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爸爸啊,我還有一肚子話沒和你說

爸爸啊,我還有一肚子話沒和你說

來自專欄人間有味61 人贊了文章

「『油條王』上了電視,我爸特別高興。以前他總覺得干這個不體面,怕我覺得丟臉,但上電視以後就不一樣了,腰板也直了。」俊生嘆了口氣,聲音澀澀的,「其實我哪有資格覺得丟臉。」

作者:是星

1

廠小區門口,右起第二間炸油條的早餐店,打從我有記憶起就在那裡了。當我背著書包腳步匆忙地路過文具店、雜貨鋪、書店,再從那個常年不亮的紅綠燈旁繞回來,總能看到這間昏暗的小鋪外排著一條買油條的長隊。

老闆秦叔是我爸的朋友。聽爸爸說,多年前,秦叔在廠里做維修工作時不慎摔斷腿,工廠便低價租給了他小區門口的一間鋪面,接著秦叔不知從哪兒扯來一截電線,在房頂懸起一盞燈泡,再緊湊地布置了幾張塑料矮凳、矮桌,早餐鋪子就算是開張了。

秦叔的臉色總是灰沉沉的,長年穿著一件暗青色外套,走路時也總低著頭,只有做油條時,我覺得他的身上才會亮起來。

秦叔的好手藝人盡皆知。每天清早,秦叔都會站在一鍋金黃色的熱油後面,旁邊案板上擺著一團和好的面和一盆隨時準備撒在案板上的麵粉。他把發好的麵糰摔在案板上,用擀麵杖輕車熟路地碾成麵餅,而後手起刀落,麵餅就變成了二指寬的劑子。筷子在劑子上輕點,再將兩條劑子繞在一起丟入油鍋。濕潤的麵糰在油鍋里頃刻膨脹,噼里啪啦。

秦叔喜歡每一個來買油條的孩子。當我和同學背著書包圍在油鍋前時,秦叔就會停下手上的活,笑眯眯地問:「聞聞,香不香?」

「香。」我們扯著嗓子喊,秦叔更樂了。

秦叔的兒子俊生是我的發小,他剛出生時就沒了媽,是秦叔一手養大。俊生很懂事,從小就包了家裡洗衣、做飯、打掃的活。放了學就到秦叔的鋪子去,秦叔做油條,他就把作業放在一張矮矮的紅色塑料凳上,蹲在地上寫作業。所以,俊生身上總有一股油味,小朋友們都嫌臭,沒人願意跟他一起玩。

苦於沒空照顧孩子,秦叔便偷偷塞錢給我爸,希望能在他忙時讓俊生到我家吃飯。兩人在客廳推搡了半天,最後我爸黑著臉把錢退了回去。

我記的很清楚,炒雞蛋和苦瓜炒牛肉是俊生最喜歡吃的菜,但他從來不敢夾,只是眼睛盯著往嘴裡扒飯。被我爸發現後,就把這兩道菜布在俊生跟前。吃過飯,俊生和我坐在沙發上一邊玩一邊等秦叔收攤。他能分辨出秦叔別在腰間的鑰匙聲,一聽到就趕緊跑到門口。

四年級的時候,同齡人里流行一種彩色釣魚玩具,俊生很喜歡,每天放學都會在商店外張望。這事被秦叔發現後,就問他:「喜歡這個?阿爸下個月給你買。」俊生果斷地搖搖頭:「不喜歡。」而後跟我說起時,又輕聲嘀咕,像是在說服自己似的,「能買好幾盒雞蛋了」。

俊生雖然沒有玩具,但周末秦叔常常提前關店,騎自行車樂呵呵地載著他到河裡游泳、釣魚,或是徒步到大山裡,窯紅薯、窯粽子,大半天才回來。

俊生的成績很好,小學六年都是年級前十,後來考上了市裡最好的中學。取到通知書那天,秦叔煮了一袋紅雞蛋,逢人就發。「俊生有出息啊。」鄰居這麼說,秦叔高興得臉上發著紅光:「都是他自己努力,我一個文盲幫不了什麼。」俊生跟在後面靦腆地笑。

初中住校後,我們不在同一幢宿舍樓,很少見面。偶爾在食堂見到俊生,他總是在食堂快關門的時候才火急火燎地進來,用大勺子在免費白粥處費力打撈。

還有一次,我碰到俊生正在包子窗口前排隊,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排在了他後面。他彎下腰,把頭湊到窗口上,盡量壓低聲音問:「阿姨,能不能再多給一勺肉粥?」

阿姨一臉狐疑地望著他:「多給粥要加錢的呀。」

「加多少?再給一點行了,就一點。」俊生央求著。

那天我沒等他回身就趕緊離開了,正在長身體的俊生或許並不想讓被別人看見這一幕。

2

初二家長會上,俊生作為班級排名第一,家長卻缺席。班主任問起,俊生只是垂著頭說:「我爸沒空兒。」

我知道秦叔最關心俊生,只要是關於兒子的事情,別的天大的事秦叔都會放下,肯定是俊生沒有告訴秦叔。問俊生原因,他搖搖頭,抿著嘴一聲不吭。

俊生的變化連我媽都有所察覺。平時他們爺倆來我家吃飯,秦叔只顧著喝酒,俊生就會使勁給他夾菜,可我媽說上次他們到我家吃飯,俊生對秦叔幾乎是不管不問。我媽問我:「老秦說最近俊生都不愛說話,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

我想起不久前一次辯論賽上,對方一辯被俊生質問得啞口無言,於是課後嘲笑他是「油條佬的兒子」,俊生聽到後一臉陰沉,不知在想些什麼。

● ● ●

初三那年,秦叔來過一次學校——這是我們初中三年他唯一一次來到學校,起因是俊生以學習為由,太久沒回過家。

那天晚上七點鐘,晚自習快要開始了,俊生把我拉出去:「我爸來了,說想一起吃個飯。」

食堂門口,秦叔有些拘束地站著,一看到俊生,臉上的皺紋就舒展開來了。得知我們早已吃過晚飯,秦叔有點尷尬,但俊生還是到教師窗口買了兩葷兩素端給他,這是俊生三年來從未有過的揮霍。

「錢還夠不夠?」秦叔看著俊生問。

「夠了。」俊生說,秦叔又笑了起來。

吃完,把秦叔送到校門口時,俊生眼眶微紅。但我實在想不出俊生對秦叔態度轉變的原因。

俊生的成績仍然很好,中考時以六科A+的成績考上了市裡最好的地區高中,我的成績不夠,是靠爸媽交了擇校費,才進了這所學校。

開學那天,我和俊生一塊去車站,我的行李多得讓爸媽左手右手都不得閑,而俊生只背了一隻簡單的行李包。

「你爸呢?」我爸問俊生。

俊生說:「還在忙住。」

汽車出發的時候,我遠遠看見售票口後面有一個朝我們這邊張望的人影,像極了秦叔。

3

上高中以後,秦叔的早餐鋪子生意變得紅火起來。因為秦叔的油條好吃,小區附近另外幾家早餐鋪漸漸都不做油條了,一條街上秦叔的油條成了獨一份。每次周末回家,我總讓媽媽先去秦叔那買上兩根。

「連本地電視台都來採訪了,這下真變成『油條王』了。」媽媽看著我吃,還不忘說著秦叔。

「為什麼秦叔做的油條這麼好吃,能這麼蓬鬆?」我一邊吃一邊問。

「和面的時候放了鹼水啊,麵糰發酵的時候是酸的,放了鹼水就會膨脹起來。」媽媽笑眯眯的。

但過了一會兒她就不笑了,而是往我手裡塞了一包吃的和一個紅包。媽媽說,這是秦叔讓我轉交給俊生的,接著嘆了口氣。

以往提起俊生,我爸媽都會誇他「懂事、學習好」、「俊生長大了,老秦的苦日子到頭了」,現在他們卻時常皺著眉說:「這俊生也真是,怎麼這麼久都不回家看看。」

可那天我媽後面講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其實俊生並非秦叔親生。

秦叔早年有一個關係很好的朋友,後來在一次車禍中喪生。朋友家貧,人死了後,老婆便跟人跑了,留下一個遺孤。秦叔過去也有過一個老婆,但因為他不能生育便離了婚,就把這孩子接來當自己的兒子,取名俊生。媽媽記得剛接俊生回來時,秦叔在飯桌上高興得喝到紅光滿面:「他一個人,我也一個人,不就剛好?」

媽媽說,秦叔完全是把俊生當作親兒子來養:俊生剛接回來的時候還沒斷奶,秦叔一瘸一拐地抱著他,央求正在哺乳期的嬸嬸喂口奶,俊生這才活了下來;小學的時候,俊生打籃球被撞骨折,秦叔忙上忙下地給他燉豬腳湯、骨頭湯,自己卻捨不得吃,只吮點俊生喝剩的湯底。

前幾年,俊生好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開始變得 彆扭起來,不愛和秦叔說話,也很少問秦叔要錢,上了高中更是一次家都沒回過,也沒給秦叔打過一個電話。

我媽問:「我聽人說,俊生有點嫌棄老秦是做油條的,沒有這回事吧?」

我趕緊搖頭:「沒有沒有,他是學習太忙了。」

「那就好。」我媽點點頭,「雖然不是親生的,可養這麼大了,叫一聲『爸』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嘛。」

周日返校前,秦叔難得地來送我。他還是穿著那件灰青外套,頭髮亂糟糟的,眼圈有點紅,但仍笑著說:「雯雯要好好學習,進步了,回來秦叔給你做油條吃。」

說完,他搓搓手,遞過來一個紅包:「這是兩個月的生活費,你幫我帶給俊生,叫他有空兒和你一起回來。」

我連聲應允下來。

4

我交代俊生後,他開始偶爾在周末回家,但我爸仍然嘆氣:「這兩人一碰面,要麼就是冷戰,要麼就是吵架。我勸老秦,平時俊生不在家,老想他回來,回來了呢,又總和他吵架。俊生也真是,跟自己的老子還吵得臉紅脖子粗的。」

那天,爸爸去秦叔家喝酒,酒過三巡,俊生回來了。秦叔喝得暈暈乎乎,大著舌頭說了幾句高興話:「喲,小鬼崽子,今天怎麼回來了?」

本是一句玩笑,不想卻被俊生嗆了回來:「回來也是在喝酒,還不如不回來。」

「你說什麼,就這麼和你爹說話?」秦叔踉蹌地站起來,又聽到俊生嘟囔了一句「爹什麼爹」,火氣上了頭,一巴掌砸在俊生臉上:「不想回來就別回來,走走走!」

俊生果真就拿起剛放下的書包,回了學校。

我媽說:「酒醒之後,你秦叔可後悔,坐在沙發上一直抹眼淚,說不該打俊生,他現在去學校,俊生都不願意見他。」

我媽也說,有一次她去店裡買油條,正值午後,只有俊生和秦叔兩人在店裡忙活。

電視台來過以後,秦叔特地做了一個寫著「油條王」的黃底紅字招牌,放在店門口。那天他笑呵呵地問俊生:「想不想學做油條啊?以後你可以來繼承『油條王』。」

俊生則板著臉:「油條攤有什麼好繼承的。」

「你不要看不起油條攤,我們家就靠它了。」秦叔有些不高興,「我知道,你是覺得油條佬不體面,讓你在同學面前丟臉,那又怎麼辦?你老子就只能做這個。」

俊生便梗著脖子不再說話。

我不知道為何俊生會如此彆扭。在我的記憶中,他還是那個小學去秋遊時見到野生龍眼,摘下來卻捨不得吃、小心翼翼放進書包,說要帶回去給爸爸吃的孩子——我實在想像不出俊生頂撞秦叔的場景。

● ● ●

進入高二,學習漸忙,俊生回家的次數又變得屈指可數,通常是我回家時,才能把俊生的近況傳達給秦叔。

俊生很少和同學說起家裡的事,但有一次,他聽說我們班有個同學的叔叔在寮國做生意,便主動求同學拜託叔叔從寮國帶回幾盒像電蚊香片一樣的東西。他說那叫做「福蘇」,是治風濕的泰葯,讓我帶回去拿給秦叔。

知道這是俊生給他買的,秦叔把葯放在桌上,時不時拿起來摸一下。他把一盆龍眼大小的不知名青色野果擺在我面前,招呼道:「這個野果,你嘗嘗看。」

我拿起一顆捻進嘴裡,薄皮破裂,香甜粘稠的汁水流進嘴裡,味道十分獨特。

秦叔說,俊生小時候家裡買不起水果,這是他們進山玩時無意中發現的,俊生非常喜歡吃。這幾年雖然俊生不常回家,但秦叔有空仍獨自到山裡打下許多,凍在冰箱里,留著等俊生回來。他打開冰箱冷凍層,小心翼翼抽出一大包凍得發硬的果子,讓我帶回學校和俊生一起吃。

只是路途遙遠,野果皮薄嬌貴,到學校時許多已經腐爛,俊生再小心也只挑出了小半碗。

5

再後來,我也不常回家了,再次聽爸爸說起秦叔,是在高三剛開學不久,秦叔因為炸油條的時候不留神被滾油燙到,短期內不能再做油條了,只能做點一些簡單的水煮蛋、餛飩和油果。他怕影響俊生學習——關鍵是俊生也不願接他的電話,這事兒俊生就一直不知道。

我去看望秦叔,剛走進店裡,秦叔眼神一亮,還在我身後尋找著什麼。知道俊生沒有跟我一起回來時,只得勉強笑了笑:「俊生啊,就是學習太認真。」

我爸覺得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讓我勸俊生回家看看。他說,秦叔大半輩子全圍著油條和俊生轉了:「平時俊生不在家,你秦叔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收了攤就去河邊下棋,每次都是最後一個回家。可是進了家也是冷冷清清的,為了讓屋裡熱鬧點,他連睡覺都開著收音機。有時候忍不住給俊生打個電話,俊生倒好,三言兩語就急著要掛。」

「現在老子出事了,兒子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哪有這樣的道理?把他秦俊生養這麼大,就這麼個態度?」看我爸越說越激動,我便趕緊在一個晚自習下課後,找俊生逛了逛操場。

文理分科後我們就不在一個班了,這次見面,感覺俊生又長高了許多,仍是瘦瘦的。我們先是聊學習、聊大學、聊未來,把什麼都說完以後,我告訴他:「秦叔受傷了,你要不回去看看?」

俊生沉默片刻,問我:「他不是我親爸,你知道嗎?」

我以為他是忘恩負義,立馬把臉耷拉下來,冷冷地說:「所以呢,你要去找你親爸?」

俊生笑著搖了搖頭。他說,他從小就知道,秦叔對他有多好,說是恩重如山也不為過。小學那會兒油條攤的生意還沒什麼起色,一天掙不到幾個錢,秦叔怕他營養不夠,變著法兒地給他買好吃的,還給他訂過鮮牛奶,每天把裝在玻璃瓶里的牛奶隔水蒸溫,讓他喝了才去學校——而秦叔那段時間,早餐就是喝一杯家裡快過期的板藍根。

俊生不再到我家吃飯後,秦叔常在晚上哄俊生入睡後,悄悄戴上頭燈和漁網到野溝邊捉小魚,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捕到一些野生黃鱔、泥鰍,或蒸或炸抵上一餐,就這樣支撐過好幾年。

「考上『地高』的時候,我爸比我還開心,他把我的照片擺滿了一床頭。」俊生每次周末回家,秦叔都要去山裡買放養的山雞回來給他燉湯,並把肉全部留給他。「自從我上初中,我爸吃了六年的白粥送蘿蔔乾。有一年過年,我給他夾了個雞腿,他就差點哭起來。他還說要幫我存錢,說現在家太窄,以後給我買房子娶媳婦。」

「『油條王』上了電視,我爸特別高興。以前他總覺得干這個不體面,怕我覺得丟臉,但上電視以後就不一樣了,腰板也直了。」俊生嘆了口氣,聲音澀澀的:「其實我哪有資格覺得丟臉。」

他給秦叔買「福蘇」,讓我帶回家時又有點心慌,「他對我有恩,一盒福蘇怎麼還得清?」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俊生開始覺得秦叔的養育之恩,就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在自己的肩上,秦叔每對他好一點,他就忍不住在心裡猜測:「他又不是我親爸,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開始害怕有朝一日自己讓秦叔失望,於是心裡開始彆扭起來,說話也生硬了許多,常讓秦叔下不來檯面。

「如果他突然翻臉,可能我還會心安理得一點。」但俊生沒能如願,哪怕兩人吵完架,秦叔還是跟沒事人一樣經常打電話問他怎麼不回家、晚飯吃了什麼、錢夠不夠。「每次我說學習太忙,心裡都很內疚。我現在就想快點考上大學,快點出人頭地,然後風風光光地回去。」

聽俊生講完,一時間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拍拍他:「你心裡的這些想法,秦叔全都不知道,但他這次受傷了,你最好還是回去一趟,能聊聊就更好了。」

「有些話,拖得越久,反倒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秦叔是你爸,」我認真地看著他,「和自己的爸爸,有什麼不能開口的呢?」

俊生點點頭,答應我這個周末就回家。

6

那個周末,我由於參加補習班沒有回家,俊生便自己回去了。

周日晚自習,我趁課間跑到俊生教室,想問問他回家的情況,卻得到他並沒有返校的消息。我有點納悶,卻沒有多想,以為他只是在家多住一晚。沒想到周一再去,還是沒見著俊生,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我給媽媽連打了兩個電話才接通:「俊生這周回家了沒有?」

我媽支支吾吾起來,問我俊生怎麼周末突然回家了,也不事先和秦叔說一聲?我不耐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直截了當地問:「俊生怎麼現在還沒回學校?」

我媽這才告訴我,俊生出事了,他喝掉了半瓶純鹼水。

「純鹼水?!」我驚叫起來,「喝了會怎麼樣?」

「人喝了會斷腸啊。」媽媽忍不住抽泣起來,「以前老秦說,麵糰發酵有乳酸,放了鹼水一反應,炸出來的油條就好吃了。這個鹼水無色無味,俊生從小見到大,怎麼就糊塗地喝了呢!」

我拿著電話筒,直到感覺缺氧才緩過神來,發現自己從剛才起一直憋著氣。想到幾天前才剛見過的人,此刻已天人分別,我的心就一陣劇痛。

● ● ●

2008年秋天的那個周日,俊生就像他答應我的那樣,剛上完課就坐車回家了。俊生回去很少事先告訴秦叔,這次也一樣。

媽媽說,那天秦叔的店正要關門,剛好又來了個小孩要買雲吞,秦叔便又幫他煮起來,沒想到煮了三次都沒煮熟,浪費了不少時間。

等把雲吞給小孩拿走,秦叔一回到家,就發現俊生倒在地上,肢體扭曲,毫無知覺,他看見一旁掉落的瓶子,立刻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趕緊將俊生送到醫院,可俊生還是因搶救無效身亡。

後來問鄰居的孩子們才知道,大概是俊生到家看秦叔不在,便下樓跟大家打起了籃球,一起打球的人都走了,他才大汗淋漓地上樓回家。想是俊生當時口渴,看見了那娃哈哈純凈水瓶里的半瓶水,便想也沒想喝了下去——秦叔受傷後不能做油條,許多材料就都搬回了家,這半瓶水正是讓油條變得蓬鬆好吃、讓秦叔一越成為街坊鄰居口中「油條王」的純鹼水!

俊生一肚子的話終究沒能傳達給秦叔。

7

俊生走後,秦叔老得像是變了個人。沒幾天,臉頰和眼窩就都深深陷了下去。白髮人不好送黑髮人,家裡沒什麼親戚來弔喪,靈堂上冷冷清清的,秦叔獨自給他守了七天七夜。

出殯那天我也參加了。本地老人總說,抬棺材的人必須比逝者年紀小,否則不吉利,但比俊生小的晚輩不多,秦叔便讓他們抬一邊,自己抬棺材的另一邊。我爸伸手制止他:「老秦,不吉利。」秦叔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還講什麼吉不吉利。」

過了幾天,我特地等放學後人去樓空,才到俊生班上,幫他把書本整理好帶走。本子上的字跡還鮮活,數學冊才做了一半不到,但出早操的隊伍里,那個離我不遠、一轉身探個頭就能看到的位置,已經被其他同學頂上了。

處理好俊生的後事,秦叔便把自己關在家裡再也沒有出來。我爸有時提著酒去敲門,說不到兩句,又兀自回來坐在沙發上嘆氣。

那段時間,我家也安安靜靜的,吃飯時我媽總忍不住地搖頭嘆氣:「俊生,這麼年輕,可惜了。」我爸連燒了幾支煙,最後也只是吐出一句:「沒有辦法,都是命。」

突然有一天,有人發現秦叔的早餐鋪子換了老闆,放在外面的「油條王」招牌不見了,原本黑乎乎的屋子刷上了白漆,塑料板凳也換成了及腰的仿木餐桌。我爸再去串門,發現秦叔家裡已經空空如也。

誰都不知秦叔是什麼時候走的,但他確實就這麼沉默地從大家的生活里消失了。直到今年年中,我才再次聽媽媽說起秦叔,他回了鄉下老家,還是獨自一人,而油條,再也沒有做過。

編輯:任羽欣

題圖《一指城》劇照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私信。

「人間有味」系列長期徵稿,歡迎大家寫下你與某種食物相關的故事,投稿至 thelivings@vip.163.com,一經刊用,將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於微信後台(或郵件)聯繫我們。

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ID:thelivings),只為真的好故事。


推薦閱讀:

有種表情叫父愛 · 致父親節
關於父愛的段落
父愛如花
父愛深深深幾許?

TAG:美食 | | 父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