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愛是一種折磨

被愛是一種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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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的情人節,凌晨5點。

A站創始人Xilin在百度貼吧Acfun吧發了這樣幾段話——

「ACFUN一直以來的存在模式,是不合理的。」

「我考慮最多的,也是ACFUN最重要的,是ACFUN的生存問題……商業化是賴以生存的基礎,找不到正確可行的商業模式,生存、前途一片渺茫,對於一個真正想一輩子想投身動漫行業的人來說,才是最大的悲哀!」

事實上,彼時的Xilin已經以400萬的價格賣掉了A站。一年後,這個「集合國內高端動漫遊戲愛好者」網站的創始人,卻在貼吧連曬多張女友的黑絲照,搖身成為「現充」,徹底告別了二次元。

令人唏噓的是,此後每逢A站伺服器掛機、自曝家醜、換管理層、被傳出售的時刻,這個貼子都會被A站網友挖墳——

「八年後再看,更是諷刺」

「如果八年前的這段話,能夠被實現……」

「完了,全他媽完了」

如同那句歌詞:「為什麼脆弱時候,想你更多。」從Xilin到賽門,往往是站長走後,Acer更會念起老站長在時的好,再看著被隔壁一天天甩在後邊的A站,搖首嘆息。

昨日被快手全資收購的消息傳出後,毫無疑問又是一輪自嘲、懷舊、悲憤的三連擊。

用愛發電

A站的財務數據已經不忍多看,這個每年按億虧損,實際DAU勉力維持百萬量級的三線互聯網社區,最慘時交不起伺服器費用,拖延員工工資數月。

A站曾經有多輝煌也不必贅言,正如知乎「如何以『這曾是朕的江山』為開頭寫一個故事?」的問題下,排名第一的這個答案——

(不熟悉AB站歷史的朋友,請讀我此前的文章《AB站大史記》)

事實上,作為一家股權結構複雜混亂、管理層隨機清洗、幾乎毫無職業上升空間和穩定性可言、收入不僅一般而且欠薪的公司,A站絕不是什麼打工聖地。然而一代代因各種原因出走的A站老員工,卻往往傾向於在離職後懷念過往。

「我剛加入A站的時候,A站也是站在一地狼藉之中的,但這依然無法掩蓋它身上的獨特的社區氣質和潛力。現在回想起來,2015年的下半年,是我12年職業生涯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原A站產品VP伊卡洛斯之翼

「大家不是不能吃苦,最苦的日子屁都沒放過一個,只是眼看著這種局面,說不寒心那是假的。沒有人比我更愛這個網站。」——原A站站長賽門

如果說A站員工們對公司的感情,是他們所說的「AC讓我們有種家的感覺,讓我們去為之努力」。那麼Acer對A站的愛,更是溢於言表。

今年2月A站宕機後,由於業界傳聞阿里旗下基金要入股A站,加之A站此前使用阿里雲服務。Acer們紛紛跑到阿里巴巴官方微博評論區哭訴,求爸爸接盤A站——

那個曾經銳不可擋的、將教條與腐朽踩在腳下的A站,那個曾經將「網癮戰爭」之拷問傳遍全網的A站,那個曾讓電腦前萬千宅眾不再孤獨的A站,在淚光朦朧間,恍如隔世。

愛的代價

不難發現,A站是一家背負著大量情感的公司。無論員工、用戶還是媒體、業界,面對A站時都不忍心說狠話,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凡有些起色(甚至於只要還能正常使用),都值得慶賀。

這恰恰是個值得探討的現象。

一般而言,互聯網用戶在使用互聯網產品或服務時,會有以下幾類情緒表現——

第一類為平淡型,以大部分工具類產品為代表(除了美顏、比價、炒股等類別),基本上很少有人會在使用搜索引擎和共享單車時心情澎湃。

第二類為內容左右型,以大部分媒體屬性的產品為代表,比如刷各類資訊信息流,看到美國佬使壞阻撓華為中興,便容易拍案而起。

第三類為人格左右型,以大部分社交網路為代表,比如當打開附近的人/私信收件箱/@提醒後,發現一個仰慕已久的大V或一位可愛迷人的異性,對自己表達結識的意願時。

第四類為信仰充值型,原教旨A站用戶就屬於這類,他們除了會被視頻和其他up主影響情緒外,還會在使用中對網站產生日積月累的感情。進而會在不同情況下,展示出傷感、憤怒、守護、自嘲等種種狀態。

這種超越產品、服務和用戶,直接對品牌本身投射的愛,多見於各類「定向服務某圈層」的小眾社區或「精神家園」。比如豆瓣、知乎、AB站,曾經的人人網、牛博網等。

根據用戶情緒類別的不同,可以大致推論出該互聯網產品的商業模式類型。比如平淡型的產品,幾乎只能靠後向收費,即通過廣告類合作產生收入;而內容類產品,則可能在後向收費的基礎上,直接向用戶前向收費;人格型產品就更複雜一些,可以在前兩種基礎上,再掙一筆「用戶對用戶的收入」。(關於這些不同的商業模式類型,可參考我此前的文章《如何發動群眾掙群眾的錢》)

那信仰型呢?

小眾社區最理想的贏利模式,是金主打賞或包養。比如羅永浩當年回答牛博讀者提問時說過的:「不賺錢做得也很開心,網站的支出現在還不大,已經有『愛國資本家』、『開明士紳』願意贊助牛博網了,所以以後支出大了也不怕。」

然而,如果金主不踴躍,或乾脆用戶普遍比較窮,那就只能搞些品牌周邊賣一賣,接點用戶能夠接受的廣告。比如豆瓣在過去幾年中的商業化嘗試路徑,就是在「不做變現擔心你死掉,做變現更害怕你變味」的擰巴中不斷摸索的。

說到這裡,已經可以點題了——用戶對品牌本身的厚愛,是絕大多數企業承受不起的。那些凝結了真情實感的公司,有一個算一個,幾乎都很難在商業化方面有太多建樹,至於倒閉的更不鮮見。

難念的經

被人愛也是種錯嗎?是的。

以A站為例,當B站崛起,並隱隱有後來居上的氣象時,A站用戶自恃「此路是我開」,與B站用戶展開了長期的對噴與攻訐。這種看起來團結抗敵的盛況,卻暗含了幾個隱患:

一、在一個缺乏合理功績排位,不靠金錢或選票維繫權力秩序的人類社群中,必然會導致「信仰攀比」。即眾人為了爭奪話語權,紛紛拼資歷、表忠心,比誰對組織的感情深,誰的信仰更真誠堅定。

二、長期而深厚的感情投入,會讓人難以理性看待所處的群體,以及群體外的世界。隨著時間推移,自己所處的社群越來越不容置疑,而外界的眼光越來越居心叵測。

三、由於付出了真情,人會在潛意識中為自己的付出找一些平衡和理由。比如很多小眾歌手的粉絲不希望歌手大紅大紫,因為喜歡一個反潮流的歌手代表著品味獨到甚至高雅。

總之,就是A站已經成了用戶心中的聖經、母親和孩子。

隨之而來的事情也就符合邏輯了——

某網友在A站評論區透露出自己原本是B站用戶的身份後,得到了大量謾罵和嘲諷;

「形成了圍繞管理層價值觀統一的用戶群,並開始排外」,甚至產生「上過B站堪比婦女失貞」的氛圍;

A站的知乎運營出現重大事故後,竟有用戶力挺「A站目前的表現基本完美符合在用戶心中的設定,你要不喜歡,你隨意」。

在這個原教旨社區的不斷自我迭代、洗刷和強化後,A站已經被寄託了太多意義,從一個網站變成了某種崇高的理想符號。有位老用戶這樣評價到——

「它的擁護者陷入一種強烈的自媚中:滔滔不絕的洶湧感傷最終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體驗感傷也就是體驗崇高;賦予感傷崇高的意義之後,容不得別人不被感動與感傷。誰要是不加入這個感傷的洪流,就是居心叵測。」

當愛與淚水都成為一種政治鬥爭手段時,當ID高於5位數都不敢發言時,這個站別人已經用不起了,諸位戰士就敝帚自珍吧。

一家成熟的企業,不應該輕易被用戶的情感綁架。如果要為A站十年創業史總結教訓的話,這條必不可少。

此前,騰訊系的知乎和B站都曾依靠外來用戶的大量湧入,以大眾化的方式逃脫了老用戶綁架,不知同是騰訊系的快手,能否幫助A站完成同樣的轉變。

畢竟,如果初戀女友只能變成一個面目全非的人才能存活於世間,那也比她就此香消玉殞要好得多。

(我的A站用戶資料)

本文題圖為電影《道士下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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