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王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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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開頭:
我想這家人應該不久就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後代,不會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也知道為何寫這篇,也許早就想寫點啥來讓自己不忘記這個人;也許是想寫了就忘記這個人這些事兒。
知乎上個問題:中國真的有很多窮人嗎?
看到這個問題就想起了他。
我來自東北的一個小村莊。
在村子的西北角,住著一家人。因為一個村子住著,多少有點親戚關係,我管男的叫舅。
男的喜歡養馬,從我記事兒起,每當他從我家門口路過,就可以遠遠的聽見鞭哨兒和從他嘴裡冒出來的「yu」「wo」「de」「jia」。此刻我就會立即歡喜地跑到外面趴在籬笆牆上羨慕地看著他騎著馬叼著煙的樣子。那匹白馬不時的甩甩尾巴,領著一匹調皮的小馬駒。
男的媳婦兒的一切幾乎和男的一樣,是隔壁村子的人,典型的不識字的東北農村婦女形象,膽小、怕事、懦弱、從沒去過縣城,除了那次生病。和男的有一項會養馬的技能不同的是她只會打打牌,男的也會打牌。
除了這些,他們對這個世界一切都一無所知,社會的發展、進步、變化似乎與他們無關,他們的所知也都是被動的。
有兩件事情讓我印象深刻。
第一件事兒是他們扯電線。雖然年月久遠,但是我依然清晰的記得他家買電視,扯了電線的歡喜場面,殺雞請人吃飯,一家人的驕傲自豪溢於言表。但是他家是不裝電燈的,因為沒有必要,天黑了就上炕看電視,如果想換台就拿著手電筒出去轉桿兒,稍微清晰了立馬回來一家四口繼續趴在被窩裡看電視。
第二件事兒是買手機,這是三年前的事兒了。男的因為買了一部二手智能機但不會用所以找到了我,他要和別人一樣賺話費,問我怎麼辦。我一臉驚愕。經過一番艱難的溝通才知道村兒里流行一款打鬥地主贏話費的遊戲。而手機是專門經過家庭商議買來玩鬥地主的。
他家有兩個兒子,大兒子82年的,小兒子是85年的。因為年齡相仿,所以我們經常一起玩耍。
他家緊挨著學校,背後就是曾經日本人修的土炮台,被隱藏在大片的植被裡面,形成一片獨特的區域,裡面小徑重疊,鬱鬱蔥蔥。那片區域對於所有孩子來說,都是一片聖地。藏貓貓,海陸空,彈弓打鳥,警察與小偷,紫炮槍戰~
回憶起來沒完沒了,我跑題了。
雖然經常玩耍,但是我和他倆並不是朋友。因為在村兒,沒有孩子願意與他們玩兒,每個孩子都會罵他們,我也會,他們也不會反抗,最多也就是跑的遠遠的回頭咒罵一句了。
所以他們被欺負成了常態。
印象深刻的有幾件事兒
第一件是關於他家老二。
因為他家門頭有一顆老榆樹,那是村裡孩子練習爬樹最好的地方。因考了最好的成績即將到鎮里讀初中,意氣風發的我把老二從他家喊出來,跟我一起去爬樹,往樹上刻名字。
而老二也和老大一樣輟學好幾年了。
「你刻的是你的名字嗎?「老二問,」你名字不是叫xx嗎?我認識,不是這個。」
「當然是我名字了,這是我大名,xx是小名,你知道個屁。」我悠然的說著。
「你大名叫啥?」
「xxx」我不耐煩的回答道。
「xxx」他重複道。
「這名是你叫的嗎?」我有些生氣。
「為何不能叫?」
「別人都能叫,就你不能叫。」我順手懟了他一下。
這是我們之間再平常不過的日常了。
但是今天不同,他回懟了我一下並憤怒的盯著我。
「你他媽瘋了?」我又這次揮出拳頭,這拳打在他的頭上。
……
在那個炎熱夏天的午後,雲淡。風輕。風吹樹葉。雲影映在臉上,灰灰白白的。兩個10多歲的孩子你一拳我一拳,在那裡老榆樹上斗架。
這種架是我沒有打過的,不是揪頭髮,不是用腳踢,不是扭作一團,也不是拿著磚頭拍,更不是一直出拳直接打到對方不敢還手。而是,我打他一拳,他還過來一拳;我打他什麼地方,他就還在什麼地方;我用多大的力氣,他就還多大的力氣。
當然,每次都是我先出手。
直到,我害怕了。
因為他憤怒的眼神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是的,帶著那種在他一家人的眼裡也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憤怒。而且,他每打一拳都帶著歇斯底里的呼喊。
……
後來,我們就很久沒有見過面了。
過了幾年,又見過一面,是過年的時候。他和他哥哥在麻將館玩鬥地主,他坐在他哥哥的身後,梳著三七分,嘴裡叼著煙,穿著半舊的皮夾克,裡面是一件紅色的粗線毛衣,隨時指揮著他哥出牌,儼然一副社會人兒的形象。
他看見我後馬上掏出煙打招呼,眼神裡面充滿的里敬意。看的出來他急需我對他的有好和重視。
我也順便客套一下買了東西就走了(商店裡帶著麻將館),順眼一瓢,發現他爸在另外一桌玩著挑三四的三打一(輸贏很快的一種撲克玩法);他媽媽在另外一桌搓著麻將。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二。
不是我不回家,而是因為他不再回來了。
在我生命中,他和他的家庭都對我來說是極為不重要的事兒。但是每次回老家,都會向母親詢問起關於他的事兒。
前幾年有消息,說在外打工,但是從沒有回來過。
後來就不知道在哪裡了。
再後來聽說是死了。
我知道他有名字,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是什麼,只管他叫「x老二」。我覺得他不重要,但現在很多時候都會想起他和他的家庭的很多很多事兒。
第二件事是關於老大的。
有一年他父親生病,住在縣城醫院,沒錢治病就聯繫老大,讓他回來。他到醫院的那天半夜又悄悄走了。
後來他母親病重,他倒是回來待了三天,臨走時把別人送來的香蕉蘋果都帶走了,說,「留著你們不也吃。」
再後來也聽不見任何消息了。
每次回老家,我都會詢問他家的消息。
上次打電話回家,問父親幹什麼去了,母親說去他家幫工了。
修房子,搭炕。說政府給他家辦了低保並出錢修了一間30平的彩鋼房,原因是「沒兒沒女。」
分割
我也不知道我寫這篇文字的意思何在,只是看到了標題就想到了他家,尤其是他家老二和那個夏日午後,所以就想寫下點什麼。
PS:我們習慣了看人下菜單,而我們也習慣了通過別人的評價來認識自己。但這分明就是錯的。社會心理學的自利偏差致使我們對自己與對別人的評價標準不同;而我們認識自己過程又通常是來自於別人的評價。
老二的悲哀是源自家庭,也源自別人對他的評價。別人欺負他,罵他,告訴他因為你家窮所以你上不起學,你什麼都不是,別人就可以打你,罵你,你只能這樣接受著。
於是他覺得就應該這樣吧,他哥哥是這樣,他父母也是這樣。這家人的自信就僅僅存在於他父親那項養馬的技能上,雖然早已無人養馬,但是他父親還堅持著。
老二不是沒有反抗過,他反抗過命運,他希望有所改變,他也這樣去做了。但是我想,這也是他不肯回家並且死在外面的原因之一吧。
我想,對於他來說,故鄉這種食物,吃起來酸澀酸澀的。
朋友,點個贊再走吧,因為我在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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