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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薦 人間走筆 | 傅菲:最後四小時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17年第9期

最後四小時

傅菲

「你去看看沅水吧,他可能快不行了。」我還沒坐下來喝一杯水,母親便對我說。「什麼病,這麼厲害。」我邊走邊嘀咕。沅水是我鄰居,也是隔了四代的遠親,小我四歲。他的房子在山邊,是一棟毛坯房。2013年,我建房,他也建房,下地基的日子還是同一天。建房時,我一個月去看一次,吃一餐飯又回來。我也去看他建房。他一頭的石灰,胡碴也沾滿白灰粉,舊勞動布洗得發白,腳踝和膝蓋扎著護帶,穿一雙解放鞋。他從一樓挑磚上三樓,竹扁擔斜壓在肩上,粗壯的腳肚像肥大的鯰魚。他三跳兩跳便上了三樓。他的房子一直沒粉刷,紅磚的毛坯房堆在山邊,看起來像個炮樓。我住新房了,他來我家看,樓上樓下,看得很仔細,摸摸鋁合金門窗,摸摸老木頭門,摸摸老榆木茶桌。他邊摸邊說:「哥郎,你這個陽台真大,可以養一籠鴿子,飛出去,直接上天。」

一支煙沒吸完,到了沅水家。兩個表姑站在門口的小院子里,一直用手絹抹眼睛。「你看看沅水吧。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大表姑拉著我的手,聲音啞啞的,嗓子里像塞了沙子。小表姑拄一根拐杖,左腳包著厚厚的紗布。沅水躺在一樓的房間里,被弟弟生水攙扶著。沅水的兩個舅舅,也在裡面。大舅舅扶著大罐的氧氣瓶,小舅舅站在床沿。沅水的老婆坐在床沿,用手摩搓著他的腳踝,見了我,說:「你說說話呀,哥郎來看你了。」沅水穿著藍白花色的棉襖,戴一個呼吸機,他不停地翻眼睛,想把眼皮撐開,看看我,眼皮撐上去,又掉下來。他的鼻孔乾癟下去,冒出一個個氣泡。他張大了嘴巴,想說話,可嘴巴馬上又合攏了。他的雙手耷拉下來,軟綿無力,像泡爛了的稻草。生水一隻手搓哥哥的臉,搓了左邊又搓右邊,另一隻手攙著哥哥的下腋,眼睛紅得像個辣椒包,臉上陰乾了的淚水漬形成溝壑。大舅舅搖搖氧氣瓶,說:「天吶,這麼善良的人,也會得惡病,老天呀,你到底要保佑誰?」他陪這個外甥,兩天沒合眼了,嘴角爛得長斑花。我站了十幾分鐘,一句話也沒說——不知道說什麼好。鼻子一陣陣發酸,眼睛也發酸。我用手捂住嘴巴,緊緊地。

大舅舅到隔壁房間,從一個紙箱里,拿出一疊醫院資料,放在廳堂的八仙桌上。病歷有七八本,有上饒市人民醫院的,有上海市長征醫院的,有上海市瑞金醫院的,有杭州市人民醫院的,X光片也有七八張。我翻了翻,病歷上的字有一半多不認識,潦潦草草。但病歷的大意,我明白了,雙腳肌肉急速萎縮,造成萎縮的原因,沒結論。我用手機拍了病歷、化驗報告、診斷書的照片,想給醫生朋友看看。在一個月前,我陪妹妹去上饒縣,看她讀高一的孩子,妹妹在路上說起了沅水生病的事,說沅水的腳廢了,走不了路,痛得嘶聲裂肺,去了好幾個大醫院,都沒辦法治。我說,怎麼可能呢,他做房子才兩年的事,走路比鬣狗快,挑擔比水牛強,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妹妹說,腳痛前兩年就有了,只是他自己不說,做房子欠了二十幾萬,哪有那麼多錢花呀。我說,命苦的人,他父親母親都早死,好不容易有了家,自己又這個樣子。

沅水的母親是喝農藥死的,正是油菜花凋謝的時候。因為一隻鴨子。沅水姐姐懷孕,做母親的,想給女兒補補身子,把一隻養了五年的番鴨殺了,燉湯給女兒吃。大叔對自己的女人說,家裡就一隻鴨子,馬上要農忙了,耕田插秧挖番薯地,都耗體力,你身體也不好,這隻鴨子留給你自己吃,女兒有婆家,婆家會調養的。大嬸說,鴨子是我自己養的,我做一次主,給自己女兒吃,你怎麼有這麼大的意見。大叔說,女兒我也是疼的,你怎麼說話嗆人呢,嘴巴冒煙。兩人爭執了起來。鴨子燉好了,也吃飯了,大叔叫:「堂客,吃飯了。堂客,吃飯了。」無人應答。大叔放下碗,找,在柴鋪間,找到了。大嬸扭曲著,躺在地上,嘴角流出白沫,臉發黑,四肢發黑,一個敵敵畏的棕色空玻璃瓶,扔在簍筐里。大叔抱著老婆,往村診所跑,跑到我家門口,我父親說,老弟,怎麼回事。「人。人。人。」大叔憋著臉。我父親摸摸大嬸的脈搏,說,人都冷了,放下吧。大叔用手指掏他老婆的嘴巴,可怎麼也掰不開死磕的牙齒。大叔搖搖晃晃癱軟下去,坐在地上,抓自己頭髮,呃、呃、呃,想嘔吐,吐不出來。他用頭嘣嘣嘣撞地。我父親抱住他,老弟老弟地叫著。

人走了。大叔變了一個人。紐扣也扣不好,第一個扣子扣在第二個扣眼上;鞋子也穿不齊整,左腳解放鞋右腳回力鞋;外出做事,到了田裡,沒下田,又轉身回家,記掛著門沒上鎖,摸摸,鎖上好了,又去田裡。第三年,大叔開小四輪貨車,拉貨去山裡,回來的路上被山上放炮的滾石,砸在車上,人車落在水庫里,撈了兩天,東一塊西一塊地撿了上岸,全身被砸爛,身首分離。那年,沅水才二十二歲,剛定了親事。後事的料理,都是我父親操持的。

平時,很少見沅水一家人。他們都在浙江打工,過年才回來。有時過年也不回來。他一直積著錢,想把老房子拆了,建一棟樓房。老房子矮矮地趴在山邊,雞窩一樣,黑色的瓦房頂像一張爛荷葉蓋著。村裡人,這幾年,基本完成了建房,沒建房的人,屈指可數。

我把病歷、診斷書的照片,發給醫生朋友看,有三十幾張。醫生朋友說,字跡太潦草了,看不清。我到院子,小表姑還獨自站在原地,話也說不出來,淚水不停地流。我拖了一把椅子過來,說:「腳怎麼回事呢?自己要保重,人有命,不要太傷心。」小表姑說,老侄,哥嫂走得早,這兩兄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我這個姑知道,可以醫好他的病,我房子都可以賣。小表姑穿一件厚厚的燈芯絨棉襖,厚厚的嘴唇脫一層層的皮。大表姑也出來了,給我泡了一杯茶。大表姑哽咽著說,世上人世上苦,可他這個苦,怎麼受得了,吸一口氣,都那麼難,抬一下眼皮,都那麼難。說話的間隙,來了一個五十多歲婦人和一個大後生。婦人穿棉襖裝的睡衣,頭髮麻白,臉黝黑而臃腫。婦人對後生說,香點起來,里里外外多拜幾下,天下的菩薩都來保佑你爸爸。我問大表姑:「這是誰呀,我沒見過。」大表姑斜了一眼,是沅水的兒子和沅水的丈母娘。哦,兒子都這麼大了。我補了一句。兒子大有什麼用,十九歲了,一點也不懂事,這個婦人,黑了心肝的。大表姑嘀咕了一句。後生點了香,側身朝門內拜了拜,又側身朝廳堂正對的古城山方向拜了拜。拜著拜著,跪下去,趴在地上,身子蠕動,爸呀,爸呀,哭喊。兩個姑姑也懶得搭理他,沒說一句話。婦人拉起後生,說,進去看幾眼吧,看一眼少一眼。後生踉踉蹌蹌站起來,進了門。

呃,呃,呃,沅水的大舅憋著嘴巴,哽咽地走出來,說不出話。我三步兩步進了房間。沅水頭往後仰,靠在弟弟身上。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嘴巴張得特別大,眼睛瞪起來,全是眼白。沅水小舅蹲在地上,手抱著頭。沅水的老婆還是坐在床沿,搓著沅水的腿部,不停地說:「你要好起來呀,快好起來。」聲音乾巴巴的。房間里,只有一張架子床和一個氧氣瓶,窗戶只有一個框,被一張塑料篷布封起來。房子三層半,水泥地凹凹凸凸還沒抹面,樓梯也沒欄杆,內牆粉了一層打底乳膠漆,還毛毛糙糙的。廳堂有一張舊八仙桌,桌上有兩個碗,一個碗里有半碗煙筍,另一個碗里有不多的炒辣椒,還有兩團南瓜干。廳堂的屋角堆著建築剩餘物。風呼啦啦地跑進跑出。生水的衣袖全是鼻涕。生水眼睛泡腫,鼻涕一直在流,他攙扶著哥哥,用衣袖擦鼻子。

已經中午了。我對兩個表姑說,去我家裡吃飯吧,飯還是要吃的。我抬頭看看天,陽光有些刺眼,花白花白。天空很空,蓋住了山樑田疇。大表姑說,這個樣子,誰吃得下去呢?

到了家,母親正在燒菜。我說,我來燒吧。母親把鍋鏟遞給我。我一隻手捂著鼻子,一隻手燒菜。「你怎麼啦?」母親說。「沅水看樣子,不行了,家裡連個主事的人也沒有。」父親在燒鍋,說,人強不過命。我的淚水啪嗒啪嗒地落在灶台上,我不知道是因為油煙嗆出來的,還是別的。母親說,不是癌症,人哪會死得這麼快,多半是餓死的。我放下鍋鏟,朝巷子外走,去診所問問。

診所在馬路邊。醫生是我發小,小名雞籠。雞籠手上托一個碗,蹲在門前花圃邊吃飯。花圃里種了一串紅,薔薇已枯葉,野生的小薊正開著花,紫白色。我說,雞籠,沅水到底是什麼病,腿部肌肉萎縮那麼厲害呀。雞籠筷子噹噹當地敲敲碗沿,說,發病有一年多了,到了前三個月,才去看,病因還沒查出來。這個沅水也太大意了,發病也不早治療。我說。

「發病是其次的,要他命的,是肺積水。」

「肌肉萎縮不可能引起肺積水,不會產生這樣的併發症。」

「感冒引起肺炎,肺炎引起肺積水。肺積水壓迫呼吸。你看看,他呼吸起來,跟青蛙一樣,張大了嘴巴。鎮里醫院,氧氣都供應不上,還是我去氧氣廠調了大瓶氧氣來。」

「感冒怎麼會這麼厲害?」我有些不解。

「大冬天,你在地板睡一夜,看你感冒厲不厲害。」雞籠瞟著我說,「沅水睡一樓,他老婆孩子睡二樓,沅水晚上想上廁所,都沒人扶一下,下不了床,滾下來,又上不了床,只有睡地板。」

我明了了事情,回家吃飯,母親嘮叨,說,沅水腳痛,天天都坐在我們家門口,剛發病的時候,單腳走路,走幾步,在路邊石頭上坐一下,再幾步,過了幾天,用板凳撐著走路,撐幾步,在板凳坐一下,再撐幾步,板凳也沒力氣撐了,拄拐杖走路,到了後來,拐杖也拄不動了。吃了幾口,母親哎哎地嘆長氣,放下筷子,不吃了,說,還好有兩個姑姑,天天騎電瓶車來,幫他燒水做飯,洗衣服,看病錢,都是兩個姑姑出的。我說,沅水兩個叔叔該回來看看,侄子都這個樣子了。母親說,沅水大叔住上饒縣城了,小叔叔回來幾次了,前天沅水病情好了很多,氣色轉過來了,小叔叔去浙江的廠里上班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小叔叔人好,出錢出力的。

放下筷子,我又去沅水家。大表姑正在打電話,她哭著說:「又發病厲害起來,你什麼時間回來呀。」通話時間比較長,我也一直站在她身邊。大表姑不停地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沅水大舅舅也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打電話:「你那裡有沒有棺材賣呀,這兩天就要。」

陸陸續續來了幾個鄰居,有人站在院子里,有人進屋看病人。院子里的人,吸煙的吸煙,傻站的傻站,沒怎麼說話。屋子裡,有了響動,有人急促叫:「沅水,沅水。」「估計不行了。」院子里,誰這麼說了一聲。沅水大舅手機往口袋一抄,啪啪啪地走進去。大表姑叫:「天吶。」

房間里,站立十幾個人,顯得有些擁擠。窗沿的一隻蜘蛛凍死在蛛網裡,白白的,透明。生水坐在床上,攙扶著沅水。兒子跪在床前,膝蓋上鋪了一把干稻草。大舅舅問了沅水老婆:「白布準備了嗎?」沅水老婆點了點頭。沅水的臉色開始烏青,眼皮翻上翻下,眼白渾濁,牙齒緊緊地咬著牙齒。弟弟不停地搓哥哥的額頭,淚水滴滴噠噠地落在哥哥的臉上。兩個姑姑,一人抱著沅水的一條腿,頭埋在被面上,嗚嗚哭了起來。大舅舅去打了一把熱水,給沅水洗臉。沅水突然睜開眼睛,笑了一下。他臉上的肌肉在抽動,水在鍋里沸騰一樣。他的手從被子里挪出來,扭過頭,看看跪著的兒子。小舅舅拉起跪著的孫外甥,說:「爸爸想摸一下你,你過去吧。」兒子撲在沅水身上,叫:「爸,爸,爸,應應我。」沅水想抬起手,可怎麼也抬不動,眼睛只留下一條縫隙,看著兒子。他就這麼一直看著兒子,看了好幾分鐘。呼吸機的玻璃罩,蒙了一圈淡淡的汽霧,清白色。沅水的臉色開始轉白,凄苦的表情僵硬在十幾分鐘前的狀態。大舅舅解下呼吸機,用手探探鼻息,哀哀地說,不行了,走遠了。生水死死地抱著哥哥,臉貼著臉,淚水模糊了兩張臉。一張是滾燙的臉,一張是剛剛冷卻如冰的臉。

哭聲此起彼伏。

一張白布蓋在沅水的身上。

院子的角落,堆著沅水穿過的衣物,在靜靜地燒。一縷一縷的煙,捲曲著散去。我站在院子里,身子被什麼東西抽空了,虛晃,想找什麼東西扶一扶,牆或樹杈之類的,找不到。我頹然坐在一塊水泥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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