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珠記

盜珠記

來自專欄豫章異事5 人贊了文章

豫章城裡有條贛水河,贛水的南邊是滕王閣,北邊是翠華樓。翠華樓就是青樓,界里永遠飄著女人的脂粉香。許由每天從扛著兩扇豬肉來送菜時都會多吸幾鼻子。但許由不敢多呆,在後廚結賬時也不敢抬頭朝前面看一眼。市農工商,許由本來該比婊子底氣足點。但許由依舊挺不起腰來,因為翠華樓里有他喜歡的女人。

許由在豫章城裡開一間肉鋪,忙裡忙外只有他一個人。他把掙來的銅錢換成碎銀,又把碎銀子換成銀錠。春去秋來,許由攢出了三錠細絲白銀。他洗了澡,換了新衣,帶著銀子來到了翠華樓找玉蕭。

玉蕭是翠華樓的花魁,正值豆蔻,出落得國色天香,沉魚落雁。豫章城裡,凡是雄的,哪怕是個蒼蠅都愛往翠華樓飛。一年前的今天,許由來找老鴇打聽。老鴇用兔毫筆沾了口水記下了許由的名字。據說等著見玉蕭的人已經排到開元一百多年了。

老鴇收了許由的三錠銀子,把許由引進房間,自己退了出門。許由看玉蕭燁然若神,兩條腿不爭氣地軟了。玉蕭安排他坐下,給他斟酒。許由心猿不定,意馬四馳,杯里的酒水都跳了出來。玉蕭吃過白樣米,見過百樣人,當下也不多言,只是把盞倒酒。許由喝了兩口酒,燥熱難忍,端起茶缸就喝了起來。玉蕭看他把漱口水喝得一乾二淨,嘴上不說,心裡卻在偷笑。

紙窗紅燭,許由喝了幾巡酒。玉蕭看他憨厚老實,又有了五分醉意,就求他說:小女子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工資答應。許由受寵若驚,他一個殺豬的,還能幫玉蕭什麼忙,問都不問就滿口答應。

原來玉蕭有個相好叫張文臣。俗話說,媽愛鈔,妓愛俏。張文臣是個秀才,在一個員外家當伴讀書童,平時要陪員外的崽子讀書。今晚員外過生日,免了他們的晚課,張文臣好不容易湊出時間與玉蕭私會。許由聽了,開始後悔自己答應得太早,也心疼打水漂的三錠大銀。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饒他是個殺豬的,也明白這個道理。玉蕭哪裡知道許由肚子里的腸結百轉,聽他答應了,就自顧自去塗脂抹粉,把許由一個人晾在外間。

不一會,張文臣從窗外爬了進來。許由見他果然一表人才,自己又矮了十節。張文臣對嫖客司空見慣,有模有樣和許由唱了個喏,就進了裡間,拉上帳簾,男歡女愛,不在話下。許由坐在外間的八仙桌旁喝悶酒,吃水果。翠華樓到底是高級會所,吃喝也都高出尋常一節。許由心想,自己睡不到玉蕭,還不能喝回本嗎?但長夜漫漫,寡酒難飲,許由終究還是醉了。

翌日,丫鬟把許由勸醒,過了巳時可是要加鍾了。許由的三兩銀子花了個乾淨,一聽又要加錢,一個激靈醒來,發現玉蕭和張文臣不見蹤影。原來張文臣趁著許由酒醉,和玉蕭夜縋私奔了。

老鴇也來了,發現玉蕭這棵搖錢樹長腿跑了,她不想自己平日斤斤計較,把手下的一幫姑娘都當畜生使,弄得怨聲載道,反而把氣全撒在許由身上。她讓兩個護院把許由打了一頓,扔到了大街上。許由的新衣服破了,掛了彩,人財兩空,倒霉到家。

玉蕭私奔的消息在豫章城也算個不大不小的新聞。翠華樓少了玉蕭,生意一落千丈。老鴇食不下咽,卧不安寢,燎出了一嘴晶瑩剔透的水泡。四處物色少女,但她們哪裡比得上玉蕭的一根小腳趾。老鴇眼看翠華樓要關門大吉。許由這半年也心灰意懶,兩耳不聞窗外事,關門一心賣豬肉,生意竟然蒸蒸日上。誰知道半年後後,玉蕭回來了。準確地說,是被賣回來了。原來玉蕭穿慣了伸手衣,吃慣了張口飯,渾身的小姐病。張文臣是個窮酸書生,也是五穀不分。兩人私奔到了柴桑,兩人盤纏用盡,百事皆哀。張文臣一個轉手就玉蕭賣到了柴桑。後來周周轉轉,玉蕭又從柴桑被賣到了揚州,從揚州被賣到了長安,又從長安被賣到了羊城,從羊城最後又賣回到了豫章。玉蕭回來了,但給半個大唐的男人睡了個遍,貶值了。最後老鴇花了二十兩銀子買回了玉蕭,還說自己就當做善事了。

玉蕭回來後,許由要給玉蕭贖身。他把生意正旺的肉鋪賣了。親朋好友都勸許由,勸不住。勸賭不勸嫖,勸嫖兩不交。許由打定主意要在玉蕭身上走到黑,和他們都斷了關係,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把玉蕭贖了出來。

老鴇沒跟銀子過不去,風風光光把玉蕭嫁了。玉蕭睡了這麼多男人也想開了,自己終有人老珠黃的一天,有個老實人接盤也不是下策。許由娶了玉蕭,但他依舊高興不起來。為了娶玉蕭,他把積攢多年的家底倒騰空了,接下來的生活成了難題,總不能讓玉蕭跟著自己吃風屙屁。許由又腆著臉去找那伙親戚借錢。俗話說救急不救窮。親戚們看許由為了個婊子把自己的肉鋪都折騰沒了,打心眼看不起他,大門一關,六親不認。

幸好豫章城裡有條贛江,江邊車船來往,吞吐貨物。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邊就平地生出了一群幫人挑貨的挑子,計件取款。許由平時殺豬,身體也不壞,在系馬樁買了一根扁擔就去江邊賣力氣。

賣了半年力氣,家裡情況沒有好轉。原來豫章城裡的挑子多是獨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們力氣不行但把價壓得很低,就有人雇他們。這樣整個挑子都不掙錢,大家都只能渾渾噩噩混口飯吃。這天許由又在挑貨時閃了腰,站都站不住。賣膏藥的江湖郎中說許由起碼還要再躺兩個月。許由家這下要斷頓了。幸好天無絕人之路,許由的一個舅舅這時過世了。之前他也不搭理許由,但舅舅膝下無兒,有兩個侄子和許由一個外甥。兩個侄子為遺產吵得不可開交,這座客棧歸他們兩誰,另一人也不答應,最後居然給許由撿了便宜,給了他這個外甥。許由搖身一變成了掌柜。他和玉蕭靠著這間客棧總算沒有餓死家中。

許由經營客棧又是問題百出。做生意講究將本求利,但許由不是這塊料。玉蕭是青樓出身,也不懂操持生意。客棧的生意江河日下。這時玉蕭又懷孕,對店裡的上下都不管不顧,生意上更短人手。許由眼見生意難以為繼,想把客棧賣了,重新干會殺豬的老本行。但玉蕭不同意。她怕臟,又嫌殺豬不體面。

這天一個黑臉虯髯的大漢前來住店。許由前腳把他安頓好,後腳又來一個浙江客商來打尖住店,隨身跟著一個手提水火棍的小廝。客商進了屋,要了幾個小菜,燒黃二酒,要許由送上來。許由上菜時忘了打招呼,推門進來,看見客商正拿著一顆拳頭大的夜明珠把玩。客商一看許由,慌不迭把夜明珠收好。許由知道自己犯了禁,連聲道歉,後退出門。出門後,他的心卻被被那顆珠子勾住了。他伏身在門口聽著客商和小廝的對話。原來客商是要北上去長安,有一家叫「得意軒」的古玩鋪要收他的這件寶貝。

在廚房做飯時,許由和玉蕭說起這件事。玉蕭聽者有意。她讓許由今夜趁月黑風高,把客商殺了,把夜明珠據為己有。這把許由嚇得一哆嗦,抖了一勺子鹽進菜里。許由不答話,打死他也沒想過謀財害命。玉蕭說:你不干我干。許由又一哆嗦,抖了一勺子醋進菜里。玉蕭說:我兒子生出了可不能再殺豬了。許由問玉蕭打算怎麼干。玉蕭說:你做你的菜,別壞了我的事,到時候聽我的吩咐。許由愣了神,不知不覺又加了一勺子辣末子進菜里。這菜算是毀了,許由本想把菜倒了重炒,那黑臉虯髯大漢催促不停,許由只能把菜端上去,戰戰兢兢看著大漢吃了菜,心想:你要是發火我給你重炒就是了。誰知大漢說:你他娘的倒會炒。這些個日子在南方吃飯,嘴裡真是淡出個鳥了。

話分兩頭,玉蕭看不慣許由瓜慫,去黑市買了一包蒙汗藥,下在了客商的晚飯里。等客商用過晚飯,玉蕭又聽屋裡沒有一點動靜,知道是被葯勁麻翻了。玉蕭回屋,把一把斬骨刀劈在許由面前說:到你逞英雄的時候了。刀口嵌在桌面里,錚錚有聲。

許由把菜刀拔起來,又放下。推說現在天色還太早,要等晚一些再辦事。玉蕭知道許由是下不了殺手,這筆買賣砸了,蒙汗藥錢也是打了水漂。她提起刀,想去結果了兩個人,也下不了手。又氣又惱,索性自己合蓋睡去。許由也是心煩意亂,一夜無眠。到了四更許由聽到樓下一陣乒乓亂響。他心裡有鬼,更是害怕。但聲音是店裡的,他不能不管。他提著菜刀來嘍查看,跟著聲音來到客商的屋子,發現傢具都打翻了,客商和虯髯大漢都倒在血泊里。小廝脖子宣紅,裂開一張大口,已經死透了。

原來客商素來謹慎。每次吃飯時都讓小廝先用。今天他發現小廝被蒙汗藥麻翻,就知道有人看上了他的夜明珠。他首先懷疑那個虯髯大漢,因為他已經跟客商三天三夜。客商本來應該報官,但捉賊捉贓,他口說無憑,既抓不到人,也會打草驚蛇。客商也可以直接跑路,但他又自恃學過槍棒武藝,想守株待兔,在夜裡抓他個人贓並獲。

那虯髯大漢也確實是個綠林強盜,他早就看上了那顆夜明珠,跟了客商三天三夜,正準備今天再客棧里動手。到了四更天,他料定客商和小廝都睡死了,提著朴刀潛進了客商的房間。這天風高月黑,伸手不見五指,強盜事先背下來傢具位置,摸索來到床邊一通亂砍。誰知刀下都是軟綿綿一團。強盜知道自己著了道,背後客商手持水火棍打下來。但天黑,棍走偏了。如果打中大漢的後腦,那餘事皆無。可客商只打中了大漢的肩頭。大漢吃痛,把朴刀握更緊了,轉身廝殺。兩人斗在一塊,砸碎了無數傢具、器皿、雕樑畫棟、文玩古董。被麻翻的小廝也被誤傷,一命嗚呼,伏惟尚饗。

等到許由下來時,兩人斗得兩敗俱傷。客商被砍了三刀,腸子流了一地。大漢被打了三棒。腦殼裂了,腦漿子亂灑,桃花萬朵。許由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明就裡。客商說虯髯大漢,是個綠林強盜,讓許由殺了大漢。強盜讓許由殺了客商。許由可以拿著他的夜明珠賣到長安,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許由不敢殺人。他扔下刀,打算去報官。玉蕭也從樓上下來。她讓許由把兩人都殺了,拿著夜明珠去長安。許由還是不答應。他不是不敢殺人。其實他也怕殺人,但更怕東窗事發。自己就算掙得腰纏萬貫,錢還不都讓玉蕭給別的男人花了。

玉蕭和許由各執一詞。但許由還是決定報官。誰知就在這一時半刻,客商和虯髯大漢都死了。人死在許由的店裡。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要是官府為了貪圖這顆夜明珠,草菅人命,把他和玉蕭一起收押了,他也百口莫辯。思前想後,許由答應了玉蕭,趁天色還沒亮,把三人的屍體都埋了。他收撿了客商的包袱,帶上那顆夜明珠,向長安去。

許由只想早日到了長安,把夜明珠換成白銀千兩,清清白白,不落口實。於是夜宿曉行,飢餐渴飲,不敢怠慢。從豫章前往北京的路山水迢迢。許由為了趕快,走了水路。那年頭水路快,但是有水盜。水盜不多,但偏偏讓許由碰上了。

這水盜名叫張順,常作船夫打扮,劫道來往商賈。他假意答應許由撐船渡江,然後等船行到半中。大霧橫江,不見往來船隻。張順把船櫓一扔,從船艙里拔出一柄朴刀,對許由說:「你要麼把包袱留下,自己跳進江里。要麼包袱留下,我把你扔進江里。」許由這是剛出狼穴,又如虎坑,心裡暗暗叫苦,跪下求饒,說自己不會水,這包袱里的東西都是身家性命。張順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棍,哪裡聽許由分辨,不等說完,就把他扔進江里。

許由說自己不會水是騙人的。豫章是個河澤之城,他從小就學得泅水。許由潛水至江底,先等張順架船開遠,再游上岸。雖然保住了一條性命,但是盤纏寶貝全沒了。許由要前不得前,要回不得回。無可奈何,只做了乞丐,沿路乞討,想方設法回家。

這天許由乞討來到洛陽。忽逢大雨。許由來到一家客棧門前。他身無分文,沒臉進屋避雨,在門口屋檐下偎著。小二要來趕他。客棧掌柜心好,說要飯的也不容易,還施了許由一個窩頭吃。雨下了整整一夜。許由就在客棧門口枕著胳膊睡了。第二天,掌柜見許由拿著一根笤帚在掃大門。掌柜問許由這是為什麼。許由說他在客棧門口睡了一宿,怕弄髒了店門,又看到門外有些落葉,於是順手一併掃了。掌柜看許由心地淳厚,就把他留下來吃飯。一打聽知道許由過去經營過客棧,就把許由留下,做個幫手。掌柜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女兒長相奇醜,但三從四德,溫柔賢淑。掌柜有意讓許由入贅,把客棧託付給許由。但許由表明心跡,說他在豫章已經娶妻。掌柜心下不悅。每月許由提出要回家,掌柜都好言好語,百般勸阻。日復一日,許由在洛陽就住長了。

這天恰逢掌柜六十大壽。許由前來祝酒,喝高了,一下不省人事。醒來後,卻發現自己躺在掌柜女兒的秀床上。許由還在回憶,掌柜女兒卻端了一盆洗臉水進來。掌柜女兒方臉闊口,一嘴爛牙。許由一大清早,神志未清,被嚇了一跳。

那天掌柜把許由請來長談。掌柜說許由已經破了女兒的身子,他可以不究,但為了兩家不傷和氣,許由必須入贅。許由想玉蕭本是個風塵女子,自己多年未歸,她也許改嫁也未可知。想到這裡許由就安心了一些。他入贅了掌柜家,在洛陽一住就是十年。

這天掌柜溘然病逝,許由成了當家的。許由在客棧呆了十年,上上下下對他早就像對待掌柜一般。許由把客棧上下打理好,把工作交給了孫叔。他要出門遠遊。大家都知道所謂出門遠遊,其實是回鄉省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許由當年從叫花子變成掌柜的,難免想回家風光一遭。眾人擔心許由回去見到妻子,又生出枝蔓。但許由這次沒了牽絆,他定下主意要回去。眾人無奈,又想十年過去了,人事變遷,許由的結髮妻子也許早已改嫁。於是都來送別許由。

許由上了路,但他心裡也在擔心。他一邊想衣錦還鄉,一方面又擔心被玉蕭認出來,引出當年的情誼和一場命案。於是許由就稍稍化了妝。俗話說:居移氣,養移體。這些年衣食無憂,許由的長相本來就變化巨大,再稍稍改扮,和十年前簡直判若兩人。

這次回家許由隨身帶上一封家書,裡面還有一百兩的銀票。以防盜賊,許由把家書和銀票貼身藏好,放進褲子的暗兜里。但這一次許由一路順風順水,沒見到一個剪徑強人。據說這些年,官府對強盜抓得緊。大部分所謂綠林好漢不是金盆洗手就是坐牢砍頭。

許由回到豫章城,物是人非,感慨萬千。他在城裡找了半晌,卻不見當年他們家的客棧。當年那塊地界如今成了一個米店。米店老闆告訴許由,多年前客棧的老闆娘玉蕭因為不善經營,所以把店鋪盤給了他。玉蕭帶著孩子不知所蹤。

許由內疚萬分。他在城裡找了地方住下,四處掃聽玉蕭的消息。可玉蕭彷彿是一縷空氣,

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豫章城裡。許由在豫章住了兩周,盤纏已花了一半。他又在搬到了德勝門外,在那裡找了一間低矮的旅店。德勝門有一片沙地,叫下沙窩,歷來是砍頭行刑的地方。豫章自古有「孤魂野鬼德勝門」之說,因為德勝門外不甚太平,所以住宿也便宜。

許由住進的這家旅店。店裡蛛網密集,灰塵積厚。又因為旅店朝向不好,店裡陰氣森森。許由想要住店,出來招呼他的卻是個十歲上下的黃口小兒。小孩說他母親有疾,不便出門迎客。許由現在只把心思用在找玉蕭上,也挑挑揀揀,對店裡的一切都不以為意。

許由在外面又找了一天。回客棧時,許由發現一個女人綁著方巾在後院洗衣。他定睛一看,那婦人雖然面如枯槁,皮膚蠟黃,但不是玉蕭又是誰。許由不敢信自己的眼睛。昨天那個小孩又撲上去喊玉蕭媽媽。原來他竟然是自己的兒子。原來當年玉蕭一人獨力難支,賣了大客棧後,來德勝門開了一間小客棧,生活總算差強人意。

許由百感交集卻沒有和玉蕭相認。他把早寫好的家書和銀票,順著門縫塞進玉蕭房間。既然看見玉蕭,他也了無掛礙。許由這天打好包袱,結了房錢,正要啟程返回洛陽,玉蕭卻叫住他。許由心裡一緊,以為自己被玉蕭認了出來。但玉蕭只把他當做尋常客人,留他吃頓飯。

許由沒拒絕。他十年沒吃玉蕭的手藝了。玉蕭把飯菜送來時,那個小孩也在他身邊,眼巴巴看著口水雞發愣。許由知道孩子嘴饞。那也是他的兒子。他用筷子揀了一塊好肉給他。小孩正要吃,玉蕭卻上來一巴掌拍落了肉。玉蕭罵道:饞死鬼,客人的菜你也可以亂吃嗎?到一邊玩去。

小孩哭著跑開了。許由心有不忍,玉蕭卻上來倒酒。一切彷彿回到十年前,兩人在翠華樓的一段時光。許由喝了酒,吃了菜,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就不省人事。許由被蒙汗藥迷翻了。

原來玉蕭當年走投無路。兒子嗷嗷待哺,許由卻不回家。無奈之下,裝起膽子干起了殺人劫財的勾當。她把原本開在鬧市的客棧賣了,在德勝門買了一座矮的。德勝門地處偏僻,人跡罕至。玉蕭就用蒙汗藥麻翻過路客商,謀取錢財。她一心相信許由沒有死,只想湊足銀兩,待兒子長大,兩人一起去長安尋找丈夫。十年來,玉蕭不知已經殺了多少人,已經攢了一筆銀子,兒子也拔節似的長大。玉蕭告訴自己,幹完最後這一票,第二天就和兒子啟程去長安。許由這次故地重遊。玉蕭見到了丈夫,卻沒認出丈夫。

許由暈倒後。玉蕭把他拖到後院,先割開脖子把人殺了,再把劈開四肢和軀幹,切成小塊,裝在木桶里,倒進豬槽餵豬。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玉蕭也不知道十年來幹了多少回。

玉蕭把許由料理乾淨,收拾了家裡細軟,封了客棧帶著兒子許白上路。兩人出了江西府,一路沿官道趕路。這天在一家下處落腳。玉蕭給玉蕭給許白洗衣服時發現了一封家書和銀票。玉蕭問許白是哪來的。許白哭著說是撿的。原來當時家書和銀票被許白拾去,他不識字,貼身收了起來。小孩忘性大,把這回事徹底拋在了腦後。

玉蕭讀畢家書,方然醒悟是自己弒殺親夫,不禁泫然淚下,泣不成聲。許白不明就裡,還以為媽媽是洗衣服洗累了,於是蹲下來,一邊洗衣服一邊說:媽媽你且休息會吧,這衣服我來洗。

玉蕭本來生無可戀,打算自盡謝罪。許白這一聲彷彿一個霹靂把她打醒。是啊,自己倘若死了,許白年幼,孑然一人,世途艱險,必然命運多舛。玉蕭於是打算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她手指拂到信紙,看到後面又寫道他有一個恩人,一個仇人。一個恩人是洛陽的掌柜。現已駕鶴。一個仇人是奪了夜明珠的張順,不知所蹤。本來玉蕭打算北上尋找許由,但知道丈夫已死。正所謂有怨抱怨,有仇報仇。母子二人蹬萍步水

走谷粘棉,開始找那叫張順的水盜。

這天玉蕭帶著許白前往臨安縣,路過沂嶺。荒郊野嶺,豺蟲虎豹甚多。玉蕭想帶著兒子多趕些路,找家客棧歇息。走了一天,金烏早墜,還是沒看見人家。沂嶺上亂石雜陳,山路險要,許白扭了腳,不能趕路。玉蕭就負著許白走。兩人又走了半個時辰。玉蕭氣力不支,許白也口渴嚷著要喝水。玉蕭找了一顆大槐樹,把兒子放下。叮囑他不許亂跑,等自己找水回來。玉蕭又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在山腳找到一條溪流。溪水清澈見底,河魚皆若空游。她捧起水喝了,溪水清冽甘甜,兩口就飽了。她解了渴,正愁手上沒有器皿運水,低頭看見自己的外衣,有了主意。反正四野無人,玉蕭脫下外衣,在溪水裡浸透,打算把衣服里的水擰出來給兒子喝。

玉蕭一路碎步不停,眼見就要趕到樹下,卻聽見前面傳來一聲地動山搖的虎嘯。她失了神,連衣服也不顧,捨命朝兒子跑去。轉眼來到樹下,只見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蟲在幾丈遠外盯著許白垂涎三尺。

玉蕭愛子心切,當下也不多想,拾起石塊朝大蟲砸去。石塊正中大蟲右眼,大蟲吃痛,哀嚎一聲,緊接著朝玉蕭撲來。玉蕭亡命飛奔,但兩條腿終究趕不上四條腿,不一瞬就被大蟲趕上。眼看玉蕭的天靈蓋要被大蟲拍個粉碎。一支穿雲箭,裹著破風之聲,正中老虎左眼。一個彪形大漢躍馬趕來,手執蓮花鐵鏜,腰懸蒲葉尖刀。他身邊帶著幾個隨從掏出弩子擋叉,手持火把,嘴裡喊著怪聲。老虎害怕,轉身想逃。大漢彎弓搭箭,又是一箭正中後腦,直至沒羽。大蟲四肢鈍了下來。隨從把一張大網撒去,鐵叉貫入虎腹。大漢只說一句:沒眼界的小心點,我要扒下虎皮做毯子。

這個彪形大漢就是當年的張順。他當了多年的強盜,早攢了一筆本錢。當時官府對強盜張榜捉拿,他索性金盆洗手,改名張道乾,在臨安縣郊外買了幾百畝地,當起了員外。今天他帶著一夥獵戶出門打獵,正好救下來玉蕭母子。

玉蕭哪裡知道這張道乾就是當年劫道剁珠的張順。她和許白在張道乾家住了半個月。半月里張道乾對她無比殷勤。玉蕭對丈夫和往事隻字不提,只說要去洛陽找人。張道乾知道事情肯定不簡單,否則孤兒寡母何必獨自遠行。看破不說破,張道乾本來背著無數人命的江湖中人,對這些小節毫不在意。住了半個月,玉蕭打算離開,但張道乾卻低聲下氣請玉蕭留下來。原來張道乾見到玉蕭的第一眼就愛上了她。玉蕭心裡牽掛著身負丈夫的血海深仇執意要走。張道乾卻說:你母子二人行走在江湖之上,百般不便。我能救你一次,也能救你百次。但轉危為安一百次太少,九死一生一次也多。你不想想自己,也想想許由吧。張道乾的話正戳中了玉蕭的心事。最後玉蕭為了許白,答應了張道乾。

彈指一揮,又是十年,十年里,玉蕭和張道乾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玉蕭張道乾沒有孩子,只有許白一個。張道乾就對許白更加疼愛有加。張道乾自己有一身好武藝,刀槍劍戟、斧鉞鉤叉,無所不通。他把這身本事傾囊相授。許白也是天資聰穎,學得弓馬嫻熟。有時張道乾帶著許白出門打獵,旁人都說許白長得像極了張道乾,簡直就是他的親兒子。後來連許白的名字也沒人叫。大家都只喊他小張道乾。

許白長到二十歲,和張道乾親密無間,倒和母親玉蕭有些疏遠。玉蕭討厭許白舞刀弄槍,怕他習武后學壞。她一心只想讓許白讀書考功名,而許白一看書就頭疼。他像張道乾,整日就愛舞馬長槍,鬥雞走狗。

張道乾有一件煩心事。他在臨安除了有田產之外,還開了一家酒坊。臨安禁賣私酒,但張道乾早和知府暗地交通。全臨安只有他一個人可以賣私酒。因此日進斗金不在話下。但最近張道乾聽聞知府要把賣私酒的牌子轉給他的一個外甥。要是真的如此,那張道乾就相當於丟了一隻金飯碗,他為此愁眉不展。

許白知道張道乾的煩惱,主動去找知府的外甥拉關係。知府的外甥叫賈應。許白想方設法投其所好。許白知道賈應好賭,就陪他玩長行和雙陸。常常一個晚上輸給他十幾兩銀子。一個月來,許白輸了好幾百兩。兩人每日花天酒地,出入於勾欄瓦舍之間。一天兩人在芝香居喝酒。賈應酒過三巡後答應把私酒的生意讓給張道乾。不僅如此,他還告訴許白有一個酒頭,手上有一批黃酒亟待出手,如果張順有興趣,可以折價賣給他。

張道乾本來不喜歡賈應,更不願意更他搭上生意的關係。但許白拍著胸脯保證萬無一失,張道乾就一口答應下來。那批私酒數量巨大,張道乾讓管家賣了家裡的存糧,硬吃下了這批黃酒。誰知道就在這時,賈應卻向知府叔叔舉報張順購買私酒。張順的私酒被官府收繳,多年以來攢下的棺材板幾乎賠個精光。

賈應仗勢欺人,給了張道乾一悶棍。張道乾吃了啞巴虧,無可奈何。但許白不依不饒。他想到是自己的保證讓父親信了賈應,所以自己一定要把公道找回來。他帶赤手空拳去找賈應理論。賈應和一幫狐朋狗友在芝香居飲酒作樂。許白衝進店裡把桌子掫了,一個人把賈應一群人叮噹五四,揍個屁滾尿流。賈應鼻青臉腫地回家。第二天找了一群打手去找許白麻煩。那天正逢許白在家操棒演武。幾套棍棒拳腳下來,把他們都收拾了,賈應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他連著被許白胖揍了兩頓,心中有氣,棒瘡複發,躺在家養傷。

許白打了賈應,為張道乾出了一口氣,但這件事他不敢和家裡說,生怕張道乾責怪,只有他的幾個好友知道。

賈應也不是吃素的。他收拾不了許白,但他可以找人收拾許白。沒過兩天,兩個地痞上張道乾家來鬧事。原來是賈應勾結賭場莊家,誣陷許白欠了十萬兩的賭債。如果許白不還錢,就要他吃官司。許白心知肚明自己從沒欠過這筆錢。張道乾又何嘗不知。這兩個地痞是酒囊飯袋好打發,但地痞後面的是賭場,是賈應,是他狗日的知府叔叔。張道乾知道這一次只能再割一次肉才能打發這幫惡鬼。

許白知道一切都因出自己。他學廉頗把荊條背在背上,來找賈應負荊請罪。賈應哈哈大笑,一腳踢翻了許白說:你他娘的還學廉頗,你配嗎?

賈應以為張道乾絕對拿不出這筆錢,這樣他就可以把許白抓起來。誰知道張道乾真的拿出了這筆錢,他拿出了當年從許由那裡搶來的那顆夜明珠找到賈應。

賈應的傷還好,躺在床上喝參湯。但他一看見夜明珠,的兩個大眼燈就放光。饒是他再恨許白也明白這顆夜明珠的價值。賈應收下了珠子,語氣依舊陰陽怪氣,說:管好你家公子。要是下次再欠賭賬,我也救不了他。

張道乾當年是何等殺人如麻,今天為了兒子,也只能低聲下氣應和賈應。

賈應收下了夜明珠,賭場的人也不再來了。賈應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那天他帶夜明珠去賈應的家的事被玉蕭盡收眼底。雖然二十年過去了,玉蕭還是一眼認出了那顆夜明珠。

這天是許白加冠的日子。張道乾雖然諸事不順,賠了好些錢。但加冠是兒子的大日子,張道乾有意要擺酒沖喜。許白和張道乾父子兩在酒席上喝得大醉。許白到底是知道了張道乾給了狗日的賈應一顆夜明珠來息事寧人。他不是張道乾的親兒子,無以為報,只能大口喝酒。張道乾也喝多了。玉蕭把他扶回床上,輕聲細語和他打聽那顆夜明珠的來歷。張道乾素來謹慎,對過往隻字不提,但這天喝得放膽,玉蕭也不是外人,就把自己原名張順,和如何搶劫許由的事情前前後後說了。

那晚玉蕭沒有睡覺。她怎麼睡得著。原來她嫁的是前夫的仇人,她和前夫的唯一兒子現在是認賊作父。

玉蕭把這件事告訴了許白。她滿以為許白應會學趙孤殺屠岸賈為父報仇。但許白不是趙孤。許白對許由毫無感情,但他和張道乾早已情同父子。他嘴上答應著玉蕭,背地裡卻把這件事告訴了張道乾。張道乾這才知道事情原委。張道乾現在前後兩難,如果他不殺玉蕭,玉蕭去報官,自己就性命難保。如果讓他殺玉蕭,他也於心不忍。許白知道張道乾的難處。他站在張道乾這邊,提議說可以在現在的宅子下挖一個地牢,讓母親住在裡面。名為照看,實為軟禁。張道乾別無他法,只能照辦。

話分兩頭。賈應在家,雖然得到了夜明珠,喜不自禁,但被許白毆打的病瘡始終未愈,不見好轉。知府請了好些草澤醫人,江湖郎中,都徒有其名。最後知府只能派人去觀音寺請些符水給侄子服用。誰知賈應喝下符水的第二天就兩腿一蹬,一命嗚呼。賈應死了,知府不能怪菩薩,就把火全部撒在許白身上。許白打賈應成了人命官司。知府官差到張順的府上捉人,許白這次真的進了大牢。

張道乾叫苦不迭。他費盡心機就討好賈應就是為了保住這個兒子。現在賈應卻死了,兒子成了板上釘釘的兇手。現在家底也已掏盡,再沒有銀錢去上下打點,許白小命休矣。張道乾每天去找知府,卻一面也見不到。知府只在公堂上說過一句:你張道乾的兒子是兒子,我的侄子就不是侄子嗎?

張道乾走投無路,在家燒香禱告,說願菩薩保佑,一命換一命,救回兒子。被軟禁多日的玉蕭知道後,卻冷笑:這狗賊怕不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玉蕭說她有辦法救許白,就怕張道乾捨不得。張道乾知道後求教玉蕭。

玉蕭說:當日許白棒打賈應等三人。現在賈應死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許白合當該死。但還有另外兩個地痞活著。死了的死無對證,活著的人卻能反供。況且許白和張道乾體型相近,長相也不差,又都有一身好武藝,兩人本來就常常被人混淆。原來玉蕭是要張道乾頂罪許白,冒認那打死人的罪名。

張道乾聽後沒有反對。當晚他提哨棒出門。找到其中一個地痞家。本來如果要殺人,刀尖比哨棒強上數倍,但當日許白是用哨棒傷人。今晚張道乾也得如法炮製。他找到那個地痞。地痞還道他是要為許白尋仇。張道乾卻說:尋你娘狗屁,你招子放亮,那天到底是打的你們。張道乾揮棒而至。許由的棒法本來就是張道乾所教,張道乾舞起來也是別無二致。那地痞吃了幾棒,慌了神,真把張道乾當成那天的許由。他跑出家門,來到另一個地痞家求救。那個人看了張道乾的本事,哪敢出門。外面那個地痞竟然被張道乾活活打死。

第二天,活著的那個地痞急忙去報官。他哪裡還在乎那天打賈應的是張道乾還是許白,他只知道他再不翻供,一定要被張道乾活活打死。他來到公堂上,一口咬定張道乾才是打了賈應的兇手,要知府捉拿張道乾,放出許白。

知府恨張道乾不亞於許白。現在證人翻供,他也沒法置許白於死地,只能把張道乾抓了起來。那天來抓張道乾的官差戰戰兢兢。他們都知道張道乾有一身功夫。誰知道那天張道乾卻任綁任捆,毫無怨言。

許白出獄後,發現母親玉蕭自盡在被軟禁的地窖里。白露那天,張道乾在菜市口被砍了頭。許白一把火燒了屋子,不知道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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