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架空】《晚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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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打小兒就愛胡思亂想的人,不切實際的空想陪伴我度過了小學、初中與高中,以及大學最初艱難的日子。現在我也喜歡在陌生的環境里放空自己,就去想寫舒適又輕鬆的世界。現在我在學電影,電影也許能打造一個自己完美的世界,可我覺得小說也可以。感謝 我的女友Yvonne(卜女士)為我審稿,支持我的愛好,也感謝我生活中的朋友為我齣劇情上的建議。本人不是國粉,只是喜歡北平這座城,於是把自己的期望加了進去。如有異議,請理性評論些些,不要爭吵哦!
故事發生在另一個可能的世界,在那裡民國贏得了內戰,有一些東西改變了,有一些東西則不會。第一章 1975
六月末的北平,天氣悶悶的,水汽這隻可厭的蜘蛛匆匆織了一張薄網後便睡去了。於是從大興到宛平,又從丰台到海淀,沒給人留一處自由呼吸的角落。已是午後,朝陽門縹緲的輪廓此時融入了西山的夕陽里,橘黃色的染料緩緩地流淌在蛛網上,北平城緩緩地沉入了琥珀的包裹當中。夜好似卡在太陽的嗓子眼了,暗淡的東方吹來了令人昏睡的暖風,搞得人渾身上下濕乎乎地不自在,衣服與形體粘黏在一起,似乎也被那可厭的蜘蛛謀算了。周平正望著落地窗外的人群暗自竊喜,若不是這突如意外的約會,他沒準就是這熱浪中被黏住的一員。他看了看腕錶, 離遲到還有三分鐘。
他扭過頭開始向大堂另一側的休息廳踱起步子,酒店大堂里圍了很多人,大多是脖頸上掛著相機和手冊的東洋旅人,正聚在一起聽導遊講解情況。倒是挨窗的雅座附近坐著些衣著體面的華僑和南方人,大抵是日常談談生意、走親訪友的。忽然有個童子軍小子從座上躍起向他敬禮,他先是一愣,然後遲遲的回敬他了一個。周平這才發現他臨出門忘了更衣,他上衣褲子都是卡其色的薄嗶嘰料子,漿的又順又挺,頭上戴了頂綠船帽。周平覺得不太妥當,急忙又擠回人群中,這次正好穿過那些東洋遊客,滿嘴的腥味熏得他夠嗆。
酒店大堂的廁所修的很簡潔,黃瓷磚配上大理石地面,以及叫中國人不舒服的抽水馬桶。鏡子尚沒有一點水漬,周平看著對面的自己,綠船帽上別著帶有「ROC」的衝壓帽徽,而自己的領子上則一左一右兩個「文」字圓領章,他摘下船帽,塞進了自己的褲兜,又用水順了順自己的七分頭——還是個有模有樣的國軍軍屬幹部!周平回到大堂,深吸了口氣,接著挺胸抬頭往休息廳的方向踏步。東洋人已經走的差不離了,倒是有位摟著旗袍姑娘的美國陸戰隊小伙在訂房,還輕蔑地瞟了瞟周平,接著收緊了自己纏在蠻腰上的手。「瞧丫洋鬼子這操行」周平心底兒里暗罵道。
電梯一開,映入周平眼帘的是一間位於酒店頂樓的寬闊大廳,四壁上貼著淡黃色底紋的金絲荷花牆紙,深棕色的檀木牆邊嵌著團扇圖案的暗色波斯地毯。大廳中央的玻璃吊燈在白色石膏的荷花狀穹頂下徐徐綻開,四周刻滿了仿巴洛克風格的雕文刻鏤。他吸了吸鼻子,起初是一絲淡雅的檀香,爾後又被研磨咖啡豆和燃燒的古巴煙草所吞噬。兩側的弧形沙發各有各的顏色——淺綠、淡紫和深粉,就像瓷盤中的一牙兒牙兒布丁蛋糕般誘人,而它們卻又被不同雕紋的屏風隔開。周平覺得這裡的環境挺舒服,有點像南京這幾年仿照美國修的簡約風酒店,起碼設施比北京飯店新多了。
在西向落地窗與魚池的反面是一副佔據整個牆面的國父像,國父嚴肅的雙目直勾勾地望向遠處猩紅的西山。雅座上坐的仍以西洋人居多,或說或笑,其中夾雜著幾位穿軍裝或中山裝的同僚,不過那烏紗帽都比他大,周平只好挨個兒敬禮,盡量保持對他們身旁年輕不止一個decade的太太微笑。
「平哥么?」當他要走到落地窗前時一個溫和的女聲從左方傳來。
周平抬起頭,一個乖坐在沙發上的姑娘正看著他。
「我么?你是Miss.李?」
「怎麼叫的這樣生,你穿成這樣我都不太敢認你。」姑娘只是微笑,拍了拍身旁,「坐吧。」
周平拘謹的坐下,一時腦子全空,半晌才敢用餘光打量。她穿了件淺草黃短袖襯衫,斜戴著一頂藍色貝雷帽,燙過的短髮垂在脖上系的花紋風巾上,襯衣下擺扎進獵裝褲里,顯得褲管鼓鼓的。周平沒有再敢往下看,於是把目光移回那張略帶嬰兒肥的小臉兒。她好似淡墨描出的眉下掛著一雙微微泛紅的眸子,鼻頭上也泛著些許酒紅,大概還不適應北平污濁的空氣。
「李小姐?」周平試探道。「你怎麼還帶著Miss,連我都認不出來了?」李胤輕輕地笑。
周平尷尬地輕哼了兩聲,接著用手捏了捏鼻樑,眼睛掃了掃周圍的旅客。
「這次回北平——可還都順利?」他的聲音越往後越小。
「儂覅要提了,高松機場是戰前修的,又臨近這種日子,候機廳自然擠得滿滿當當的。而且飛機一晚點就有國人唱《三民主義歌》,真是丟我們戰勝國的臉。」她吐字很快,卻沒有像北平人一樣吞音,只是有些個字發的很生硬。「到南苑之後就好多了,沒想到這十年北平發展這麼快,之前南邊還都是郊區。送我的司機很熱情,北平人還是這麼能聊啊,我留了他名片,叫王晨。」她好像也覺得自己說多了,便圓道:「抱歉,好久沒機會和外人講國語。」
周平只是靜靜聽著,心說這李姑娘可真能說,接著又去想怎麼搭茬了。
「你在四國不講國語么?我聽說華人也很多。」
李胤沒說話,嘴角稍翹,側身從包里翻找出一本雜誌遞給周平。周平看不懂日語,只是從封面斷斷續續的漢字里讀出「江南の美人」這五個字。他感覺有些蹊蹺,翻開雜誌竟發現整個版面都是李胤穿著各種時裝的照片,還配上了幾大段日文字介紹,嚇得他還沒細看兩眼就合上了。
「我去年暑假陪小妹去京都玩,沒想到被星探看上了。現在就時不時照幾張,當作零用錢花。這行兒許多華人看不上,多是本地和朝鮮人在干。不過這次父親說要回平,也都放下了。」她的眸子和口音一樣溫和,引的周平不由得看。
「就像那個簽約環球的Teresa.Teng一樣?」
「我是模特啦,不是歌星!」她自然地將一側髮絲捋到耳背,「那麼你現在繼承伯父的意願了?」
周平愣了一會兒,心想怎麼話題都被她遷去了。
「你是說吃公家飯?」
她仍是輕輕笑著點了點頭。
「大哥軍校都沒讀完就跑南洋了,現在連個生死都不知道。父親總希望家裡出個軍人,我又偏不是這路子。沒辦法,不是我,就是小弟。我這個做哥總得表率一些吧,父親也明白我沒這根筋,就託人在軍刊《中國陸軍》里謀了職,總算是把老周家尚武精神繼承下來了。」說完周平呼來服務員要了杯熱可可,李胤先是打趣地說他們都是和媒體有關的同行了,後又問怎麼就喝杯可可,周平說自己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是名合格的國民黨員。
周平喝了一大口熱可可後才想起來:「令尊近況如何?」
李胤看著他,只是發笑。周平心裡有些發慌,感覺左胸緊緊的,這種感覺多久沒來了?李胤先抿了一口自己的雞尾酒,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信封遞給周平。周平小心翼翼地兜出一摞用線捆著的照片,接著開始分揀起來。
李胤見他開始便說:「勝利那年阿爸趕上接收北平,在校場口看上了個偽產小院,價格便宜就買下了。三十九年被調到四國之後事情太多,一直沒處理。」李胤先看了看周平的反應,接著說:「我和小妹倒是完全適應日本的生活,不過他這二十多年過得太受煎熬,吃的、住的、用的沒一個合胃口。現在蘇州那幫親戚二十年沒聯繫,他也嫌蘇南這幾年變化太大,想找個安穩地方養老。」
「所以想回平?」周平放下那捆照片。
「是呀。」李胤又笑了,緋紅的唇在周平泛花的眼裡跳動。「阿爸他年輕時候找過周伯來北平玩過幾次,印象都很好。剛到日本那會兒我覺得四國的秋美極了,他就總說:『胤胤,儂不曉得北平的秋比這裡高到哪裡去了。』接著就給我們背《故都的秋》,我和妹妹都笑他是個假蘇州人。」說到這裡,李胤收斂起笑意,忘了神地輕聲念叨,「Suxiu......Suxiu......Suxiu......」
「怎麼了?」
李胤把白皙地手背搭在下巴上,迅速翹起嘴角、眯起眼,睫毛在燈光下顯得金燦。
「沒有呀!」
周平覺得李胤好滲人。
他對於李胤最早的記憶是什麼時候?那確乎是十年前,他剛剛在四中讀完九年級。父親告訴自己一位昔日的校友兼戰友要赴平度假了,於是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在即將搬遷的北平東站月台瑟瑟的秋風中等了一早上,終於盼來了李伯父一家。周平還記得在月台嘈雜忙亂的人群中他們一家很特殊,李伯和父親一樣穿的是青藍色長衫外套綢子馬褂,這在十年前已經不多見了。當人群漸漸消散,李伯身旁兩個姑娘引起了周平的注意,其中一個大致與她同歲,另一個比小弟矮一些。她們都穿毛披肩與深色連衣裙,站的規規矩矩地,完全是東洋做派。
周平當時對她們姐妹富有很大的興趣,一直纏著他們問東問西,畢竟這是他第一次接觸來自外洋的同齡孩子。之後他們在西山住了一周,大哥帶著他們在度假村的野山裡打果子、逮麻雀和兔子,長輩們則在高爾夫球場談天。周平有一天他突然問一些很蠢的問題,列如日本人是不是各個兒凶神惡煞、是不是個子都特別矮、是不是至今還恨中國且想來侵略。李胤聽後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起身對他耳語,可具體回答了什麼周平卻不記得了。現在一想,感覺左胸又緊緊的。
周平看向自己的玻璃杯,又抬頭說:「所以你打算跟著伯父一起留下來嗎?」
「還沒太想好,畢竟小妹還要在大阪讀一兩年學,她一個人肯定不方便。不過北平看起來也蠻誘人,京都有點像它,可韻味卻比不上。」她扭過頭,白皙的脖頸外罩著一縷縷髮絲,「我覺得嘛,上海雖說是東亞第一都,可總顯得一股新進暴發戶的自大勁,還不如蘇杭;南京是全國模範,但被改造的中西摻雜不倫不類,且天子腳下,呼吸都不叫人自在;天津自然不必多說,和上海一個毛病。」
周平冷笑一聲,「所以也只有這北平嘍。」
「平哥覺得北平不好嗎?」
周平總算等到可以賣弄學識的點上,便清了清嗓子講:「咱們中國人念舊,總抱著一種『老祖宗的東西頂好』的心態,以至於每當和那些封建精神的遺老遺少們做對時都不敢拿出個態度。這一點放在北平頭上就是它的『氣』不對。」
「氣?」
「我覺得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氣』,放在上海就是包容開放,放在北平嘛......就是腐朽頑固。北平它太老太舊了,那城牆就像個醬缸,把一切好的壞的都盛了進去。最初人們還往這缸里舔活水,就像前清的徽班進京造就京劇、魯菜進來成了京魯宮廷菜,其中最大的遺產就是我們北平話,現在也還不是國語正音么。」說著周平就從桌上拿了一包糖撕開倒進可可里,「可這些壯舉都是北平還叫北京、那旗人和軍閥們還青睞這地方的時候發生的。自17年遷都以後,北平沒了全國的輸血,這活水也就自此斷嘍。」
周平盯著那些浮在杯央的糖粒,嘆了口氣,聯想到即便是再好的文化也會在時間的沉澱中變的迂腐,而北平這潭死水如今也失去了溶解外來物的能力,他們就像這些浮糖一樣漂著,最後就隨著春天的沙暴被捲走。
「嗯,可我覺得這給北平帶來了與眾不同的好處呀:生活節奏慢,給人的壓力又不大,還有這麼多好吃、好玩、好看的。南京為了『首都計劃』把能拆的都拆了,五年前我去了一趟,建築呀街道呀都是千篇一律,還不如叫美國專家把南京人也再定義一遍。」
此時一抹霞光透過錯落的西山照耀過來,天邊的太陽正要碰到灰暗的地平線時,忽地被一張亮黃色串聯起的網捧住了,這網的點點熒光消融在夕陽的餘暉中,漸漸幻化出了一頭卧龍的皮相。李胤挺起身子,襯衫緊貼著細弱的形體,徐徐走近落地窗,竟有點孩子氣地問:「哇!這是?」
周平努力把視線從她被橫紋及膝襪牢牢包裹的小腿上抽離出,故作鎮定地道:「那是北平城牆上掛的彩燈。你眼前最亮的兩個點是朝陽門箭樓和城樓,北邊內是東直門,南邊是廣渠門,燈稍微暗點兒的是建國門豁口。」
李胤仍立在窗前不動,她倏地察覺自己的眸子漸漸濕潤起來。
「你來的時候沒看到嗎?」
「當時只顧搬行李,一層又被其他高樓遮住,只能見些殘影。」
「這東西也就看著漂亮,沒準還能讓第一次見的人心生敬畏。其實是非常礙事兒的,整頓之前牆根底下都是百姓私倒的垃圾,堆成個小山,夏天那叫一個臭氣衝天;城門就那麼幾個,每天門洞里汽車、三輪兒和摩托堵成一鍋粥,地鐵為了它都拐彎。您就更別提多扒個豁口了,准有一幫中央研究院的老專家跑出來抗議。」周平清了清嗓子,「所以我總說,他們樂意就自己來住,光衚衕里的公共廁所就能把他們嚇回南京的樓房去。」
「但我覺得它既持重又凜然,可更讓人可愛!」
驀地一陣穿堂風吹來,小鹿似的李胤就已站在周平面前,正看著他傻笑。
「我平日里很喜歡看老建築,京都就有許多,但大多是日本人近幾十年來重建的。換句話,都是Fake。」李胤說著說著發覺自己真的流淚了,淚珠順著自己的眼角滴落在紗巾上,她不想讓周平看到,便將視線移回那條卧龍。「只有北平的還是原汁原味的,我來之前還在想,我與這些老城牆再一次相遇會是什麼樣的場合呢!」
她回過頭,紅潤的眼圈讓周平有些迷惑,這年頭還有給破城牆獻淚的?他也不好說什麼,年輕人真是沒法琢磨,只得站起來遞了紙巾。
「謝謝。」
「這有什麼呀,改天帶你去城牆上面玩兒。不過你別謝謝我,真的得感謝梁思成和陳占祥二位先生啊,沒他們還沒有環城公園呢。」
周平扶著李胤入座,不知道為什麼,他對李胤又有一種熟識感了。他沒空多想,趕緊叫服務員給李胤填了杯熱茶,自己則續的熱可可。
他們又喝了一陣,等李胤的眼眶消了腫,周平才敢問:「也都這個點了,要不然帶你出去下個館子。」
李胤爽快地答應了。
周平結完水錢,帶著李胤下了電梯,大堂的人明顯少了許多,只剩下挨窗的雅座上零零散散的幾對男女。
「才想起來,喜歡吃什麼?」
「想吃點小吃,上次來去西山一直吃洋菜,不盡興。」
「那就隨我來吧。」
一出酒店門,悶濕的空氣就往周平褲管里鑽,搞得他邁不開步子。他瞟向李胤,她已經摘了帽子去了紗巾,把領口半開著,隱約能看到汗露划過鎖骨,而嘴唇更紅潤了些。
「打車吧。」
他們倆走到路旁,街上人的人稀稀拉拉地,周平隨手攔了一輛黃色克萊斯勒計程車,和紐約的版本一模一樣。他給李胤開了門,接著坐了副駕。開車的是個和他歲數差不多的年輕人,一頭捲髮,白襯衫外罩熱帶作戰服,看起來也可能當過兵。
「奔哈德門內大街。」
司機沒應聲,收音機里播著Teresa.Teng翻唱的《Stupid Cupid》。
「哈德門?」李胤瞪大了眼睛。
「就是崇文門。」
周平搖下車窗,感受著來自護城河水面上飄來的些許涼意,他把視線移到街面上,朝陽門外大街上儘是些勝利後建的大屋頂式建築,沿著街面東西布置,怪不得李胤在一層看不到城牆和西山。各個路口上的車流都源源不斷地往這條大街上彙集,剎那間笛聲轟鳴,原來是門洞里又發生了剮蹭。而晚霞在護城河平靜的水面上掙扎著,又被彩燈的璀璨所吞沒,夜終於來臨了。
好不容易過了朝陽門,內大街狹窄的路面和隨意橫穿的行人又讓周平頭疼。他通過後視鏡看向李胤,她倒不著急,把頭側伏在車窗後,街上的斑斑霓虹打在她被碎發半遮的面上,增添了幾分風韻。她嘴裡哼著些什麼,過了東四他才想起來,是東洋人坂本久的《昂首向前走》。
「你看!」李胤興奮地拍向周平的左肩。
哈德門城樓上幾個霓虹大字若隱若現的閃爍著:「預祝一九七五年北平世博會圓滿開幕!」門洞兩旁則被百事和可口可樂巨幅廣告佔據。
是啊,沒這破世博會北平也涌不進這麼多外人,周平苦笑。
東四南大街與燈市口大街的交界部分簡直是亂了套,三五個巡警站在崗亭里招呼交通,信號燈下趴了一排美軍吉普,洋大人和憲兵吵得不可開交。誰家的孩子看不住啦。不對,原來是這幫假江湖又帶著弟子們沿街賣弄,都民國六十四年了,還出洋相騙人呢!東洋遊客不嫌事兒大,正舉著仙樂牌相機追拍。
街上穿什麼的都有,中山裝、軍裝、旗袍和時不時一兩件長衫,更多的是闊腿牛仔褲、圓領t恤和短袖襯衫,有些姑娘居然露著肚臍兒就上街了,周平真想給他們塞件外套遮羞。嚯,誰家的八哥沒看好跑燈桿兒罵髒話去了?哦,原來下面有個大爺拎著鳥籠正著急呢。
周平乾脆合上眼假寐,不過后座李胤倒是一直咯咯笑。
「你們北平太有意思了!」
「丟老臉哦。」
周平扶著額頭苦嘆一聲。過了協和醫院路況明顯好轉了一些,周平讓司機在蘇州衚衕停車,給了一百法幣沒讓找。衚衕里也都是小攤,他們從一排排算卦、糖葫蘆、估衣、炸灌腸以及茶湯攤前穿過,李胤差點在一家酸梅湯攤前交了錢,還好及時被周平拽了回來。
「看見協和醫院了么,急診專收你這種管不住嘴的,誰知道他水從哪裡挑的。」
「那攤子擺了,肯定賣得出去呀。」
「如今北平什麼都缺,就不缺窮人。」
走過這些雜攤,趟過滿地的污水坑,一個藍色的招牌終於出現在路的盡頭。
「『褡褳坡』飯莊,哈德門附近最後一家又便宜又好的館子了。」
說完就領著李胤往門裡一邁,李胤才發現是拿飯館是拿四合頭改的,影壁上表了個木框子,裡面裝了張放大的黑白照片,李胤雙手扶膝彎著身子讀著上面的字:「愛新覺羅·溥傑先生蒞臨本店並題字 民國五十九年。」
「這個溥傑,是前清遜帝的胞弟?」
「是啊,那次來還包了場,說是整個北平的遺老遺少都擠破頭想來,最後還是市政府叫人來清場。」
過去的庭院如今擺滿了桌椅,最近沒下雨,棚就給捲起了,房檐上四處掛著彩燈,西邊放了台留聲機,播著洪小喬的《愛之旅》,有點中西合璧的意味。還沒過飯點兒,北邊有幾桌老白俄在喝酒,吵吵了起來,不過都是京罵。周平挑了桌靠南的,給李胤拉了凳子。
「坐吧。」
李胤蠻興奮的拿起了菜單,燙過的卷卷自然散在兩肩,映著彩燈的光斑,兩頰的汗珠油亮亮的。
「這個鹵煮火鍋是什麼?」
「別點那個,你肯定吃不慣。」
「熘肝尖呢?」
「也別點。」
「芫爆肚絲?」「在北平呆久了再吃。」
「爆炒腰花呢,這個看起來挺藝術的。」
「我點吧!」
周平接過菜單,心說李胤這種祖籍南方又在日本生長的人肯定是清淡口兒,還真不太好點。來回來去翻了幾次也找不到既能彰顯魯菜技藝高超,又不味重的,乾脆破罐子破摔,要了乾隆白菜、干炸丸子、和上湯時蔬。周平合上菜單,才發現自己腦門上都是汗,於是又補了盤豌豆黃。
「實在難點,湊活著吃,趕明兒小鋪走起。」
李胤點點頭。
沒一會兒菜就都齊了,周平告訴李胤吃乾隆白菜時小心點,別濺著自己衣服。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夾起來往嘴裡送,手底下還托著,周平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遭了一陣白眼。
周平夾起一枚丸子,鬆軟的表皮發出「嘎吱」的響聲,接著往椒鹽里一滾,送入口裡。李胤見了也模仿他,把手頭的丸子可勁兒往料里鑽。
「別介,我口兒重,你別齁著。」
李胤估計沒聽懂他說什麼,一嘴下去竟嗆著了,喝了三杯酸梅湯才回過氣兒。
周平又在傻笑。
「對了,你說說你們家內宅子。」周平給李胤盛了碗時蔬湯。
「那捆照片就是我阿爸民國三十四年買下屋子時候找人拍的,裡面還有幾封給伯父的信和房契。」她勺起一葉蔬菜小心翼翼往嘴裡送,「在酒店的時候你看了嗎?」
「剛才光顧著說話,給忘了,抱歉啊。」
「沒事啦,這次我回來主要是督辦老宅翻修,順便看看世博會。等安頓好了我就去伯父家做客。」她驟然想起什麼,忽地放下勺筷,「哎呦,我忘記把禮物給你了!」
於是周平跟著寒暄了幾句,無非是什麼說「老交情」「又不生」什麼的,總算撐到讓豌豆黃上桌了。李胤看著這盤花瓣似的軟糯糕點,拾起快起輕觸它的兩端,一夾,竟懶腰斬斷了。苦悶著臉,又一夾,頂好的花瓣此時成了一灘黃泥。周平看不下去,要來一副新筷子,連墊底的山楂糕一齊送到了李胤勺里。
「別著急,慢慢吃。」
李胤戰戰兢兢地把它們送到口前,輕輕地要了一牙兒。
「山楂糕酸甜,上面的豌豆黃細沙一般,有股豆香味,不過味道又不重。」她又一口下去,嘴唇上沾了一抹嫩黃,眯起眼來笑著,「我可以再單吃幾個豌豆黃品品嗎?」
「吃吧。」
周平瞧著正沉迷於甜點的李胤,忽然想到一句不太雅正的話:「就是一條狗,也得托生在咱北京城!」這句話是誰的來著,一時想不起來了,作者好像內戰之後就賴在美國不回來了。
「這麼一想,北平也沒那麼差......古香古色,又增了許多新東西,一會兒覺得自己還在前清,一會兒又覺得是現代。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場雪,在煤山上一望,這天地都是乾淨的,故宮就在腳下......回頭看,西海、後海和前海上的湖心島,薄薄的一片白,就跟基督教的小麵餅一樣,看著就讓人覺得聖潔!」周平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杯雞尾酒,正大口的往下咽,「有時候,我是真想去南京。太誘人了,電氣化的公寓,寬敞的瀝青大馬路和法國梧桐勾連起的林蔭道,還有你們的吳儂軟語,都有意思......最主要的是,在北平,我怕是一輩子都要守著這破報刊......楊少校內孫子,死活不給我陞官,我這個同中尉都好幾年了,和我一屆的早就上尉、上尉的叫著了.....噫,對不住,失態了......孟老闆,結賬!」
周平也沒覺得自己迷糊,就是覺得心口發燙,臉上也暖暖地,他下意識地一直捋自己的分頭,嘴忍不住的嘚啵嘚。
「你們怎麼搞的,老周每周都來,肯定臉熟吧,怎麼還給他上酒!」周平恍惚間聽到了孟老闆的聲音。
「孟先生,他這樣沒事吧?」
周平斜視著李胤,她關切地向他探著身,雙手在腦後系著馬尾。
周平覺得她慌張的樣子還挺有趣的。
「沒事,這小子喝酒上頭,一會兒就好了。你要是真不放心,我給他抬隔壁協和醫院去。」孟老闆嗓子很厚,周平現在覺得他有一米八。
「勞駕,借光,您讓讓哎.....」
「平,沒事吧?這就上出租......」
「李女士,這位先生喝了多少啊?」
「你家還在北鑼鼓巷嗎,具體地址告訴......」
「我叫周平,平是北平的平,家住北平內五區......」
「李女士,北平周六晚上就這德行,堵著呢!您甭著急。」
「王師傅,儂快一些好伐。平,要不然吾帶儂去醫院.......」
「二哥,怎麼搞的你,等等,您是?您是那位李小姐?」
周平醒了,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朦朧間覺得日光在輕撫自己的臉,腦袋還是陣陣發痛。他睜了眼,是自家的東屋沙發,自己歪著躺在上面。借著風扇送來的涼風,他的知覺正努力溝通著一根根神經,他強迫自己仰起身,後脖頸子直發疼。
昨天是怎麼一回事兒,李胤給他送回來的?那實在是太丟人了,居然在哥們兒的飯館賣了醉,醜態百出還被這樣一個姑娘見到了。周平沒繼續往下想,胃像是被鉗子擰著,他開了房門,院里的石榴樹婆娑的樹影打在他臉上。陽光漸漸柔和了。
他進了西屋的廚房,冰箱在左手邊,右側則是新裝的天然氣灶台,中間擺了一張紫檀方桌。他順手帶起一摞報紙,開了冰箱,發現只有家裡老媽子橋本太太做的玉子燒。
「怎麼又是這甜雞子兒。」
周平托著盤子回了東屋沙發,攤開報紙,找到今天的,一邊吃一邊看。
「二哥,你在看報嗎,給我讀讀!」
「你小子耳朵真靈,別著急,先好好刷牙吧。」
周平抖了抖報紙,開始按日子念著:「魏道明再次上任外交部長,親率代表團赴莫斯科修約.......『還我旅順!』東九省愛國學生代表昨日南京蘇聯大使館絕食抗議......越南共和國總統阮文紹感謝國軍遠征軍抵禦北越春祿戰役......」周平冷笑了一聲,把聲抬得更大,「蘇聯太平洋艦隊合流北日本聯合艦隊展開新軍演......尼克松總統預計七月初訪華......南京總統府新聞辦:半年來匪傳蔣總統病逝乃謠言......北平世博會將於7月20日開幕,歡迎全世界友人來訪......特蕾莎·鄧簽約好萊塢,電影處女作系太空史詩,導演為加州新晉小生喬治·盧卡斯......『憤怒!是敵是友?』美國水兵性侵復旦女大學生,上海市民霞飛路大遊行.....」
「欺人太甚!二哥,這日子怎麼過?!」周洛在廁所罵道,「咱們好歹也是大國,然而被這些個國家騎到頭上羞辱,丟了外蒙、新疆,難道現在要重演前清的悲劇嗎?這次去蘇聯領事館示威我可一定要......」
「昨天李胤給我送到家的?」
「是啊二哥,不是我跟你說,這個蘇共總書記馬林科夫......」
「怪不好意思的,你給人家車費了嗎?我昨晚沒吐吧?」
「沒吐,沒吐。哦對了,李胤說是要給咱爸的那封信放你褲兜里了,還說她這幾天就來拜訪,把你搞成這樣實在失敬。」
周平漸漸從國家大事和國際要聞中蘇醒過來,他晃了晃腦袋,那股陣痛正在退散。接踵而至的是無比的懊悔,他昨天到底造了什麼孽,把這樣一個嚴肅的會面變成這樣的糊塗與戲謔。周平雙手按壓太陽穴,頭垂向蠟的發亮的瓷磚地板,想要努力形成個補救的思路。卻只能想到李胤溫潤的小腿和乘著汗珠的鎖骨,還有那雙棕色的眸子,以及國父像下她羞羞的笑。
周平又進了院子,透過樹蔭看向被綠色分裂開的層雲,不知哪片晴空飄來陣陣鴿哨,大街上的叫賣聲透了幾條衚衕,隔壁許宅的電話鈴響個不停。周平仰在樹下的搖椅上,沒覺得有多曬,就這麼耗了周日的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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