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色蘊 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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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一生到這世界上,最先的行動是掙扎和哭喊,不是安靜和歡笑。疾病、衰老、死亡是不能擺脫的命運。所愛的要分離,厭惡的卻偏偏要相逢,所熱切祈求的總是得不到。最寶愛的人永遠離開了,他的身體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
可是,死亡只是這一生的終結,卻不是生命痛苦的盡頭。
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嗎?天下的江河並不都向東流,人生卻當真是長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李後主曾獨佔江南繁華,唐明皇富有四海,到頭來卻都只有痛苦。人類歷史上沒有另一個人比成吉思汗所建立的帝國更大,到得臨死之時,他將滿盤明珠絕望地撒在大草原中,什麼權力、威勢、榮華、妻兒,到頭來盡化烏有,因為他自己的生命要結束了。
為什麼做人是這樣苦?人能從這無窮無盡的煎熬中得到解脫嗎?如果能夠的話,用什麼方法?
二千五百多年前,印度北部有一位王子,對這個大問題終於得到了最後的答案:人生的痛苦是可以解脫的。要明白痛苦怎樣產生,明白產生痛苦的原因可以除去,明白正確的方法,照著去做,人就能從痛苦中得到解脫,從此自由自在,永遠不受痛苦的打擊、折磨、糾纏、和束縛。那是真正的大自由,大解放。
生命中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自己得到自由,也要幫助別人得到自由,這是人生的目的。
這位王子,就是佛陀,釋迦牟尼。佛陀的意思,是「覺悟的人」。他苦修了六年,在菩提樹下苦思四十九天,終於見到了解脫生命中一切痛苦的道理和方法,那就是佛法。將佛法廣教世人,便是佛教。
佛法的內容十分豐富,下面所說是最初步的道理。
「五蘊」
人的一切痛苦,來自生理機能和心理機能的作用。所以首先要對此有正確的認識。正確的認識從正確的觀察而得到。生理和心理的機能互相依附,互相影響,永遠不能真正的分割。但在觀察之時,可以先分別開來了解,認識了之後,再將兩者綜合起來,得到一個總的認識。
生理機能比較簡單,有具體的形象,可以捉摸。心理機能卻十分複雜,思想念頭瞬息間百變千幻,極不容易把握。所以生理組織不再分組,心理作用則分為四組。五個組的每一組之中,都包含了許許多多東西,例如生理器官有眼睛、耳朵、鼻子等等。
生理組稱為「色蘊」。「色」的意思是「看得見的東西」,「蘊」的意思是許多東西聚為一類,梵文是Skandha,巴利文是Khandha英文譯作Aggregate或Group,都是「組合」、「集團」的意思。「色蘊」就是「可見類」或「可見組」。人身的各種器官都是看得見的。其中細小的物體如細胞、血球、細微神經等等肉眼看不見,但通過顯微鏡還是可以看得見,佛以及其他修道有成就之人的「天眼」也看得見。生理組中的各個部份,不論大小,都看得見。
至於心理作用,那都是看不見的。佛陀分為情緒、概念與思想、意欲、意識四組,分別稱為受蘊、想蘊、行蘊、識蘊。情緒、概念與思想、意欲這三組心理活動,必須和意識相結合才能發生作用,所以整個心理活動也可總稱「識」。
五個組一起,稱為「五蘊」。「蘊」這個字,是玄奘大師所譯,舊譯稱為「五陰」或「五眾」。
生理組織和心理作用事實上互相密切聯繫,不可能真正的截然劃分,以「能不能看得見」作為分類標準,最為明確合理。如果像通常那樣稱為物質類和精神類,聽者不免要追問:什麼是物質?什麼是精神?事實上這個問題無法答覆。在今日的高等物理學中,物質與能不可分,物質是能的一種現象。佛陀根本不談物質,不談物的本質,只談物的狀態與性質,只談看得見或看不見的現象。和今日的科學知識完全相符。在哲學上,關於「物的本質」,兩千多年來一直也有永遠解決不了的爭論,佛陀一概撇開,以免引起混亂。分為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兩種,既簡單明了,又完全正確。
心理狀態固然剎那間變化不停,生理組織其實也是時時刻刻在變化,新陳代謝作用沒有一刻停止。千千萬萬細胞在不斷產生、生長、衰老、死亡。嬰兒成長為青年,頭髮和指甲長了起來,骨骼和血管在慢慢硬化,美麗的晶瑩的眼珠失卻了光采。不斷的變化,決不停滯不動,那是「無常」。
「色取蘊」
小孩子盼望快高長大,這願望是能達到的。長大之後,盼望永遠保持健康和青春,永遠不會死。古往今來,誰也辦不到。因為肉體是無常的。對人來說,無常就是痛苦。肉體自己不會思想,痛苦、憂慮、煩惱等等情緒,都是心理作用。
生命中有幸福的歲月,美好的時光,自然也有心神俱醉、大喜若狂的感覺,然而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一切豈能長保?幸福的感受越是強烈,在幸福消逝時的痛苦越是難當難熬。為什麼留戀自己的青春容貌、體格?為什麼怕生病、怕死?為什麼在雷電交作、暴風雨來臨時會感到恐懼?為什麼給人毆打損傷時會憤怒、反抗、或逃避?為甚麼害怕毒蛇、狼虎、蜈蚣、黃蜂、手槍、利刀?這一切心理,都基於「肉體長保」的慾望,我們要生存,要保護自己身體的健康和安全。
當秦始皇終於明白「萬壽無疆」的慾望決計無法實現時,他比平常人要痛苦得多,由於他的慾望也比平常人強烈得多。痛苦的強度和慾望的強度成正比,因為痛苦是慾望中產生出來的。慾望不能滿足,必然是痛苦。
生理機能和心理狀態之中,永遠有慾望依附。慾望糾纏你、折磨你、緊緊抓住你。每個人每天都在希望,祈求,等待,要做這件事,想得到那件東西,盼望那個人愛你。這一切心理,總的來說就是慾望。慾望是罩在人身上的天羅地網,人好像是魚兒入了網,不論怎樣掙扎,總是難以擺脫。
因此,「五蘊」總是跟慾望及煩惱結合在一起,在這樣狀態下的「五蘊」,佛家稱為「五取蘊」(舊譯「五受陰」)。生理組織加上慾望與煩惱的糾纏,稱為「色取蘊」,意思是說,肉體陷入了欲網苦阱,逃不出來。受取蘊、想取蘊等也是一樣。「取」的意思是「抓住」,肉體和意識給慾望抓住了,我們只能在慾望的波濤上起伏飄泊,難以自主,永遠上不了岸,所以叫做「苦海無邊」。
四大」「六界」
佛陀說,人的生理組織由地水風火四種東西所組成,還得加上兩種東西,一是「空」,一是「識」。空是空間、空隙,例如人身中口腔、胸腔、腹腔、胃囊、食道、氣管、肺泡等中的空隙,那當然非要不可,但空隙不是真正材料。「識」自然也屬必要,否則死人與活人沒有分別。地、水、風、火、空、識,六種東西合稱「六界」。
地、水、風、火四種東西,是一切物質的狀態和性質。「地」表示物體的堅固性和延展性,「水」表示濕性和凝聚性,風表示輕動性,火表示熱性。地水風火四種東西合稱「四大」。「四大」並不是物質本身,而是「物質的狀態與性質」。但因為物質由它的狀態與性質顯示出來,物質本身和它的狀態性質不可分割,所以提到「四大」的時候,通常就是指物質而說。不過「四大」並不等於物質,這一點以後再加說明。
地水風火「四大」是不穩定的,互相混雜而不能嚴格劃分。熱水之中既有水性(水)又有溫度(火),熱水的溫度能增加或減少,水既能化汽(風),又會結冰(地)。所以,一切「四大」,都是無常。
人身由無常的東西組成,人身自然無常。無常就會痛苦。
「十二處」「十八界」
人的慾望從那裡來?慾望由本能產生。
人的本能是求生存。嬰兒一生下來就會吃奶,不用學習,這是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是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性慾也是本能,那是為了延續種族的生命,然而這是次級的,可以剋制。飯就非吃不可。由於要生存,於是產生種種慾望。其中食慾最為重要。好奇、學習、求知等慾望都是後來發展的。
佛陀稱本能為「無明」。「無明」就是沒有明白真理。人一生下來,就認定了五蘊是我,天天為保持生命而掙扎。這場奮鬥,不論如何竭盡全力,最後一定以失敗告終。
慾望以本能為基本動力,而從對外界事物的感受和認識之中發展出來。一件從來沒有見到過、或聽到過、或嗅到過、或嘗到過、或觸摸到過、或在報紙電視廣告中見到過的東西,而自己又是根本想像不到的,那決不會對它發生慾望。
人的感覺器官共有六種:眼睛、耳朵、鼻子、舌、身體的皮和內外肌肉,這五種是生理器官,屬於色蘊;另外一種是對抽象概念的感受,屬於心理作用。近代生理學家認為心理作用由腦器官司理,也是生理組織的一部份。心理作用不能離開腦子,那毫無疑問,但單是腦細胞和神經的機械作用,決不能產生生命和一切精神現象。佛家認為意識作用固然依附於生理組織,然而真正管理意識作用的器官不是物質,是看不見的東西,不屬色蘊。
眼、耳、鼻、舌、身、意六種感覺器官,合稱為「內六處」或「內六入」,或「六根」,是得自外界的感覺資料進入人身內部的門戶。
「內六處」的對象,稱為「外六處」或「外六入」、或「六塵」、「六境」。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形象,稱為「色處」,是「所看到的東西」之意。「色處」的「色」字,和「色蘊」的「色」字意義相同,都指「看得見的東西」,但「色處」和「色蘊」不同。
耳朵聽到的東西是「聲」,鼻子嗅到的東西是「香」(臭也算香的一種),舌頭嘗到的東西是「味」,身體所接觸到的東西是「觸」。意識所接受到的東西是「法」,如佛法、法律、方法,以及道德、習慣、學問等。抽象東西都是法。「外六處」基本上都是外界的東西,只有「腹如雷鳴」、「腹痛如絞」、香妃聞到自己體有異香之類,才是人身內部的。
「內六處」和「外六處」加起來,合稱「十二處」,其中眼耳鼻舌身五處屬色蘊,其餘七處不屬色蘊。
眼和色處接觸,產生了「見到」的認識,這種認識稱為「眼識」。單是「看」,如果沒有眼識,那是「不見」的,就所謂「視而不見」。眼識是心理作用,屬於「識蘊」。視覺器官和所視的東西兩者結合,產生眼識。眼處、色處、眼識三者相結合,就見到了。閉上眼睛,或者所視的東西上沒有光線照射,又或者「心不在焉」,三者缺一,就看不到東西。
耳與音接觸生「耳識」,鼻與香接觸生「鼻識」,舌與味接觸生「舌識」,身與物體相接觸生「身識」,意和抽象概念發生聯繫生「意識」。眼識、耳識等六種識總稱為「六識」。
內六處、外六處、六識加在一起,總稱「十八界」。「色處」與「**」完全相同。好比一個人就省籍來說是廣,在國籍來說是中國人,同是這一個人。其他也是一樣,十二處與十八界中的前十二界相同。眼耳鼻舌身五界屬於色蘊,其餘十三界則不屬色蘊。
身體器官在不斷變動,外界事物不斷變動,認識作用更加變動得快,當真是「心念電轉」。由此而產生的喜怒哀樂種種情緒波動,自然難以安定平靜,最後終於使人痛苦。
自己的肉體和心理終究不能由自己控制。你叫肉體不可衰老,它不聽話;你叫自己的心不可哀愁,它不聽話,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
自己所不能控制、不能指揮的東西,終究不是屬於我的,那不會是我,不會是「真正的我」。
上面所說的,是佛陀教人正確理解人生真相、因而尋求解脫的第一課。
二
佛法第一課的內容都屬於常識範圍,並沒有什麼困難。人生的無常與酸苦,中外古今無數哲人才士都曾體會到、吐露過。中國的詩文小說之中有數不清的例子。
世上自然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只不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此時春花似錦,美人如玉,「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去年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卻是「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李白的詩篇道盡了天下無數人的感慨:「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總之是:「人生在世不稱意」!
今日在西方國家頗受重視的存在主義哲學,說的主要也不過是人生沒有出路、沒有目的,因此整個生命就是一場荒謬。佛法中說「人生無常,是苦」,許多人都懂的。但佛陀教導中關於苦的根源、以及解脫的方法,卻是任何人所從來沒有覺悟到過的大發現。佛法有「四聖諦」,舉世的哲學家、詩人、小說家等等所能說得出的,只是第一聖諦——「苦諦」,也從來沒有人像佛陀那樣說得條理分明,直透入根本中心。
本來要了解佛陀的說法,應該並不是很難的事,佛陀對任何人都說法,不論是國王、大臣、富翁、貴婦,還是傭僕、奴隸,他都肯不厭求詳的教導。佛陀認為,一切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有生老病死的痛苦,人人都有求解脫的權利。根據阿含經中的記載,他的聽眾中包括牧牛人、練馬師、陶器工匠、老太婆、小孩子、農夫、農婦、家庭主婦、大盜、乞丐等等。如果他的理論十分深奧,道理非常複雜,如果他的話中包括大量抽象概念和專門名詞,好像後世佛學者們所說的那樣,這許多沒有什麼知識的人又怎麼聽得懂,又怎麼能得到解脫?
但大導師在人世的生命是無常的。佛法也是無常。
佛陀逝世後,他的教導先由弟子們記憶與背誦,傳了數百年後記錄為文字,加上了許許多多不同的注釋和解說。佛弟子分為十八個或二十個部派(有的學者說可能有三十幾個)。對於佛陀的教導應當如何理解,各部派的分歧極大。事實上,正是由於大家意見不同,發生爭辯,才發生分裂。分裂之後,爭辯的議論和文章更多,文章自然要寫得既長且深。求解脫變成了做學問,佛法在學者們手中變得越來越深奧玄妙。於是普通人被剝奪了通過佛法而得到解脫的權利。直到大乘興起,局面才起轉變。
「阿含經」
到底佛陀原來真正的教示是怎樣的呢?
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不論印度、中國、日本、錫蘭還是西方修學佛法的人,都同意一件事:四部「阿含經」(以及小阿含經中的某些經文)中所記載的佛陀言教,是最原始的,最接近於佛陀當時說法的真正內容。龍樹、提婆、無著、世親等大乘佛教大宗師的論著中,如果引述佛說,所謂「契經」,都是指「阿含經」。五部阿含經記錄成文,已是在佛陀逝世之後數百年,在此之前,全靠佛弟子背誦而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各部派的誦本內容頗有差異,經過歷代的傳寫翻譯,又不免有增減、改動,誤譯,經文的篇幅也有多少、長短之別。但基本上是相同的。
這五部阿含經,現代稱為原始佛教,或根本佛典。
各部派誦本的譯文保持至今的,只有南傳上座系銅楪部的巴利文本五部經,以及漢譯的四部阿含經(小阿含經漢譯不全,也比較不重要)。漢譯所根據的是梵文譯本。中阿含與雜阿含是說一切有部的誦本,已找到梵文本的零星片段,對照證實。增一阿含經大概是大眾部誦本,長阿含大概是法藏部誦本,那只是多數學者的推測,並無具體證據。巴利文的五部經已譯成英文(全譯)、德文等西方文字。原本的梵文本或巴利文本其實也都是譯本,因為佛陀所說的既非梵語,也不是巴利語。所以,說是原始佛教,也並不怎樣原始。但總之是現存文獻中最可能接近原來佛義的最早記錄,除此之外,沒有更可靠、離佛陀時代更近的資料了。在印度許多地方發現了若干與佛教有關的石刻文字,既殘缺不全,又寥寥無幾,主要只有考古學與歷史學上的價值,對於了解佛義沒有什麼幫助。
我們要想了解佛陀對一般普通聽眾的說法內容,只有到阿含經中去尋求。但這決不能以為大乘經不值得重視,而是說,大乘經是佛義在另一個角度下的發展,在整個佛法中有重要價值,比之阿含經的內容更豐富得多。阿含經的聽眾,主要是凡夫俗子,以及還沒有明白佛法初步道理的比丘弟子。大乘經的聽眾,主要是已經得道的阿羅漢、菩薩、大菩薩。如果作一個不甚恰當的比喻,可以說,阿含經是佛法的小學中學課本,大乘經是大學課本。阿含經毎個學佛者都應當讀,如果獨善其身,可以由此自求解脫,也可做社會工作而得重大成就。大乘經和律藏,則根據各人修學的不同科系,而選擇來分別作深入研究,以備在較大規模上為社會服務。至於小乘、大乘的各種論集,則是大學生、碩士班、博士班的參考書,有些極好,有些寫得不大好,未必對人人有用。
對於我們凡夫俗子、初學佛法之人,從阿含經著手似乎比較合理。
眾說紛紜
本文第一章中關於「色蘊」的簡單說明,是我根據阿含經而作的現代化解釋。
可是這樣的解釋,與古印度論師、以及中國佛教界的傳統見解有很大差異,與當代佛學者們的看法也不盡相同。
事實上,古印度論師、中國古德、當代學者三者之間,對於「色蘊」問題固然意見分歧,而論師與論師之間,古德與古德之間,學者與學者之間,也是看法大大不同,實在令人無所適從。如果在修學佛法的第一步上就走錯了,怎麼能期望以後走的是正路?因此這問題非徹底的弄個清楚不可。
可是找不到一本書或一篇文章可作根據。
佛學者們似乎認為「色蘊」的問題再也簡單不過,以致很少有人真正在這問題上花過心思和筆墨。小乘部派的學者們對「無表色」的問題爭論很激烈,但甚少詳細討論「色蘊」本身。大乘佛學不重視色蘊,一談到「色」,立刻便將話題帶到「空」上(「空宗」)或「識」上(唯識宗)。近代外國佛學者提到色蘊時,往往連一句完整的句子也不肯用,只是數字半句,真正是一筆帶過。可是這「一筆」,卻是大有分別的「一筆」。不可能每一位學者的「一筆」都是對的。因為他們用字雖少,分歧卻大。
「大乘廣五蘊論」
專門談五蘊的著作,以我淺學所知,似乎只有世親菩薩一篇短短的「大乘五蘊論」,安慧菩薩加以廣釋,本論與釋論合稱「大乘廣五蘊論」(唐中天竺三藏地婆訶羅譯),其中談色蘊的部份兩論共約五六百字,近人蔣維喬加上了七八倍字數的注釋。
世親在小乘時,學綜有部、經部、著作極豐,號稱「千部論師」,所作「俱舍論」當時稱為「聰明論」,是小乘阿毘達磨論集的登峰造極之作;轉入大乘後,所作「唯識三十頌」,是唯識宗的重要經典,玄奘糅譯印度各家的注釋而成「成唯識論」,不論在印度或中國,影響都是非同小可。事實上,世親菩薩的兩部著作,在中國成立了兩個佛教宗派,小乘的「俱舍宗」,大乘的「唯識宗」。一身而兼小乘、大乘兩大宗派之祖,古今一人而已。(龍樹菩薩是中國大乘六宗共祖,不兼小乘。鳩摩羅什的譯作直接造成小乘「成實宗」和大乘「三論宗」的建立,然而他是翻譯而非撰作)。安慧是世親的弟子,唯識宗的大師。
以這兩位大士來解釋「色蘊」這樣簡單問題,應當是十分權威的了。事實上,中國佛教界對「色蘊」的觀念,主要都根據於這本書、或與此書所說類似的其他著作。大概大家覺得,這兩位大士的話那裡還有錯的?對於其中明顯的矛盾不再深究。
「大乘廣五蘊論」中對於色蘊的解說,代表了古印度以及中國佛學界的主流看法,我們便從這篇論文開始討論。
我從阿含經中關於佛陀所說「色蘊」的理解與「大乘廣五蘊論」(以後簡稱「五蘊論」)主要在六個問題上發生矛盾:
(第一個問題)色蘊是什麼?
佛說:是活人的肉體。
五蘊論:是世界上的一切物質。
(第二個問題)「四大」是什麼?
佛說:四大是物質的性質。於物質本身(自性)佛不置一詞。
五蘊論:四大是物質元素,就是物質。
(第三個問題色)色處是不是屬於色蘊?
佛說:不屬色蘊。
五蘊論:屬於色蘊。
(第四個問題)聲處、香處、味處、觸處是不是屬於色蘊?
佛說:不屬色蘊。
五蘊論:屬於色蘊。
(第五個問題)有沒有精神性的「色」(無表色)?
佛說:沒有。
五蘊論:有。
(第六個問題)冷暖、饑渴、輕重等感覺,屬於五蘊中的那一蘊?
佛說:屬識蘊。
五蘊論:屬色蘊。
這裡所謂「佛說」,其實是「本文筆者自己以為的『佛說』」。是不是真的「佛說」,還是本文筆者的理解錯誤,當然值得大大的懷疑。本文筆者這樣理解,是不是弄錯了,實際上成為「謗佛」?阿含經中是不是有充分的證據來支持這樣的理解?我們來逐一研究上面所提出的六個矛盾。
結論
佛說色蘊,教導世人:
一、無常、苦——肉體的成長、衰老、疾苦、死亡,每個人都不能避免。這是生命的必然痛苦。
二、因緣、空、非我——身體的形成和消逝,是由於各種關係和條件(因緣),所以是「空」的。身體無常,不穩定、依賴於其他的關係和條件,不是自己所能控制,因此身體不是「真正的我」——非我。
三、解脫——要解脫生命中的大痛苦,得到永遠而真正的自由自在,第一步是正確認識肉體(色蘊)並非「真我」。
四、無住、無著——人生的煩惱,來自對色、聲、香、味、觸、法、一切人、事、物的貪戀關切(「住」「著」),如能減少這種慾望和痴愛(「無住」「無著」),煩惱就能逐漸消減,有助於得到解脫。(小乘有部論師對外物的硏究分析是哲學,不是佛法。要了解外物,以硏究現代物理學為妥。)
阿含經談論認識「色蘊非我」而得到解脫。(大乘經則談如何而能得到與佛一樣的正覺。般若系用的是「空、無相、無作」的方法,唯識系用的是「轉識成智」的方法,真常系用的是「明心見性」的方法。方法不同,目標則一。
下面這段大乘經「維摩詰經」中、所用的各種譬喻都源自阿含經,其中所說的「身」,在阿含經中都用「色」或「色蘊」,可見「色蘊」即「身」。以下所引這段經文的最後兩句,則是大乘佛法的精義。
「是身無常,無強、無力、無堅、速朽之法,不可信也。為苦為惱,眾病所集。諸仁者,如此身,明智者所不怙。是身如聚沬,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是身無主,為如地;是身無我,為如火;是身無壽,為如風;是身無人,為如水。是身不實,四大為家。是身為空,離我、我所。是身無知,如草木瓦礫;是身無作,風力所轉;是身不凈,穢惡充滿;是身為虛偽,雖假以澡浴衣食,必歸磨滅。是身為災,百一病惱;是身如丘井,為老所逼;是身無定,為要當死;是身如毒蛇、如怨賊、如空聚,陰、界、諸入所共合成。諸仁者,此可患厭,當樂佛身。所以者何?佛身者,即法身也。」(「維摩詰所說經」、「方便品」)
一九七七年十月九日晨初稿寫畢 (全文完)
我於佛法是初學,所知甚為淺薄,原無資格寫佛學文章。在閱讀佛學書籍之際,遇到許多不同說法,互相矛盾衝突,令初學者如我感到無所適從,十分困惑,「色蘊」問題是其中之一。這篇文字可說是篇讀書筆記,希望能得到讀者們指教。本來寫得甚長,但怕讀者厭煩,將其中討論小乘論師各家意見、各主要大乘經及中國八宗對色蘊的不同解說等等都刪去了。本文曾得本刊編者沈九成兄審閱,並數次討論,謹此致謝。 ——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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