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考上名校,寒門子弟的挑戰也遠未結束

即便考上名校,寒門子弟的挑戰也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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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丁1號,一線教師

高考之後,又一批學生開始查詢成績、填報志願。不禁想起2006年夏天,那一年我終於考上了理想中的高校。高中時,班主任總是鼓勵我們:「考上大學後,你們就徹底解放了。」大家都信以為真。當時我並不知道,考上大學之後,人生的挑戰其實才剛剛開始,尤其是對寒門子弟而言。

我出生於一個貧困的小山村,家在深山中,交通不便,村裡並沒有什麼產業。農民的經濟來源除了農作物外,就是男丁外出打工。我家四口人,爸爸媽媽,我和妹妹。父親是建築小工,常年在外,因為工程款常常拖欠,有時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收入。母親在家除了種田以外,有時也去做小工。在我上小學前,我家一直掙扎在最基本的溫飽線上,只有過年過節才能吃上一點肉。

後來母親學會了做糖油柑(與糖葫蘆做法類似,不過把山楂換成了油柑),在農村的初二和十六,村裡的祠堂會放電影或者演大戲,母親就去賣糖油柑。我十一二歲時,每到年關前後,其他小孩有壓歲錢可以自由支配,我就帶著妹妹走街串巷賣糖油柑。一直到我上高中,每個春節都在賣糖油柑,從來沒有在家休息過或者跟夥伴們一起玩耍。

我讀初中那會兒,母親每天要到鎮里的針織廠工作,早出晚歸,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每個月有四五百塊錢。除了上學外,我還要承擔大部分家務,做飯、餵雞鴨、打掃衛生……那段時間我常常覺得生活太累,也早早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考出去,我一定要通過知識改變命運。

好在我的成績一直不錯。中考時我是鎮里的第三名,考上了鎮上一所並不怎麼樣的高中,因為該校考前允諾我可以學雜費全免,還有獎學金。高考時,我也發揮得不錯,考上了上海一所知名高校,成了村裡這幾十年來的第一個大學生。之所以選擇上海,一方面是我想逃離故鄉,另一方面是因為上海是我對外面世界的全部想像。我本以為考上大學,就能像童話故事裡說的,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故事的走向並非如此。

宿舍里其他三個舍友,兩個上海本地人,一個江蘇人。她們都是城裡人,我與她們的某些差距根本遮掩不住。大一時她們都有筆記本電腦,熟稔於種種電腦技能,但我對計算機和互聯網的一切都是「門外漢」狀態,連QQ都沒有。她們之間的許多話題我無法參與。她們英語口語都很好,都去過好幾個城市,兩個上海同學已經去過好幾個國家了。總之,她們時尚、開朗、自信,我則扭捏、土、自卑。好在她們都是很和善的人,與她們的差距並沒有給我造成太大的困擾。

真正的困難,是我在學校和學院學生會的受挫。學校和學院的學生會裡有各種部門,比如文藝部、組織部、通聯部,我本是希望通過參加適當的活動,鍛煉自己的社交能力和表達能力,讓自己自信起來,卻在面試中全部挫敗。猶記得學院文藝部的面試,我對面試者的提問一無所知,比如他們問我最近上映的電影是什麼,看過嗎,有什麼看法嗎?我答不出來。他們問我最喜歡的電影是什麼,我也答不出來。除了小學時組織到鎮里看愛國主義宣傳片,我從沒去過電影院看過電影。

閱歷太少、見識太少、知識面太狹窄,我的這些不足徹底暴露。我能夠把高考所要考察的知識爛熟於心,但對考試內容以外的世界所知甚少。不是我對它們沒有好奇心,而是我從來就沒有機會和渠道去拓寬自己。當我進入大學,大學也沒有給我充足的時間去做準備,就像是百米賽跑,別人已經跑出去好遠了,我很難一下子迎頭趕上。

大學時我唯一的一次痛哭,是我錯失了一次國家獎學金,8000元。我的績點成績連續兩個學期是系裡第一,理應獲得名額,但是學院的推選標準是除了績點外,還要看綜合測評分數——這個分數取決於學生組織和參加學生會活動的次數。我沒能進入學生會,不是班幹部,測評的分數遠遠落後於系裡的種種幹部。輔導員最終拿下我的名額。我去找輔導員無果,走出辦公室忍不住痛哭。我在意的不是這個榮譽,而是很俗氣地想要這8000元,我一直在換算著它可以讓我母親少工作多少天。

後來我在一篇文章中讀到這樣一句話:「精英學校制度化的『遊戲規則』、日常運作中的『話語』,是中產階級以上的。於是,中產階級及以上家庭出身的孩子,來到大學後,感受到的不過是過往生活狀態的延伸,然而貧困家庭的『第一代』大學生們,體驗的是一種劇烈的『文化衝擊』。」

這甚是準確地概括了寒門子弟進入大學——尤其是發達城市的名牌大學所要遭受的強烈的衝擊。如何讓寒門子弟迅速習慣中產階層以上的「遊戲規則」?寒門子弟會感到強烈的不適感和自卑感,他們甚至會自我懷疑:是不是我不屬於這裡?為什麼別人懂的我都不懂?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夠像他們那樣坦然自信?

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對寒門子弟尤其不公平。寒門子弟所享受的教育資源從一開始就落後於他人,大城市裡有良好的教學條件,有最優質的師資,有名校的免試名額,這些好處不可能落到一個鄉村學校。太多數據都證明了,農村孩子和寒門子弟考上名校的幾率越來越低。並且原生家庭也會在學識、視野、眼見等方方面面潛移默化影響著孩子,與城裡孩子的文化差距會繼續延伸到寒門子弟的大學生涯,甚至他們的一生中。「我花了18年時間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這個說法真的一點也不誇張。

大學一畢業,我放棄了上海更好的工作機會,忙不迭地回到家鄉。一方面,我不想花費18年時間來艱難地實現自我認同,來適應這個我不甚認同「遊戲規則」。會鋼琴、懂跳舞,是出色的才能,但能識五穀雜糧、懂得插秧收割水稻,為何不算是才能?「喝咖啡」的生活方式值得被尊重,但相較於它,我更在意的是平等、公正、自由等普世觀念如何落地,是其他生活方式何時也能夠得到尊重。我選擇到一所城郊小學任教。

另一方面,我知道這「18年」背後意味著多少苦水。我不知道我還得多努力才能成為一個所謂的新上海人,我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可能在上海擁有自己的房子——我還有一個原生家庭需要反哺。那個時候我的一個舍友並不忙於找工作,她有著幸福的煩惱——是出國、保研,還是在父親的公司工作。而我早就知道,我從來就沒有這麼多的選擇權。無論在哪裡,活下來,賺錢,照顧好家庭,都是我的首要責任。

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六七年過去了。在我家鄉附近的這個小城市,我的月薪不低,我供應妹妹上大學,幫家裡翻建了房子。我終於像是這個小城市裡的「城裡人」了。但我深知自己內心中的驚慌,我知道維持這脆弱的平衡多麼艱難,又多麼僥倖。

聊以自慰的是,我熱愛的我的工作。我可以鼓勵孩子們多閱讀、多表達,這是縮小文化差距最便捷、最廉價的方式;傳輸知識的同時,我也努力地向孩子們傳輸善良、友善、正義感、同情心、不迷信權威等價值觀,我希望孩子們能看到自己的價值、珍視自己的價值。我從不認為一個教師的作為是有限的,我們可以是刻板的知識復讀機,也可以是孩子們看到更廣闊世界的窗口。

絮絮叨叨說起往事,並不是要往寒門子弟頭上潑冷水,我只是想善意提醒,即便考上名校,人生的挑戰仍未結束。自卑、困惑、自我懷疑這些情緒很可能都會有,但千萬別因此而「墮落」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試著把這一切當做自省和成長的契機。

這不是說你要認同所有不合理的規則,而是只有你不被它們壓倒並熬過來,你才具備挑戰規則、改寫規則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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