要想要學,最終都能順理成章地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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