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龍劫Ⅰ赤龍劫·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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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寒皺眉。
他捻聲成線,傳音到趙無言耳內:「此人不簡單。」
趙無言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詢問何處有異。
「氣息強勁悠長,步伐沉闊有力,修為不低。高估一些的話,他也許能夠與我打個五五分。」秦九寒繼續道,「且他身上有酒味和血腥味兒。」
趙無言聞言,立馬恭敬的雙手合十,道:「啊,法師,失禮失禮。往後直走便是了。」
僧人點頭,「謝謝施主。」
趙無言問道:「不知法師此去何為?」
僧人道:「一報還一報。若是施主想要知道,須得先回答貧僧一個問題。」
「法師請講。」
「那位女施主扛著的麻袋裡,裝的是何物?」
趙無言毫不猶豫的胡謅道:「狍子。」
「阿彌陀佛。」
「法師,該你答了。」
「貧僧上山遊玩。」
趙無言乾脆利落道:「我不信。」
僧人道:「施主說的,貧僧也不信。」
三人一愣。
趙無言故作惋惜,「那咱們就此別過吧。」
僧人施禮,告別離開。
趙無言望著僧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說道:「老秦,恐怕你今晚不能去城裡了。」
「嗯?」
「你跟著那個和尚上山,看住他。」
秦九寒立馬不樂意了,「為什麼?」
趙無言循循善誘:「你想啊,這是個破戒和尚,又要上匪山,萬一他是來尋仇的呢?跑到赤蛇寨亂殺一氣,誰死了都不打緊,要緊的是走私肯定會因此被擱置下來,而我可是只有兩個多月可活了啊。」
秦九寒指著顏之娘:「那為何不是她去?你就不怕我走了,她把你給宰了么?」
「哎呀,這不是沒辦法嘛,你瞧,和尚能跟你打個平手,顏之娘又打不過你,那她定然也打不過那禿驢啊,去了也沒用。」
秦九寒意味深長的盯著他:「也就是說,我到山上累死累活,你到山下吃喝玩樂?」
趙無言訕笑:「話不是這麼說的,我們在山下也是有要緊的事情要做。」
「比如說?」
「當然是拜訪一下黔江州的劉氏大家啊,不在地頭蛇那裡拜個山頭,到時候露陷了咋辦?」
「我看你早就露陷了。」
「沒有沒有,也就那個姓紀的知道。他不會告訴別人的,很多事情說出去就沒有價值了。」
「好吧。」秦九寒嘆了口氣。
趙無言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別難過,老秦,我們回來的時候會給你帶上美酒的!」
「沒事。」
夜風吹草低,秦九寒踩在草尖上,似是踏綠波奔行,一瞬即逝。
趙無言笑容斂起,嘆了口氣,「走吧。」
顏之娘用肩膀頂了頂麻袋,「怎麼了,愁眉苦臉的。」
「沒怎麼。」
「覺得秦九寒生氣了?」
「應該吧,但這都無關緊要。」趙無言撓撓頭,頭髮綁起來後他有些不習慣,「把她放出來吧。」
「你不怕她跑了?」
「跑了就跑了唄。」
顏之娘將麻袋放在地上,解開繩子。李曇花大汗淋漓,顯然是憋壞了。她從裡面探出頭,用膝蓋蹭掉嘴裡塞著的布,怒目道:「你們抓我作甚?」
趙無言一臉正氣:「因為我俠肝義膽,最是看不得弱小被欺凌……」
「……」
顏之娘一腳踹到他屁股上。
「他娘的!」趙無言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下意識喊道:「老秦!呃……」
顏之娘一臉淡漠,但是趙無言從她眼神里看到了得意。
李曇花嗖的一聲貼地倒飛三丈,貼著樹根站定,死死盯著顏之娘。
「你這是什麼作態?你竟敢對你的救命恩人橫眉豎眼?」趙無言把氣撒到李曇花身上,「要走就走,到時候就別哭著回來求我。」
李曇花一愣,將信將疑的緩慢退入林中。待到她隱沒入黑暗,林子里便響起飛速奔跑帶來的枝葉窸窣聲。飛鳥驚起,窸窣聲越來越小,幾息之後,便只余鳥鳴。
「嘖,我還以為那廝被打了個半死,這不生龍活虎的嘛。」趙無言一腳踢飛麻袋。
顏之娘正欲繼續趕路,卻聽趙無言忽然道:「要不你我二人今晚也不下山,去崖邊看星星吧。」
「星星有甚好看的?」
「白銀五十兩。」
「我豈會在意這些黃白之物?」
「不願去就作罷,我也不強求。」趙無言說完,向遠處浸泡在夜裡的山峰走去。
顏之娘問道:「你去哪?」
「去看星星。你先行一步,我明早就到。」
山風穿谷,峰巒如聚。
趙無言說是去懸崖,但卻只去了一處平曠的小山坡。他躺在草地上,竟真的仰頭看星星。
背後有腳步聲,草葉沙沙作響。
趙無言轉頭,來者卻是顏之娘。
趙無言調侃道:「怎麼沒有下山?來陪我的?」
「怕你跑了。」
「切,煞風景。」趙無言指著旁邊的一塊石頭,「坐吧。」
顏之娘見石頭上苔蘚密布,蟲蟻亂爬,猶豫了一會,拔刀將石頭橫斬成光滑的兩半,這才坐了上去。
「窮講究。」趙無言道。
顏之娘難得沒有回嘴。她問道:「你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顏之娘撥弄著冒尖的狗尾巴草,「就是覺得你不對勁。」
「貿然想要看星星,唐突佳人了?」趙無言笑道。
顏之娘盯著他:「你現在笑的很假。」
「屁話,我一直這樣啊。」
「你一直笑的很假,就像京劇里的紅臉面具一樣。道門觀人觀氣,而且我懂些面相。你笑起來眉眼眯,微咧嘴,看上去很開心,但內肌僵硬,雙目無神……」
「雙目無神?我一直以為我的眼珠炯炯有神。」
「……是為皮笑肉不笑。其氣鬱結,笑不換氣,胸意堵塞……」
「吹吧,你就繼續胡說八道吧。」
「……故而,你胸中意難平。」
趙無言浮誇的裝作愁苦狀:「姑娘一語中的,說破我心事。實不相瞞,在下每每思慮性命不過月余,危在旦夕,便寢食難安。又念及未留兒孫,是為大不孝,故而想求與姑娘春風一度……」
「你胸中意難平。」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姑娘啊姑娘,莫要辜負這良辰美景……」
「你胸中意難平。」
「姑娘……」
「你胸中意難平。」
「……」
「你……」
「閉嘴!!」趙無言猛地大吼。
顏之娘目光清冷。
趙無言終於褪去臉上的笑容,面無表情,就像是發獃。
氣氛一時寂靜。趙無言仰頭像是在看星星。
半晌後,他說道:「我一太子,能有什麼心事。」
「《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有言: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私以為,不論尊卑不論男女,皆是如此,人恆能無欲?有欲則惱。」
「傳教啊你?」
「聖人所言,無時不敢忘。心之所至,一吐為快。」
趙無言翻了個身,看向她,「我說你這是怎麼了,我感覺你也不對勁啊。」
顏之娘沉默良久,直言道:「想家了。」
趙無言一愣,「無緣無故的,怎麼就突然想家了?」
「我臨走之前,師父還布置了課業,觀星象測天下,五千字的論斷,」顏之娘嘴角揚起一抹笑,「武當山,就是我的家。」
「你還有家可歸……」趙無言聲音漸低。
「你說什麼?」
「沒什麼。」
「心事藏著,傷神,傷肝。」
趙無言嘆了口氣,笑道:「你帶我去個地方我就告訴你。」
「哪裡?」
趙無言指向連接山巔的鐵索橋,「我要坐那中間。」
「好。」
顏之娘抓住他的衣領,飛奔向山上。
趙無言道:「別去山頂,橋頭有人守著。」
顏之娘點頭,轉身飛奔向斷崖,縱身一躍——
她足尖一點清風,借力而行。
武當響譽滿天下的輕功身法——梯雲縱!
顏之娘落在橋中央。
兩人腳下是萬丈深淵,頭上是蓋天星斗。
趙無言坐在橋邊,兩條腿懸空晃蕩著,「嘶,有點冷啊。」
「嗯。」顏之娘在一旁坐下。
「你坐那麼遠幹嘛。」
「男女授受不親。」
「切。」趙無言抱著鐵鎖,「風景挺好的。」
「嗯。」
顏之娘靜坐良久,仍不見趙無言開口,便道:「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我想想,從哪裡說起呢……」
「從你為何想要看星星開始。」
「這個……原因說起來可能有些複雜。」
「那你長話短說。」
「好吧。」趙無言想了想,「大概是從一個人和我談了一些事情後,心情就慢慢的變壞。」
「你和宋江郎談了什麼?」
「不是他,更早一些。」
顏之娘一臉莫名其妙:「什麼時候?」
「大概是你和秦九寒殺四當家的兒子徐天的時候,」趙無言嘆了口氣,「他讓我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
「比如說?」
「世事難料啊人心險惡啊之類的……我打個比方,你覺得我們三個人關係如何?」
「嗯?三個人?」
「還有秦九寒啊,三個人!一看就知道你沒把他當回事,」趙無言翻了個白眼,「而且估計他也沒怎麼把我當回事,剛剛讓他回山,又用掉了一份人情。唉……」
顏之娘莞爾道:「我可是來殺你的,你難不成還想跟我做朋友?」
「還好吧。不過秦九寒不知道為啥似乎對你比較上心,也許是因為你救過他?」
「有嗎?」
「有啊,男人都知道男人心裡想什麼,看女人的眼神一望便知。」
「你扯遠了。」
「哦。反正差不多是這樣,我們三個還得齊心合力去漠北,前途堪憂啊。」趙無言拍打這鐵鏈嘆氣。
「就因為這?」顏之娘疑惑道。
「還有一些別的原因……」趙無言道,「總之就是因為太子這層皮給我帶來的麻煩。你也好,若我是個普通武人,大概早就被你一刀砍死;秦九寒也罷,他也不是真心跟著我,說好聽點叫報恩,說難聽點是怕我日後遷怒於他。」
「這有什麼好煩心的,」顏之娘猶豫了一會,「大不了我不殺你了。」
「哦?你這是違逆師命吧?」
「我以為我師父要我殺的人大奸大惡,但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師父也曾說過,我輩心中自有道,不要盲目的追隨別人的道,要堅守自己。」
「有理有理。」
「嗯。」
「說起來,我一直就挺好奇的,」趙無言轉頭,看向她,「你不會是,第一次離開武當山吧?」
「怎麼,不行么?」
「果然啊。」趙無言停下晃蕩的雙腳。
顏之娘道:「我覺得你意難平主要不是因為我們兩個。你先前說還有一些別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原因?」
「……」
趙無言望著千山入夜,韻味如酒。他不知道怎麼回答顏之娘這個問題。
風吹落葉,飄到趙無言眼前,他一把抓住落葉。
隨後,他的思緒像落葉一樣,飄到了從前。
「鹽蛋,你覺得這裡怎麼樣呀?」
「娘,我們為什麼要住在這裡?」
「因為這裡最安靜,風景也好。鹽蛋不覺得宮裡憋悶嗎?」
「宮裡哪裡憋了啊?」
回首已過數十年。
他恍然驚覺,皇宮是一個能憋死人的地方。
一旁的顏之娘瞪大了眼,吃驚的看向趙無言。
兩行清淚滑過他的雙頰。
只聽趙無言凄聲道:「這兩座橋,我走過無數遍,是我娘請人修的。
「這一座山,我走過無數遍,因為我在這裡住了十一年。
「這裡原本是沒有山匪的,不過短短十多年,便如滄海桑田。
「這三座山半環繞,中間一塊盆地里其實有一座墓,我娘就躺在裡面。
「中原十二州,哪裡沒有走私?朔州、沙洲和漠北毗鄰,邊關兵荒馬亂寨子多如牛毛,而公孫維晏偏偏選了黔江州的赤蛇寨,只是因為——
言語至此,趙無言哽咽良久,最後化作一陣嘆息:
「因為今日是我母親祭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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