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政治學教授費鞏之死(一)

「石不能言月渺茫」

——費鞏之死

費鞏是誰?今天的人大概都比較陌生了,在歷史教科書上也難以找到他的名字。浙江大學校園裡有個費鞏亭,但了解費鞏的學子恐怕已寥寥無幾。他於1945年3月5日「失蹤」,在重慶集中營被害,年僅40歲。

1946年初,當中共代表向國民黨政府要求「立即釋放葉挺、廖承志、張學良、楊虎城、費鞏」時,他早已慘遭殺戮,連屍體都被丟入硝鏹水池「化」掉了。和他同時列名的其他四人都是1949年後人們所熟知的大人物。和他們四個相比,費鞏的結局最慘,也最不為人所知。他並不是什麼呼風喚雨的將軍,也不是顯赫的政治人物,他不過是個大學教授,一介書生,卻留下了浩氣衝天的一句話——「任刀斧加身,決不出賣靈魂。」「石不能言月渺茫」,費鞏亭邊,年年月色,冷月渺茫,石頭無言,後世的人們仰望長空,只有感嘆,只有悲慟,只有無盡的追念。

費鞏生於1905年,原名福熊,字寒鐵、香曾,江蘇吳江同里鎮人,父親費樹慰與袁世凱長子袁克定連襟,卻因反對袁氏稱帝不被採納,憤而歸隱故鄉。費鞏的夫人袁慧泉即袁克定的女兒。1923年他考入復旦大學政治學系,參加過「五卅」運動。畢業後,他自費學習外語2年,先赴法國留學,後轉入英國牛津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獲學士學位。1931年回國,先在中國公學任教。翌年,回母校復旦大學任教,講授中國政治制度。從1933年開始,他一直在浙江大學當教授,教他心愛的政治學。

費鞏一生研究政治學,對憲政民主,尤其對英國和西歐各國的政治制度有深刻的認識。他1930年代的論著,到現在都還不無參考價值。同時,他認為一國有一國的國情、政情,不能盲目模仿別國,他在浙大的講稿如《中國政理》、《中國政治史》、《中國政治思想史》關注的就是中國的遺產,他花大量心血清理這些政治遺產的目的絕不僅僅是為了教學的需要。

他特別欣賞英國的民主自由空氣,認為馬克思的祖國容納不了馬克思,而英國卻容許馬克思的存在,使他得以完成改寫了人類歷史的鴻篇巨製《資本論》。這一思想一直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學成回國時曾取道蘇聯,後來當朋友問起他對蘇聯的印象,他總是說:「總的印象還不錯,有不少新鮮的東西,但我不喜歡強制人們必須去接受某一種思想,把思想也標準化。我希望把道理給人民講清楚,由人民自由來比較和選擇。」他的朋友說:「你是個典型的自由主義者!」費鞏回答說:「不管你說我是什麼主義,我酷愛這種自由的氣氛,我相信每個人自己都長著一個腦子,他們有判斷好壞是非的能力。」 [1]

1931年9月,他26歲那年,上海民智書局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英國文官考試製度》。這本書的材料收集和寫作開始於他在牛津大學學習的時候,早在1930年夏天,他就寫過一篇專論英國考試製度的文章,並寄回國內在9月間的上海《時事新報》和天津《大公報》上發表。而後他將文章擴充成這本書。書名雖為考試製度,但實際內容涉及英國文職官員的編製、職權、考核、升降、待遇等制度和具體的實施辦法。他在「概言」中指出:「行政官吏並不因政潮的起伏而有更動,國家官吏有政務與事務之分,政務官為政黨領袖,受人民推戴,向國會負責,而隨政黨之進退以為去留;事務官無黨派色彩,以考試出身,恃真才登進錄用,非與長官有親戚故舊或黨同志合。乃以才學勝,能奉公守法,無溺厥職,則終其身任用,部長無法去取,安心供職。熟練事務,效率自增,而國家之行政機關於以穩固健全。政務官重民意、有政策。部曹超脫政治,忠勤幹練,不問部長黨籍,一體敬事無間。蓋職位既固,自無得失之心。」

英國有著比較完整的文官考試製度,自1870年樞密院命令各級官員都須經過公開考試始能錄用,經過多年的實行,逐漸改進,已經趨向成熟。費鞏傾心讚賞並向他的祖國推薦「民仆」制度。「民仆」顧名思義就是「民之仆」,即機關官員應該是民眾之僕人。「提倡官員與民眾之間的這種關係和一些辦法,不無參考的價值」。

書中詳細說明了民仆與人民的關係。「人民視民仆為政府傭人,……民仆忠勤廉潔,踏實地真為人民辦事。可以三年無內閣,不可一日無民仆。民仆何嘗有侵危人民以自利之心。」

在寫於1931年元旦的序言中,費鞏說:「關於民仆制之專書極少。」「吾國科舉制度雖遭國人詬病,以考試取士之法,實為世界各國先進。今雖廢棄,時人復盛倡考試,取法異國、補我舊制,則英之考試製度,大足資我龜鑒。」「今人研習政治多重理論,理論能行有待事實濟之。具體方案之擬備,尤待古今中外之文物制度為之佐證。潛心各國憲政之餘,其制度組織之足為我法者,似亦大可探求。」「考試取士是理論,考試製度是事實。以事實濟理論,提倡之餘,宜圖方略。此書之作,願以一得之愚,供國人參考。」

他的學術生涯始終離不開英國自由思想的滋潤,這本嚴肅、紮實的學術專著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對於探討國家公職人員的編製與考核等,都不無參考價值。

1932年,生活書店出版他的《英國的政治組織》一書。1933年,世界法政學社出版「世界法學叢書」,收入了他23萬字的新著《比較憲法》,「既欲取法異國,以制吾憲,所謂取人之長,去人之短,取其精華,棄其糟粕,則於其典章制度,當先下評估,乃能知其利弊,衡其優劣。一國有一國之國情政情,不能強效人好,固不必謂他人之長置諸吾國亦長,他人之利置諸吾國亦利,然前車之鑒,終未嘗不能以此自警也」。此書共分四編,第一編論述憲法的意義、來源、演進史、種類、修改等,第二編論公民與國家,包括人權保障、選舉制度、直接立法等,第三、四編為國家形式和政府形式。論述很有條理,內容也很豐富,很有獨到之處。範圍所及包含英、美、德、法、瑞士、日本、挪威、比利時及英國自治領地加拿大、澳洲,戰後新興國家捷克、波蘭、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等及中國的憲政。以英、美、德、法、瑞士五國為主,以他國為輔,而以各國的經驗,與中國參證。這本書的特點首先是著重比較,其次是著重批評。《比較憲法》出版後引起了學術界的注意,當時他只有28歲,回國不過三年,已連續出版了三本有價值的學術專著,迅速成為政治學領域有影響的年輕教授。

「一二·九」運動時,費鞏就積極支持學生,多次保護愛國學生。他一生堅持不當國民黨的官,先後四次拒絕加入執政的國民黨,也不願參加其他任何黨派。1940年浙大輾轉流徙到了貴州遵義。正是在艱苦卓絕的流亡時期,應竺可楨校長的邀請,已在浙大任教八年的費鞏以「不入黨」、不要訓導長薪俸為條件出任訓導長。1940年8月12日,他發表了感人的《就職宣言》:

吾的立場,不是政客,不曉得用手段。吾的位置不是活動得來的,運動得來的是政治家。出來做事,是為發展抱負,施行政策,是為學生做事,不是為了私利。同時,吾是個自由主義者,不統制干涉,但並非放任不管,想給你們的是領導,而不是壓迫。

訓導長有人稱之為警察廳長,但吾出來做,決不是來做警察廳長或偵探長,吾是拿教授和導師的資格出來的,不過拿導師的職務擴而充之。吾願意做你們的顧問、做你們的保姆,以全體同學的幸福為己任。

吾出來靠別人的是信任,——同事的合作,同學的信仰;靠自己的是一股剛直之氣和一腔熱忱。浙大校風向來是純潔的,浙大學生是最可愛的。吾在本校今年是第八年,與學校及同學有濃厚的感情。現在既然擔任這個職務,最願意曉得同學的痛苦,希望能夠常常與同學接觸。

訓導處從今天起改走前門,不走後門,大門洞開。你們有事盡可進來談話……任何人有什麼意見,可以當面告知我,或寫信給我。吾還要常到宿所去,男女宿所都常常要去,但不是來偵察的,是來訪問你們,想與你們多接觸的。

他同時表示:「吾不要訓導長的薪俸,仍要教授原薪,一年可省出四五千元錢來,要求拿這筆省出的錢用在學生物質生活的改良上面。」

他上任以後身體力行,親自動手燒開水為學生殺臭蟲。學生宿舍燈光太暗,他花費大量心血設計了一種亮度大而煙氣小的植物油燈,拿自己的工資購買玻璃、鉛皮等材料,製作了800多盞分發到各宿舍。學生為表達對他的敬重與感激之情,親切地稱之為「費鞏燈」。四十多年後,當年的學生還深情地回憶起「費鞏燈」:「油燈的光焰,像孩子的一雙閃動的明眸。微弱的燈火,明凈而澄潔。它給人光亮,它給人溫暖。」這是費鞏感人至深的境界,他的「光亮」和「溫暖」永遠留在莘莘學子的心頭。他支持學生創辦了生氣勃勃的《生活壁報》,批評時弊,關心國事,被稱為浙大的「民主牆」。

以非國民黨籍而任大學訓導長,恐怕他是惟一的一個,所以只當了四個月就被迫辭職,但他忠實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他希望學生成為「有人格,有骨氣,有抱負,有見識」的人,他的人格給學生心靈帶來的震撼是長遠的。

1939年春天,他的《施行導師制之商榷》率先提出以啟發思想、陶冶人格為核心的導師制構想:「今日吾國新式教育之為世詬病者約有三端。一曰教法偏於呆板,講堂傳授,講解敘述而外,甚少質疑問難,是灌輸知識,而非啟發思想,是蓋由於一班學生人數常嫌過多,而程度智慧又多不相等,師生之間遂少辯難機會。二曰師生關係太疏。『師生之關係,僅在口耳授受之間,在講堂為師生,出講堂為路人。』教師如負販者,學生如購貨者,交易而退,緣盡於此。『師道既不講,學校遂不免商業化譏。』三曰過重技術之傳授,忽略人格之陶冶。學校僅為學藝之所,而非修養之地。教師只管學生學業成績,品行思想如何,多不加以問聞。肄業大學四年,所得限於若干專門智識,品性德行初未受過熏陶。」

1940年7月20日,他在《浙大校刊》發表的《施行導師制之我見》中說:

吾們求學,要同時學做人,學做大人。大學者,大人之學也。大人者,不自私自利之人也。否則學養不足,即使在校時是志趣高尚的,一入社會,經不起惡勢力之誘導,便給同化了。必須學校造就出來的人才,個個有品德,品學兼優,將來能改變社會風氣,不與惡勢力同流合污,中國才有希望,教育才有成就。

做教員的不僅要教學生技能知識,並且要教以為人立品之道。

思想這東西是無法統一的,我們做學生的導師,倒並不是要我們去監督學生的思想,而是要我們去積極的培植學生品格。不必把他們訓導得綿羊一樣,將來畢業出去,當好好先生,唯唯諾諾,無可無不可;而要把他們訓導得個個有人格、有骨氣、有抱負、有見識,將來出去,可以擔負得起重任,經得起打擊,不會被惡勢力同化。所以,訓導訓導,還是導重於訓,訓導音近熏陶,還是要從熏陶、陶冶、感化著手。要感化人,所以做導師的必須以身作則,言行合一,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對學生必須誠懇關切,毫髮無偽,語語自肺腑流出。

撥去歲月的灰塵,這些教育思想依舊閃爍出人性的光芒,即使今天讀來仍足以暖人心懷。在他的推動下,浙大開始實行對一代學子產生重大影響的導師制,對學生的人格培養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了這樣的教授,有了這樣的制度,竺可楨時代的浙大培養出一批批具有「求是」精神、在各自領域做出貢獻的莘莘學子就絲毫也沒什麼值得吃驚的了。有竺可楨這樣的校長,有費鞏這樣的教授,1940年代初的浙大才充滿了民主、自由的空氣,被譽為西南的「民主堡壘」。即使歷經幾十年的風雨滄桑之後,不少當年的浙大學子對導師制仍念念不忘,導師與學生的關係依然親切動人,比如物理學家王淦昌與科學史家許良英保持終生的師生關係。

1944年,面對國民黨的一黨專政,費鞏在《民憲》、《憲政》、《東方雜誌》、《大公報》等報刊發表一系列鋒芒畢露而又閃耀著政治智慧的政論——《民主政治與我國固有政制》、《實施憲政應有之政治準備》、《王之反對黨(即論英國之政黨政治)》、《英國議會政治》、《論政治風氣之轉移》等。《實施憲政應有之政治準備》一文,《思想與時代》和《憲政》月刊都不敢登,最後才在《民憲》發表。這些文章充分發揮一個政治學教授的專業知識,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因此深深地觸怒了當權者。

許多政論都是從他的憲政知識出發,針對中國的現實,有的放矢。他在《論制憲之原則》講稿中指出:

民主政治之含義有四。一曰民意政治也,國家之用人行政,一秉國人公意,民意之發表有自由,取決有途徑,政府措施始有所本。一曰法治政治也,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必人權有保障,司法能獨立,人民代表機關有力量,始能保當軸之奉公守法,毋敢越軼。一曰政黨政治也,人民各依其不同之主張可以結為不同之政黨,國有在朝黨與在野黨之分,各有其合法之地位與保障,始能互相督責,相抵相讓,以定國是。一曰責任政治也,政府受人民付託,秉持國鈞,有權力即須有責任,政府而措置失當,不孚眾望,人民隨時可以罷黜懲處之,始能使當政者惕厲警懼,毋敢或替。

言論、出版及著作自由,載之憲法,予以保障,有三大作用。第一,民主政治,民意政治也。人之意見,必須說出寫出,他人始能知之,許人在法律範圍以內,暢所欲言,民意始能表達,輿論始能長成,國有公是非,政治始有清明之望。第二,許人討論、辯難、懷疑、批評,學術思想始能發達,民意始能發揮,而政治亦始能進步,是公民良好之教育也。第三,公家措施,許人表示反對之意見,在當局足以示人以寬大與至公,在人民足以輿論之力量,糾正政府之錯誤,在少數不滿現狀者,亦有發泄其怨憤之正當軌範。民主國家之作風,異於極權國家者,後者對人民之公意事抑壓,謀壅塞,噤若寒蟬也。在民主國家,人民之地位為主人,可以侃侃而談也。民主之風度,首當以開放言論養成之,不待憲政開始,政府宜即許人民在不妨害抗戰之條件下,公開討論國事,糾彈闕失,而勿過分束縛之,庶可及早培養此風度,以策憲法之始基焉。

這年10月,他在《民憲》半月刊發表《王之反對黨(即論英國之政黨政治)》一文,有言:

王之反對黨者,王之後備政府也,反對黨領袖者後備宰輔也。反對黨領袖與當政之首相,分庭抗禮,在議場上各據一席面面相對,各有其從者拱衛於後,張其聲勢,在眾院中,首相與各部部長各有其辦公室,而反對黨領袖亦有之,國王召開國會,反對黨領袖與首相併肩往見焉。

反對黨之批評,實系政府政策之一端,而密系之於國內輿論之他端,反對黨於求獲選民之護持也,實強政府亦起而求獲選民之護持,反對黨於訴諸國人公論也,實強政府置其政策於國人公意之上而毋違,兩黨固對峙,然其權同出於一源,故同以國人為競爭之對象,以國人為最終之裁判,而國人貴矣,此之謂民主,此之謂民主政治。

他密藏在上海保險箱中的《容忍敵黨與開放輿論》一文手稿雖然最終沒有發表,但主要觀點在的其他文章和演講中都有所表達:

年來中國之一大政治問題為將來政體之究為民主抑為獨裁。根據三民主義民權一章,將來政體應為民主,固無疑問,國民黨奉行『遺教』,亦既懸此為鵠的久矣。然自奠都南京直至今日,吾國政治之接近獨裁,則又屬事實,無可諱言,內憂外患,實迫使然,雖為國人所共諒,然民主與獨裁不兩立,取其一必棄其他,不容猶豫兩可。

故獨裁政治下與民主政治下之當政者維持政權之方法,截然不同。獨裁者之維持其政權也,恃壓力、恃消滅異己,恃壅塞輿論,如墨索利亞、希特勒之儔所優為者,而世人所見。民主國家之當政者以政績博取人信任,保持政權。蓋在民主國家,政權誰屬決於人民,政府不能抑壓異己,禁錮輿論,只能以政績博輿論讚許,以競選與敵黨角逐。

凡此所論,皆極淺顯,凡稍治政治學者,類能道之。惟執此以觀目前之趨勢及國民黨內一部分人之言論,則雖說實行憲政,卻尚有不盡與實行憲政之條件相符合者。第一,實行憲政即是開放政權,易辭言之,亦即是容許國民黨以外之人士公開組織政黨。然現在事實上,國民黨以外,並無法律准許存在之第二黨,國民黨既無允許他黨出現之表示。

憲法頒布以後,中國仍未踏入憲政時期,亦且將永無見真正憲政之日,名為憲政,實為獨裁,猶不如徑以獨裁或一黨專政之名以行其實之為老實痛快也。

因此,為求真正憲政之實現,所望於國民黨者二事:一曰容忍敵黨;二曰開放輿論。

蓋真正之訓政,不是訓練人民使之服從,而是教以公開討論國是。有健全之輿論,斯有健全之政府。思想之為物,本無法使之統一,與其遏之使橫決,不如導之使就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其抑之也至,則其暴發也愈烈。獨裁政治之異於民主政治者,即在前者對社會之輿論謀壅塞,後者對人民之言論重疏泄。結果所至,在獨裁政治之下,舍革命無他法。

一個以研究憲政為業的政治學者,三言兩語就把一個時代最重大的問題說破了,「容忍敵黨」、「開放輿論」這八個字既是忠告,也是警醒。1944年3月,浙大組織憲政討論會,他表示願首先演講批評國民黨的憲政並很快完成了講稿。有人認為這可能惹禍,勸他修改,費鞏回答:「上不負國家,下不負所學,不可改」,要改就寧願不講。過了兩個星期,他還是照自己準備的講稿登台演講。他自稱:「語甚諷刺憤慨,可謂譏切朝政,然自問尚十分和平,並無惡意成分,只有好意規勸。」本來他打算下一次作進一步的剖析,由於時局變化,前途莫測,無法繼續講下去。但他並未改變自己的看法,「寧詘身伸道,藏器待時,獲得精神上之自由,否則何異倚門賣笑,雖榮實辱」。我常常想不通國民黨為什麼要選擇殺害費鞏,當年比他左的知識分子、教授何其多也,最根本的原因恐怕就是他看得太透徹、太明白了。

1945年,費鞏準備乘休假期間應邀赴復旦大學舉辦為期一年的「民主與法制」特別講座,事先他對國民黨政府的人事、考試製度等做了一番實際考察,他以為這比只講授陳舊史實會更受人歡迎。為此,他一個月中連日出入交通部、財政部、外交部、教育部、考試院,接觸了許多國民黨上層人物。他調查的要目乃是有關國民黨的腐敗政制和工作效率,觸及了當政者的禁忌。也許他太天真了,以為在中國研究政治學和西方一樣,也可以和現實結合在一起,這個政治學教授並不「懂」得真正的中國政治,恐怕也不屑去「懂」。

1945年2月,他在《重慶文化界對時局進言》上簽名,這份時局進言由郭沫若起草,有312位著名知識分子簽名,向執政黨提出召集各黨派會議、組織聯合政府、廢除一切限制人民活動的法令、取消黨化教育、停止特務活動、釋放一切政治犯和愛國青年等要求。當局氣急敗壞,曾私下做了很多工作,讓簽名者聲明反悔,費鞏只是一個無黨無派的自由主義者、民主主義者,自然更是他們做工作的對象,但他斷然予以拒絕,並撰文痛斥。這是引來殺身之禍的直接原因。歷史應該永遠記住——1945年3月5日凌晨,重慶千廝門碼頭髮生了著名的「費鞏失蹤事件」,40歲的費鞏教授在前往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講學途中,遭到國民黨特務秘密綁架。

費鞏的神秘「失蹤」引起了浙大乃至全國的關注。竺可楨校長得知後心急如焚,他與復旦大學校長章益一起向各方探詢,還向重慶衛戍司令部、教育部、侍從室進行交涉,均無結果。費鞏的兄長費福燾從昆明趕到重慶,四處奔波查詢,也毫無結果。復旦大學學生會和北碚學生爭取民主同盟分別召開緊急會議,發表《告各界同胞書》,並罷課抗議國民黨當局迫害民主教授。消息傳來,遠在貴州的浙大學生不顧禁令,也毅然舉行了罷課。學生會召開緊急會議,急電重慶的浙大校友設法營救。

4月30日,重慶《新華日報》刊登《編輯部啟事》,揭露國民黨當局的陰謀。5月26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國民黨當局所謂「民主」真相——教授的命運》一文指出:「重慶當局對此諱莫如深,有關消息文電一概不許發表,可是這樣一來,『此地無銀三百兩』,『失蹤』的原因就非常清楚了,因此英文《大美晚報》就不客氣地揭露道:『費鞏教授是因政治原因被逮捕起來了。』……」

曾留學英、美的40多位學者聯名上書當時美國駐中印緬戰區司令魏德邁,請他出面營救。魏德邁將這件事交給中美合作所副主任梅樂斯辦理。梅樂斯一面命有名的紐約偵探克拉克少校負責偵破,一面找國民黨軍統特務頭子戴笠商量,希望他們協助。戴笠假惺惺地派軍統總務處長沈醉幫助破案。然而,經過多方調查,仍未找到任何確切的「線索」。最後有人提出,是不是到監獄中去查。於是,歷史留下了這樣一段對話——

沈醉:「萬一克拉克要看看設在中美所內的軍統局看守所時怎麼辦?」

戴笠立刻把臉一沉,厲聲回答:「他們想討好這幾個留學教授,別的都能依他們,要是提到我們的看守所時,你就乾脆回答他,這都是些很久以前關起來的人,沒有最近逮捕的。」[2]

一切奔走、努力最終歸於無效,費鞏只能面臨「死不見屍」的命運了。他的好友、浙大同事陶元珍留下了「石不能言月渺茫」這樣沉痛至極的詩句。

共產黨沒有忘記費鞏。浙大學生更無法忘記他們可敬的師長,1949年以前,每年的3月5日,他們都要舉行「費鞏教授懷念會」,1948年的懷念會上,學生自治會通過決議將《生活壁報》改名為《費鞏壁報》。在浙大校園裡,點過「費鞏燈」 的人們讀著《費鞏壁報》,建起了「費鞏亭」,所有的紀念都因為一個優秀生命被戕殺而變得沉重和痛苦。國民黨政權也並沒有因為殺了一個「任刀斧加身,決不出賣靈魂」的教授而穩定了,就說浙大吧,在費鞏身後兩年,還發生了震驚全國的「於子三運動」。

1978年,龐曾漱、許良英、呂東明、黃宗甄四位當年曾親聆費鞏教誨的浙大學子發出倡議,引起熱烈的迴響,很快就徵集到500多老校友的簽名,他們鄭重建議中共浙江省委和浙大隆重紀念33年前被國民黨秘密殺害的費鞏教授。1979年 10月,紀念大會在浙大舉行,費鞏當年的同事王淦昌先生髮言表示敬佩他「嫉惡如仇、堅持真理、剛正不阿的高貴品格」、「英勇獻身」的奮鬥精神和「實事求是,力戒空談」的作風。

和費鞏一樣留學西方學政治學的人中,像他那樣敢直面蔣介石獨裁政治的當時也不是他一個人,羅隆基、王造時、張奚若等都留下過輝煌的記錄。但被國民黨特務暗殺,死不見屍的只有他一個。他的死甚至也不像聞一多、李公朴等那樣廣為人知、被寫進各種版本的歷史教科書中,因為他沒有組織,不是共產黨員,也不是民盟成員,甚至連左傾都算不上。他只是一個獨立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教授。所以,要等到1978年也就是他遇害33年後,他才被上海市政府追認為「革命烈士」。

讀他的文章痛快淋漓,他運用自己的政治學知識抨擊國民黨的專制腐敗,把不可一世的當局批得體無完膚。遺憾的是他被殺害半個多世紀了,我們只能透過《費鞏傳》了解他的人生、思想和追求。他的文集、專著至今沒有出版過。就是在他生活、工作了12年,他心愛的浙江大學,《費鞏壁報》也早已成為歷史,只有一個費鞏亭默默地注視著這個而今他已陌生的校園,沒有多少學子會記起他,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許人。

我總是忘不了費鞏,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他的學問,他被獨裁政權暗殺、毀屍滅跡的殘酷一幕。他直面國民黨一黨專制的黑暗,不向權勢低頭,不向惡勢力屈服,他獨立於當權者,也獨立於各種政治黨派之外,他只是一個教授、一個有自己獨立政治見解的公民。蔣介石的特務要對這樣一個真正無黨無派的知識分子下毒手,完全暴露了這個政權無人道、無人性的殘忍面孔。費鞏被害後四年,這個擁有幾百萬軍隊、多如牛毛的特務的政權垮台了,雖然費鞏沒有看到這一天。

費鞏早已被遺忘,他的文章、他的書我們今天也很難讀到。我為本民族上個世紀曾有過費鞏這樣的知識分子感到驕傲,同時我也為我們長期以來對費鞏的遺忘感到羞恥。費鞏先生實在是不該被遺忘的人。在他身上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道德力量,正義的力量,道義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會流失在時間的河流中。費鞏死了,但費鞏又沒有死,在經歷長久的遺忘之後,他的人格、精神、道德勇氣和道義力量對我們的靈魂依然有著不同尋常的震撼力。

【注釋】

◎[1] 以下引文未標明出處的均轉引自正棠、玉如著《費鞏傳》,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1。

◎[2]《「中美合作所」內幕》,原載《文史資料選輯》第32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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